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懷過一個。”沉默了很久,她又說。
我怔住。
“那該怎麼辦啊?”半天,我才問。
“那一年,就說去打探你爺爺的信兒了,出去了一趟。做了。”
原來她說那一年去找爺爺,就是為了這個。
“那他知道不知道?”
“沒讓他知道。”她說。她也曾想要去告訴他,卻聽村幹部議論,說他因在“大鳴大放”的時候向上頭反映說一個月三十斤糧食不夠吃,被定性是在攻擊國家的糧食統購統銷政策,成了右派,正在被批鬥。她知道自己不能說了。
“他知道了又咋的?白跟著受驚嚇。”
“你就不怕自己有個三長兩短?”
“富貴在天,生死由命。不想那麼多。”
“你不恨他?”
“不恨。”
“你不想他?”
“不想。”
“要是不想早就忘了,”我說,“還記得這麼真。”
“不用想,也忘不掉。”她說,“釘子進了牆,鏽也鏽到裏頭了。”
“你們倆要是放到現在……”我試圖暢想,忽然又覺得這暢想很難進行下去,就轉過臉問她,“是不是覺得我們現在的日子特別好?”
“你們現在的日子是好。”她笑了笑,“我們那時的日子,也好。”
我再次怔住。
12
她去世後的第二年,一天,我去幫婆婆領工資,正趕上一幫老人的工資戶頭換了代理銀行,所有儲戶都需要重新填詳細資料。其實也沒幾項,但對於那些得戴著花鏡才能看清字跡的老人們來說,就很是瑣碎辛苦。先是一個老人讓我幫著填,我就填了,結果一發而不可收,很多老人都擠過來讓我幫忙。在人群中,有個老人也遞來了身份證。我一看,他姓毛,1920年出生。
“你當年下過鄉吃過派飯?”
“你咋知道?”他說,“你認得我?”
“不認得,冒猜的。”我說,“你在哪裏下過鄉?”
“高村,馬莊,五裏源……”
“楊莊去過嗎?”
“去過。”
我沒再問,他也沒再說,他看著我的臉。一眼,又一眼。我規規矩矩地給他填好表,雙手遞給他。
“謝謝。”他說。
“謝謝。”我也在心裏說。我就是想感謝他。哪怕就是因為奶奶為他墮過胎,流過產,我也想感謝他。哪怕他不是那個人,僅僅因為他姓毛,我也想感謝他。
13
她很快就恢複了健康。住院費是兩萬四,每家六千,聽到這個數字,她沉默了許久。
“這麼多錢,你們換了一個奶奶。”
生活重新進入以前的軌道。她又開始在兩家輪住,但她不再念叨嫂子們的閑話了——每家六千這筆巨款讓她噤聲。她覺得自己再嘮叨嫂子們就是自己不厚道。同樣的,對兩個孫女婿,她也覺得很虧欠。
“你們幾個麼,我好歹養過,花你們用你們一些是應該的。人家我沒出過什麼力,倒讓人家跟著費心出錢。過意不去。”
“你的意思是說,我以後也不該孝敬公婆?”我說,“反正他們也沒有養過我。”
“什麼話!”她喝道。然後,很溫順地笑了。
冬天,家裏的暖氣不好,我就陪她去澡堂洗澡,一周一次。我們洗包間。她不洗大池。她說她不好意思當著那麼多人赤身露體。我給她放好水,很燙的水。她喜歡用很燙的水,說那樣才痛快。然後我幫她脫衣服。在脫套頭內衣的時候,我貼著她的身體,幫她把領口撐大,內衣便裹著一股溫熱而陳腐的氣息從她身上彌漫開來。她露出了層層疊疊的身體。這時候的她就開始有些局促,要我忙自己的,不要管她。最後,她會趁著我不注意,將內褲脫掉。我給她擦背,擦胳膊,擦腿,她都是願意的。但是她始終用毛巾蓋著肚子,不讓我看到她的隱秘。穿衣服的時候,她也是先穿上內褲。
對於身體,她一直是有些羞澀的。
剛剛洗過澡的身體,皮膚表層還含著水,有些澀,內衣往往在背部卷成了卷兒,對於老人來說,把這個卷兒拽展也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我再次貼近她的身體,這時她的身體是溫爽的,不再陳腐,卻帶著一絲極淡極淡的清酸。
冬天過去,就是春天。春天不用去澡堂,就在家裏洗。一周兩次。夏天是一天一次,秋天和春天一樣是一周兩次,然後又是春天。日子一天天過去,平靜如流水。似乎永遠可以這樣過下去。
但是,這個春天不一樣了。大哥和二哥都出了事。
大哥因為瀆職被紀檢部門執行了“雙規”,一個星期沒有音訊。大嫂天天哭,天天哭。我們就對奶奶撒謊說他們兩口子在生氣,把她送到了二哥家。一個月後,大哥沒出來,二哥也畏罪潛逃。他挪用公款炒股被查了出來。二嫂也是天天哭,天天哭。我又把奶奶送到了姐姐家。
她終於不用輪著住了。
三個月後,哥哥們都被判了刑。大哥四年,二哥三年。我們統一了口徑,都告訴奶奶:大哥和二哥出差了,很遠的差,要很久才能回來。
“也不打個招呼。”她說。
一個月,兩個月,她開始還問,後來就不問了。一句也不問。她的沉默讓我想起父親住院時她的情形來。她怕。我知道她怕。
她沉默著。沉默得如一尊雕塑。這雕塑吃飯,睡覺,穿衣,洗臉,上衛生間……不,這雕塑其實也說話,而且是那種最正常的說。中午,她在門口坐著,鄰居家的孩子放學了,蹦蹦跳跳地喊她:
“奶奶。”
“哦。”她說,“你放學啦?”
“嗯!”
“快回家吃飯。”
孩子進了家門,她還在那裏坐著。目光沒有方向,直到孩子母親隨後過來。
“奶奶還不吃飯啊?”——孩子和母親都喊她奶奶,是不合輩分規矩的,卻也沒有人說什麼,大家就那麼自自然然地喊著,仿佛到了她這個年歲,從三四歲到三四十歲的人喊奶奶都對。針對她來說,時間拉出的距離越長,晚輩涵蓋的麵積就越大。
“就吃。”奶奶說,“上地了?”
“噯。”女人搬著車,“種些白菜。去年白菜都貴到三毛五一斤了呢。”
“貴了。”奶奶說,“是貴了。”
話是沒有一點問題,表情也沒有一點問題,然而就是這些沒問題的背後,卻隱藏著一個巨大無比的問題:她說的這些話,似乎不經過她的大腦。她的這些話,隻是她活在這世上八十多年積攢下來的一種本能的交際反應。是一種最基礎的應酬。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魂兒在飄。飄向縣城她兩個孫子的家。
我當然知道。每次去姐姐家看她,我都想把她接走。可我始終沒有。我怕。我把她接到縣城後又能怎麼樣呢?我沒辦法向她交代大哥和二哥,即使她不去他們家住,即使我另租個房子給她住,我也沒辦法向她交代。我知道她在等我交代。——當然,她也怕我交代。
2002年麥收後的一個星期天,我去姐姐家看她。她不在。鄰居家的老太太說她往南邊的路上去了。南邊的路,越往外走越靠近田野。剛下過雨,田野裏麥茬透出一股黴濕的草香味。剛剛出土的玉米苗葉子上閃爍著翡翠般的光澤。我走了很久,才看見她的背影。她慢慢地走著。路上還有幾分泥濘,一些坑坑窪窪的地方還留著不少積水——因為經常有農民開拖拉機從這條路上壓過,路麵被損害得很嚴重。我看見,她在一個小水窪前站定,沉著片刻,準確地跨了過去。她一個小水窪一個小水窪地跨著,像在做著一個簡單的遊戲。她還不時彎腰俯身,撿起散落在路邊的麥穗。等我追上她的時候,她手裏已經整整齊齊一大把了。
“別撿了。”我說。
“再少也是糧食。”
“你撿不淨。”
“能撿多少是多少。”
於是我也彎腰去撿。我們撿了滿滿四把。奶奶在路邊站定,用她的手使勁兒地搓啊,搓啊,把麥穗搓剩下了光潔的麥粒。遠遠的,一個農民騎著自行車過來了,她看著手掌裏的麥粒,說:“咱這兩把麥子,也擱不住去磨。給人家吧。給人家。”
我從她滿是老人斑的手裏接過那兩把麥粒。麥粒溫熱。
那天,我又一次去姐姐家看她。吃飯的時候,她的手忽然抖動了起來,先是微微的,然後越來越快,越來越劇烈。我連忙去接她的碗,粥汁兒已經在霎時間灑在了她的衣服上。
她的腦瘤再次複發了。長勢凶猛。醫生說,不能再開顱了,隻能保守治療。——就是等死。
奶奶平靜地說:“回家吧。回楊莊。”
出了村莊,視線馬上就疏朗起來。闊大的平原在麵前徐徐展開。玉米已經收割過了,此時的大地如一個柔嫩的嬰兒。半黃半綠的麥苗正在出土,如大地剛剛萌芽的細細的頭發,又如凸繡在大地身上的或深或淺的睡衣的圖案。是的,總是這樣,在我們豫北的土地上,不是麥子,就是玉米,每年每年,都是這些莊稼。無論什麼人活著,這些莊稼都是這樣。它們無聲無息,隻是以色彩在動。從鵝黃,淺綠,碧綠,深綠,到金黃,直至消逝成與大地一樣的土黃。我還看見了一片片的小樹林。我想起春天的這些樹林,陽光下,遠遠看去,他們下麵的樹幹毛茸茸地聚在一起,修直挺拔,簡直就是一枚枚排列整齊的玉。而上麵的樹葉則在陽光的沐浴下閃爍著透明的笑容。有風吹來的時候,她們晃動的姿態如一群嬉戲的少女。是的,少女就是這個樣子的。少女。她們是那麼溫柔,那麼富有生機。如土地皮膚上的晶瑩絨毛,土地正通過她們潔淨換氣,順暢呼吸。
我和奶奶並排坐在桑塔納的後排。我在右側,她在左側。我沒有看她。始終沒有。不時有幾片白楊的落葉從我們的車窗前飄過。這些落葉,我是熟悉的。這是最耐心的一種落葉。從初秋就開始落,一直會落到深冬。葉麵上的棕點很多,有些像老年斑。最奇怪的是,它的落葉也分男女:一種落葉的葉邊是彎彎曲曲的,很是妖嬈嫵媚。另一種落葉的葉邊卻是簡潔粗獷,一氣嗬成。如果拿起一片使勁兒地嗅一嗅,就會聞到一股很濃的青氣。
“到了。”我聽見她說。是的,楊莊的輪廓正從白楊樹一棵一棵的間距中閃現出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