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慢的是活著 第二章(2 / 3)

我才不吃呢。假裝看電視,不理她。

“死丫頭,這麼好的飯你不吃,不糟蹋東西?”

“又不是給我做的,我不吃。”

“不是給你做的,給狗做的?”

“可不是給狗做的麼?”我伶牙俐齒,一點兒也不饒她,“可惜你那兩隻狗跑得太遠,把家門兒都忘了。”

有時候。實在閑極無聊,她也會和我講一些家常話。話題還是離不開她的兩個寶貝孫子:大哥如何從小就愛吃糖,所以外號叫李糖迷。二哥小時候如何胖,給他擦屁股的時候半天都掰不開屁股縫兒……也會有一些關於姐姐的片段,如何乖巧,如何懂事。卻沒有我的。

“奶奶,”我故意說,“講講我的唄。”

“你?”她猶豫了一下,“沒有。”

“好的沒有,壞的還沒有?”

“壞的麼,倒是有的。”她笑了。講我如何把她的鞋放在蒸饃鍋裏和饅頭一起蒸,隻因她說她的鞋子幹淨我的鞋子髒。我如何故意用竹竿打東廂房門口的那棵棗樹,隻因她說過這樣會把棗樹打死。我如何隔三岔五地偷個雞蛋去小賣店換糯米糕吃,還仔細叮囑老板不要跟她講。其中有一件最有趣:一次,她在門口買涼粉,我幫她算賬,故意多算了兩毛錢。等她回家後,我才追了兩條街跟那賣涼粉的人把兩毛錢要了回來。她左思右想覺得錢不夠數,也去追那賣涼粉的人,等她終於明白真相時,我已經把兩毛錢的瓜子嗑完了。

我們哈哈大笑。沒有猜忌,沒有成見,沒有不滿。真真正正是一家人在一起拉家常的樣子。她嘴裏的我是如此頑劣,如此可愛。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但這種和諧甚至是溫馨的時光是不多的。總的來說我和她的關係還是相當冷漠。有時會吵架,有時會客氣,——一個人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會獲得某種自然而然的程度加深的尊重,她對我的客氣顯然是基於這點。

我的工作狀態越來越糟糕。學年終考,我的學生考試成績在全鎮排名中倒數第一。平日的邋遢和成績的恥辱構成了無可辯駁的因果關係,作為誤人子弟的敗類我不容原諒。終於在一次全校例行的象征性的應聘選舉中,我成了實質性落聘的第一人。懲罰的結果是把我發配到一個偏遠的村小教書。我當然不肯去,也不能再在鎮裏呆下去,短暫的考慮之後我決定停薪留職。之前一些和我一樣不安分當老師的師範同學已經有好幾個南下打工,我和他們一直保持著聯係。

正猶豫著怎麼和她們開口,一件事加速了我的進程。那天,我起得早,走到廚房門口,聽見媽媽正在低聲埋怨她:“……你要是當時叫大寶給她跑跑關係,留到縣裏,隻怕她現在也不會弄得這麼拾不起來。”

“她拾不起來是她自己軟。能怨我?”

“絲瓜要長還得搭個架呢。一個孩子,放著關係不讓用,非留在身邊。你看她是個翅膀小的?”

“那幾個白眼狼都跑得八竿子打不著,不留一個,有個病的災的去指靠誰?”

一切全明白了。原來還是奶奶作祟,在清晨明媚的陽光中,我氣得腦門發脹。我推開廚房的門,目光如炬,聲音如鐵,鏗鏘有力地向她們宣言:“我也是個白眼狼!別指靠我!我也要走了!”

7

我一去三年沒有回家,隻是十天半月往村委會打個電話,讓村長或村支書向她們轉達平安,履行一下最基本的告知義務。三年中,我從廣州到深圳,從海口到三亞,從蘇州到杭州,從沈陽到長春,推銷過保險,當過售樓小姐,在飯店賣過啤酒,在咖啡館磨過咖啡,當然也順便談談戀愛,經曆經曆各色男人。後來我落腳到了北京,應聘在一家報社做記者。

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吃過幾次虧,碰過幾次壁之後,我才明白,以前在奶奶那裏受的委屈,嚴格來說,都不是委屈。我對她逢事必爭吵,逢理必爭,從來不曾“受”過,哪裏還談得上委和屈?真正的委屈是笑在臉上哭在心裏的。無處訴,無人訴,不能訴,不敢訴,得生生悶熟在日子裏。

這最初的世事磨煉讓我學會了察言觀色,看菜下碟。學會了在第一時間內嗅出那些不喜歡我的人的氣息,然後遠遠地離開他們。如果迫不得已一定要和他們打交道,我就羽毛乍起,如履薄冰。我知道,某種意義上講,他們就是我如影隨形的奶奶。不同的是,他們會比奶奶更嚴厲地教訓我,而且不會給我做飯吃。而在那些喜歡我的人麵前,我在受寵若驚視寵若寶的同時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失去了這些喜歡,生怕失去了這些寵。——在我貌似任性的表征背後,其實一直長著一雙膽怯的眼睛。我怕被這個世界遺棄。多年之後我才悟出:這是奶奶送給我的最初的精神禮物。可以說,那些日子裏,她一直是我的鏡子,有她在對麵照著,才使得我眼明心亮。她一直是我的鞭子,有她在背上抽著,才讓我不敢昏昏欲睡。她讓我知道:這個世界上,總會有人不喜歡你,你會成為別人不愉快的理由。你從來就沒有資本那麼自負,自大,自傲。從而讓我懷著無法言喻的隱忍、謙卑和自省,以最快的速度長大成人。

我開始想念她們。奇怪,對奶奶的想念要勝過媽媽。但因記憶裏全是疤痕的硬,對她的想也不是那種柔軟的想。和朋友們聊起她的時候,我總是不自覺地忿怨著她的封建、自私和狹隘,然後收獲著朋友們的安慰和同情。終於有一次,一位朋友溫和地斥責了我,她說:“親人總是親人。奶奶就是再不喜歡你,也總比擦肩而過的路人對你更有善意。或許她隻是不會表達,那麼你就應該去努力理解她行為背後的意義。比如,她想把你留在身邊,也不僅僅是為了養老,而是看你這麼淘氣,叛逆,留在身邊她才會更安心。再比如,她嫌你命硬,你怎麼知道她在嫌你的時候不是在嫌自己?她自己也命硬啊。所以她對待你的態度就是在對待她自己,對自己當然就是最不客氣了。”

她對待我的態度就是在對她自己?朋友的話讓我發愣。

我打電話的頻率開始密集起來。一天,我剛剛打通電話,就聽見了村支書粗糙的罵聲:“他娘的,你媽病啦!住院啦!你別滿世界瘋跑啦!趕快攥著你掙的票子回來吧!”

三天之後,我回到了楊莊。隻看到了奶奶。父親有病時似乎也是這樣:其他人都往醫院跑,隻有她留守在家裏。我是在大門口碰到她的,她拎著垃圾鬥正準備去倒。看見我,她站住了腳。神情是如常的,素淡的,似乎我剛剛下班一樣。她問:“回來了?”

我說:“哦。”

媽媽患的是腦溢血。症狀早就顯現,她因為信奉主的力量而不肯吃藥,終於小疾釀成大患。當她出院的時候,除了能維持基本的吃喝拉撒之外,已經成了一個廢人。

媽媽病情穩定之後,我向報社續了兩個月的假。是,我是看到她和媽媽相依為命的淒涼景象而動了鐵石心腸,不過我也沒有那麼單純和孝順。我有我的隱衷:我剛剛發現自己懷了孕。孩子是我最近一位男友的果實,我從北京回來之前剛剛和他分手。

我悄悄地在鄭州做了手術,回家靜養。因為瞞著她們,也就不好在飲食上有什麼特別的講究和要求。三代三個女人坐在一起,雖然我和她們有十萬八千裏的隔閡,也免不了得說說話。媽媽講她的上帝耶穌基督主,奶奶講村裏的男女莊稼豬雞狗。我呢,隻好把我經曆的世麵擺了出來。我翻閱著影集上的照片告訴她們:廈門鼓浪嶼,青島嶗山,上海東方明珠,杭州西湖,深圳民俗村和世界之窗……指著自己和民俗村身著盛裝的少數民族演員的合影以及世界之窗的微縮模具,我心虛而無恥地向她們誇耀著我的成就和膽識。她們隻是默默地看著,聽著,沒有發問一句。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知道自己已經大大超越了她們的想象——不,她們早已經不再對我想象。我在她們的眼睛裏,根本就是一個怪物。

講了半天,我發現聽眾隻剩下了奶奶。

“媽呢?”

“睡了。”她說,“她明兒早還要做禮拜。”

“那,咱們也睡吧。”我這才發現自己累極了。

“你喝點兒東西吧。”奶奶說,“我給你衝個雞蛋紅糖水。”

這是坐月子的女人才會吃的食物啊。我看著她。她不看我,隻是顛著小腳朝廚房走去。

報社在河南沒有記者站。續假期滿,我又向報社打了申請,請求報社設立河南記者站,由我擔任駐站記者。在全國人民過分熱情的調侃中,河南這種地方一向都很少有外地人愛來,我知道自己一請一個準兒。果然,申請很快就被批準了,我在鄭州租了房子,開始了新一輪的奔波。每周我都要回去看看媽媽和她。出於慣性,我身邊很快也聚集了一些男人。每當我回老家去,都會有人以去鄉下散心為名陪著我。小汽車是比公共汽車快得多,且有麵子。我任由他們捧場。

對這些男人,媽媽不言語,奶奶卻顯然是不安的。開始她還問這問那,後來看到我每次帶回去的男人都不一樣,她就不再問了。她看我的目光又恢複到了以前的憂心忡忡。其實在她們麵前,我對待那些男人的態度相當謹慎。我把他們安頓在東裏間住,每到子夜十二點之前一定回到西裏間睡覺。奶奶此時往往都沒有睡著。聽著她幾乎靜止的鼻息,我在黑暗中輕輕地脫衣。

“二妞,這樣不好。”一天,她說。

“沒什麼。”我含糊道。

“會吃虧的。”

“我和他們沒什麼。”

“女人,有時候由不得自己。”

似乎有些談心事兒的意思了。難道她有過除祖父之外的男人?我好奇心陡增,又不好問。畢竟,和她之間這樣親密的時機很少。我不適應。她必定也不適應——我聽見她咳嗽了兩聲。我們都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