最慢的是活著 第三章(2 / 3)

慢鏡頭把這個動作又回放了一遍,她道:“咋又跌了一下?”

球進了網,她說:“多不容易。”

慢鏡頭回放,她又道:“你看看,說進就又進了一個。”

我們大笑,對她解釋說這是慢鏡頭回放,是為了讓觀眾看得更清楚些。

“哦,不算數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這我哪兒懂。”

剛才進球的過程換了個角度又放了一遍慢鏡頭。

“看看,又進了。又進了。”她說。聽我們一片靜默,她忐忑起來,“這個算數不算數?”

住了一段時間,她越來越多地被摻和到兩個哥哥各自的夫妻矛盾中。——真是奇怪,我婚後的生活倒很太平。這讓我覺得,每個人都有不安分的毒,這毒的總量是恒定的,不過是發作的時機不同而已。這事不發那事發,此處不發彼處發,遲不發早發,早不發遲發,早早遲遲總要發作出來才好。我是早發作的,發過就安分了。哥哥們和姐姐卻都跟我恰恰相反。一向乖巧聽話的姐姐在出嫁後著了魔似的非要生個男孩,為此東躲西藏狼狽不堪,懷了一個又一個,流產了一次又一次,現在已經有了兩個女孩,那個兒子的理想還沒有實現。大哥仕途順利,已經由副職提成了正職,重權在握,趨奉者眾,於是整天笙歌豔舞,夜不歸宿,嫂子常常為此猜疑,和他慪氣。二哥自從財經學院畢業之後,在縣城一家銀行當了小職員,整天數錢的他顯然為這些並不屬於自己的錢而深感焦慮,於是他整天謀算的就是怎麼掙錢。他謀算錢的方式就兩種,一是炒股,二是打麻將。白天他在工作之餘慌著看股市大盤,一下班就忙著湊三缺一,和二嫂連句正經話都懶得說,二嫂為此也是怨聲載道。

沒有父母,奶奶就是家長。她在哪家住,哪家嫂子就向她嘮叨,然後期望她能夠發發威,改改孫子們的毛病。她也說過哥哥們幾次,自然全不頂用,於是她就隻有自嘲:“可別說我是佘太君了,我就是根五黃六月的麥茬,是個等著翻進土裏的老根子。”

我每去看她,她就會悄悄地對我講:這個媳婦說了什麼,那個媳婦臉色怎樣。她的心是明白的,眼睛也是亮的。但我知道不能附和她。於是一向都是批評她:“怎麼想那麼多?哪有那麼多的事?”

“哼,我什麼都知道。”她很不服氣,“我又沒瞎,你怎麼叫我假裝看不見?”

“你知道那麼多有什麼用?你懂不懂人有時候應該糊塗?”終於,有一次,我對她說。

“我懂,二妞。”她黯然道,“可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想糊塗的人糊塗不了,想聰明的人難得聰明。”

“這麼說,我奶奶是糊塗不了的聰明人了?”我逗她。她撲哧一聲笑了。

最後一次孕前檢查,醫生告訴我是個男孩。婆家弟兄三個裏,董排行最小。前兩個哥哥膝下都是女孩。

“這回你公公總算見到下輩人了。”奶奶很有些得意地說。

兒子滿月那天,她和姐姐哥嫂們一起過來看我,薄棉襖外麵罩著那件帶花的深紅色對襟毛衣。我剛上班那年花四十元給她買的這件毛衣,幾乎已經成了她最重要的禮服。她給了兒子一個紅包。

“放好。錢多。”她悄悄說。

等她走後,我把這個紅包拿了出來,發現除了一張一百元,還有一張十元。——那一百元一定是哥哥們給她的,那十元一定是她自己的私房。

我握著那張皺巴巴的十元錢,終於落了淚。

11

兒子一歲的時候,我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被聘為北京一家旅遊雜誌駐河南記者站的記者。雜誌社要求記者站設在鄭州,那就必須在鄭州租房子。我把這點意思透露給奶奶,她歎了口氣,“又跑那麼遠哪。”

和董商量了一下,我決定依然留在縣城,陪她。董在鄭州的租住地就當成我的記者站處所,他幫我另設了一個信箱,替我打理在鄭州的一切事務。如果需要我出麵,我就去跑幾天再回來。

工作進展得很順利。因為打著旅遊的牌子,可以免費到各個景區走走,以采訪為借口遊玩一番。最一般的業績每月也能賣出幾個頁碼,運氣好的時候甚至可以拉到整期專刊的版麵。日子很是過得去,很對我的胃口。閑時還能去照顧照顧奶奶,好得不能再好了。

仿佛是為了應合我留下來的決定,不久,她就病了,手顫顫巍巍的,拿不起筷子,係不住衣扣。把她送到醫院做了CT,診斷結果是腦部生了一個很大的瘤,雖然是良性的,卻連著一個大血管,還壓迫著諸多神經,如果不做手術切除,她很快就會不行。然而若要做,肯定又切不幹淨。我們兄弟姊妹四個開了幾次會,商量到底做不做手術——她已經七十九歲,做開顱手術已經很冒險。總之,不做肯定是沒命。做了呢,很可能是送命。

我們去征求她的意見。

“我的意思,還是回家吧。”她說,“我不想到了了還光頭拔腦,破葫蘆開瓢的,多不好。到地底下都沒法子見人。”

“你光想著去地底下見人,就沒想著在地麵上多見見我們?”我笑。

“我不是怕既保不了全屍又白費你們的錢麼?你們的錢都不是好掙的。”

“我們四個供你一個,也還供得起。”大哥說。

“那,”她猶豫著,“你們看著辦吧。”

兩周的調養之後,她做了開顱手術,手術前,她果然被剃了光頭。她自言自語道:“唉,誰剃頭,誰涼快。”

“奶奶。”我喊她。

“哦。”

“你知不知道現在很多女明星都剃了光頭?你趕了個潮流呢。”

“我不懂趕啥潮流。”她笑,“我知道這是趕命呢。”

被剃頭時她閉著眼躺著的樣子,非常乖,非常弱。像個孩子。

瘤子被最大限度地取了出來。手術結束後,醫生說,理論上講,瘤根兒複發的速度很慢,隻要她的情緒不受什麼大的刺激,再活十年都沒有問題。她的心髒狀況非常好,相當於二三十歲年輕人的心髒。

我們輪流在醫院照顧她。大哥的朋友,二哥的朋友,我的朋友,姐姐的親戚,都來探望,她的病房裏總是一番欣欣向榮的景象。大約從來沒有以自己為中心這麼熱鬧過,一次,她悄悄地對我說:“生病也是福。沒想到。”

總共兩個月的術後恢複期。到後一個月,哥哥們忙,就很少去醫院了。嫂子們自然也就不見了蹤影,醫院裏值班最多的就是我和姐姐。姐姐的兒子剛剛半歲,三個孩子,比不上我閑,於是我就成了老陪護。

“二妞,”她常常會感歎,“沒想到借上你的力了。”

“什麼沒想到,你早就打算好了。當初不讓大哥調我去縣裏,想把我拴在腳邊的,不是你是誰?”我翻著眼看她,“這下子你可遂了心了。”

“死牙臭嘴!”她罵,“這時候還拿話來慪我。”

漸漸的,她能下床了。我就扶她到院子裏走走,說些小話。有一次,我問她:“你有沒有?”

“有啥?”

“你知道。”

“我知道?”她迷惑,“我知道個啥?”

“那一年,我們吵架。你說有了不能指靠的男人,也是守寡……”

“我胡說呢。”她的臉紅了,“沒有。”

“別哄我。我可是個狐狸精。”

“還不是你爺爺。”她的臉愈發紅了。這說謊的紅看起來可愛極了。

“我不信。”我拖長了聲音,“你要再不說實話,我可不伺候你了。”

她沉默著,盯著腳下的草。很久,才說:“是個在咱家吃過派飯的幹部,姓毛……”

“毛幹部。”

“別喊。”她的臉紅成了一塊布,仿佛那個毛幹部就站在了眼前。然後她站了起來,“唉,該吃飯了。”她拍拍肚子,“餓了。”

她是在夜晚關燈之後,接著講的。

那是在1956年底,縣裏在各鄉籌建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派了許多工作組下來。村裏人誰都想要工作組到自己家裏吃派飯,一是工作組的人都是上頭下來的,多少有些麵子。自家要是碰到了什麼事,好跟他張口。二是工作組的人在哪家吃飯都不白吃,一天要交一斤糧票:早上三兩,中午四兩,晚上三兩。還有四毛錢:早上一毛錢,中午和晚上各一毛五。這些錢糧工作組的人是吃不完的,供派飯的人家就可以把餘額落了,賺些小利。

她原來沒想去爭,隻等著輪。“可等來等去發現輪到的總是你小改奶奶那幾個強勢的人家。我心裏就憋屈了。”她說。那天,她在門口,看見村長領著一個戴眼鏡的人往村委會走,就知道又要派飯了。她就跟了去,小改已經等在那裏了。一見她來,劈頭就說:你一個寡婦家,還是別攬這差事吧。

“我一聽就惱了。我就說:‘我一個寡婦家怎麼啦?我為啥當的寡婦?我男人是烈士,為革命掉的腦袋!我是烈屬!為革命當的寡婦!我行得正,走得端,不怕是非!我就要這派飯!我能完成任務!’”

話到這份兒上,他們也隻好把這派飯給了她。派飯期是兩個月,吃住都在一起。

“有白麵讓他吃白麵,有雜麵讓他吃雜麵。我盡量做得可口些。過三天他就給我交一回賬。怕我推辭,他就把糧票和錢壓在碗底兒。他也是迂,我咋會不要呢?……開始話也不多,後來我給他漿洗衣裳,他也給我說些家常,慢慢地,心就稠了……”

再後來,縣裏建了耐火材料廠,捆耐火鋼磚的時候需要用稻草繩,正好我們村那一年種了稻,上頭讓村民們搓稻草繩支援耐火廠,每家每天得交二十斤。那些人口多的家戶,搓二十斤鬆鬆的,奶奶手邊兒沒人,交這二十斤就很艱難。

“到了黃昏,他在村裏辦完了事,就替我把稻草領回來,先洇上水,洇上水草就潤了,有韌勁了,不糙了,好搓。吃罷了飯,他就過來幫我搓草繩。到底是男人的手,搓得有勁兒,搓得快……”

“搓著搓著,你們倆就搓成了一根繩?”

“死丫頭!”她笑起來。

我問她有沒有人發現他們的事,她說有。那時候家家都不裝大門,聽窗很容易。發現他們秘密的人,就是小改。她記掛著沒搶到派飯的仇,就到村幹部那裏告了他們的黑狀。他們自然是異口同聲地否認。

“他不慌不忙地對大家夥兒說:‘你們聽我姓毛的一句話,這事絕對沒有!’你小改奶奶說:‘你姓毛的有啥了不起!’說沒有就沒有?你就不會犯錯誤?這可讓他逮住了把柄,他紅頭漲臉地嚷:你說姓毛的有啥了不起?毛主席還姓毛呢!你說毛主席有啥了不起?你說毛主席也會犯錯誤?我看你就是個現行反革命!一句話把你小改奶奶嚇得差點兒跪下,再也不敢提這茬了。”她輕輕地笑出來,“看他文縐縐的,沒想到還會以蠻耍蠻。也對。有時候,人不蠻也得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