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慢的是活著 第二章
5
小學畢業之後,我到鎮上讀初中。三裏地,一天往返兩趟,是需要騎自行車的。爸爸的同事有一輛半舊的二十六英寸女車,爸爸花了五十塊錢買了下來,想要給我騎。卻被她攔住了。
“三裏地,又不遠。我就不信會把腳走大了。”
“已經買了,就讓二妞騎吧。”
“她那笨手笨腳的樣兒,不如讓二寶騎呢。”此時我的二哥正在縣裏上高中。他住校,兩周才回家一次。我可是每天兩趟要去鎮上的啊。
爸爸不說話了。我深感正不壓邪,於是決定要為自己的權利作鬥爭。一天早上,我悄悄地把自行車推出了家門。誰知道迎頭碰上了買豆腐回來的她,她抓了我一把,沒抓住,就扭著小腳在後麵追起來。我飛快地蹬啊,蹬啊。騎了一段路,往後看了看,她不追了,卻還停在原地看著我。
我知道這輛車我大約隻能騎一次了,頓時悲憤交加。沿路有一條小河,水波清澈,淺不沒膝,這時候,一個衣扣開了,我懶得下車,便騰出左手去整衣服,車把隻靠右手撐著,就有些歪。歪的方向是朝河的。待整好衣服,車已經靠近河堤的邊緣了,如果此時糾正,完全不會讓車出軌。鬼使神差,我突然心生歹意,想:反正這車也不讓我騎,幹脆大家都別騎吧。這麼想著,車就順著河堤衝了下去。——在衝下去的一瞬間,我清楚地記得,我還往身後看了看,她還在。一陣失控的跌撞之後,我如願以償地栽進了河裏。河水好涼啊,河草好密啊,河泥好軟啊。當我從河裏爬起來時,居然傻乎乎地這麼想著,還對自己做了個鬼臉。
那天上學,我遲到了。而那輛可愛的自行車經過這次重創之後,居然又被修車師傅耐心地維修到了勉強能騎的地步。我騎著它,一直騎到初中畢業。
很反常的,她沒有對此事做出任何評論,看來是被我的極端行為嚇壞了。我居然能讓她害怕!這個發現讓我又驚又喜。於是我乘勝追擊,不斷用各種方式藐視她的存在和強調自己的存在,從而鞏固自己得之不易的家庭地位。每到星期天,凡是有同學來叫我出去玩,我總是扔下手中的活兒就走,連個招呼都不跟她打。村裏若是演電影,我常常半下午就溜出去,深更半夜才回家。若是得了獎狀回來,我就把它貼在堂屋正麵毛主席像的旁邊,讓人想不看都不成。如果還有獎品,我一定會在吃晚飯的時候拿到餐桌上炫耀。每到此時,她就會漫不經心地瞟上一眼,淡淡道:“吃飯吧。”
她仍是不喜歡我的。我很清楚。但隻要她能把她的不喜歡收斂一些,我也就達到了目的。
初中畢業之後,我考上了焦作市中等師範學校。按我的本意,是想報考高中的,但她和爸爸都不同意。理由是師範隻需要讀三年就可以參加工作,生活費和學費還都是國家全額補助的,而上高中不僅代價昂貴且前程未卜。看著我忿忿不平的樣子,爸爸最後安慰我說,師範學校每年都組織畢業生參加高考。隻要我願意,也可以在畢業那年參加高考。於是去師範學校報到那天我帶上了一摞借來的高中舊課本。我暗暗發誓:一定要考上大學。
但是,畢業那年,我沒有參加高考。我已經不願意上大學了。我想盡早工作,自食其力。因為我師範生活的最後一年冬天,我沒有了父親,我知道自己麵臨的首要任務就是養活自己。
大約是為了好養,父親是個女孩子名,叫桂枝。小名叫小勝。奶奶一直叫他小勝。第一次看見父親的照片成了遺像,我在心裏悄悄地叫了一聲“小勝”,突然覺得,這個名字和我們兄弟姊妹四個的名字排在一起非常有趣:小強小麗小傑小讓,而他居然是小勝。聽起來他一點兒也不像我們的父親,而像我們的長兄。
父親是患胃癌去世的。父親生前,我叫他爸爸。父親去世之後,我開始稱他為父親。——一直以為,父親,母親,祖母這樣隆重的稱謂是更適用於逝者的。所以,當我特別想他們的時候,我就在心裏稱呼他們:爸爸,媽媽,奶奶。一如他們生前。至於我那從來未曾謀麵的祖父,還是讓我稱他為祖父吧。
如果用一個字來形容奶奶對於父親這個獨子的感覺,我想隻有這個字最恰當:怕。從懷著他開始,她就怕。生下來,她怕。是個男孩,她更怕。祖父走了,她獨自拉扯著他,自然是怕。女兒夭折之後,她尤其怕。他上學,她怕。他娶妻生子,她怕。他每天上班下班,她怕。——他在她身邊時,她怕自己養不好他。他不在她身邊時,她怕整個世界虧待他。
父親是個孝子,無論她說什麼,他都俯首帖耳。表麵上是他怕她,但事實上,就是她怕他。
沒辦法。愛極了,就是怕。
從父親住院到他去世,沒有一個人告訴奶奶真相。她也不提出去看,始終不提。我們從醫院回來,她也不問。一個字兒都不問。我們主動向她報喜不報憂,她也隻是靜靜地聽著,最多隻答應一聲:“噢。”到後來她的話越來越少,越來越少。父親的遺體回家,在我們的哭聲中,她始終躲著,不敢出來。等到入殮的時候,她才猛然掀開了西裏間的門簾,把身子擲到了地上,叫了一聲:“我的小勝啊——”
這麼多天都沒有說話,可她的嗓子啞了。
6
我回到了家鄉小鎮教書。這時大哥已經在縣裏一個重要局委擔任了副職,成了頗有頭臉的人物。姐姐已經出嫁到離楊莊四十多裏的一個村莊,二哥在鄭州讀財經大學。偌大的院子裏,隻有我,媽媽和她三個女人常住。父親生病期間,母親信了基督教。此時也已經退休,整天在信徒和教堂之間奔走忙碌,把充裕的時間奉獻給了主。家裏剩下的,常常隻有我和她。——不,我早出晚歸地去上班,家裏隻有她。
至今我仍然想象不出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光是怎麼度過的。隻知道她一天天地老了下去。不,不是一天天,而是半天半天的老下去。每當我早上去上班,中午回來的時候,就覺得她比早上要老一些。而當我黃昏歸來,又覺得她比中午時分更老。本來就不愛笑的她,更不笑了。我們兩個默默相對地吃完飯,我看電視,她也坐在一邊,但是手裏不閑著。總要幹點兒什麼:剝點兒花生,或者玉米。坐一會兒,我們就去睡覺。她睡堂屋西裏間,我睡堂屋東裏間。母親回來睡東廂房。
每當看到她更老的樣子,我就會想:照這樣的速度老下去,她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呢?一個人,每天每天都會老,最終會老到什麼地步呢?
她的性情比以往也有了很大改變。不再串門聊天,也不允許街坊鄰居們在我家久坐。但凡有客,她都是一副木木的樣子,說不上冷淡,但絕對也談不上歡迎。於是客人們就很快訕訕地走了。我當然知道這是因為父親的緣故,就勸解她,說她應該多去和人聊聊,轉移轉移情緒。再想有什麼用?反正父親已經不在了。她拒絕了。她說:“我沒養好兒子,兒子走到了我前邊兒,白發人送黑發人,老敗興。他不在了,我還在。兒子死了,當娘的還到人跟前舉頭豎臉,我沒那心勁兒。”
她硬硬地說著。哭了。我也哭了。我擦幹淚,看見淚水流在她皺紋交錯的臉上,如雨落在旱地裏。這是我第一次那麼仔細地看著她哭。我想找塊毛巾給她擦擦淚,卻始終沒有動。即使手邊有毛巾,我想我也做不出來。我和她之間,從沒有這麼柔軟的表達。如果做了,對彼此也許都是一種驚嚇。
父親的遺像,一直朝下扣在桌子上。
有一天,我下班早了些,一進門就看見她在摸著父親那張扣著的遺像。她說:“上頭我命硬,下頭二妞命硬。我們兩頭都克著你,你怎麼能受得住呢?是受不住。是受不住。”
我悄悄地退了出去。又難過,又委屈。原來她一直是這麼認為的!原來她還是一直這麼在意我的命硬,就像在意她的。——後來我才知道,她生於正月十五。青年喪夫,老年喪子,她的命是夠硬的。但我不服氣。我怎麼能服氣呢?父親得的是胃癌,和我和她有什麼關係?!我們並沒有偷了父親的壽,為什麼要自己給自己栽贓?我不明白她這麼做隻是因為無法疏導過於濃鬱的悲痛,隻好自己給自己一個說法。那時我才十八歲,我怎麼可能明白呢?不過,值得安慰的是,我當時什麼都沒說。我知道我的委屈和她的悲傷相比,沒有發作的比重。
工資每月九十八元,隻要發了我就買各種各樣的吃食和玩意兒,大包小包地往回拿。我買了一把星海牌吉他,月光很好的晚上就在大門口的石板上練指法。還買了錄音機,洗衣服做飯的時候一定要聽著費翔和鄧麗君的歌聲。第一個春節來臨之前,我給她和媽媽各買了一件毛衣。每件四十元。媽媽沒說什麼,喜滋滋地穿上了,她卻勃然大怒。——我樂了。這是父親去世後,她第一次發怒。
“敗家子兒!就這麼會花錢!我不穿這毛衣!”
“你不穿我送別人穿。”我說,“我還不信沒人要。”
“貴巴巴的你送誰?你敢送?”她說著就把毛衣藏到了箱子裏。那是件帶花的深紅色對襟毛衣。領子和袖口都鑲著很古典的圖案。
九十八元的工資在當時已經很讓鄉裏人眼紅了,卻很快就讓我失去了新鮮感。孩子王的身份更讓我覺得無趣。第二個學期,我開始遲到,早退,應付差事。校長見我太不成體統,就試圖對我因材施教。他每天早上都站在學校門口,一見我遲到就讓我和遲到的學生站在一起。我哪能受得了這個,掉頭就回家睡回籠覺。最典型的一次,是連著遲到了兩周,也就曠工了兩周。所有的人都拿我無可奈何,而我卻不自知——最過分的任性大約就是這種狀況了:別人都知道你的過分,隻有你不自知。
每次看到我回家睡回籠覺她都一副憂心忡忡的神情:一個放著人民教師這樣光榮的職業卻不好好幹的女孩子,她在鬧騰什麼呢?她顯然不明白,似乎也沒有興致去弄明白。她隻是一到周末就等在村頭,等她的兩個孫子從縣城和省城回來看她。——她的注意力終於在不知不覺間從父親身上分散到了孫子們身上。每到周末,我們家的飯菜就格外好:豬頭肉切得細細的,烙餅攤得薄薄的,粥熬得濃濃的。然而隻要兩個哥哥不回來,我就都不能動。直到過了飯時,確定他們不會回來了,她才會說:“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