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慢的是活著 第五章(2 / 3)

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多白酒,而且還是如此龐雜的白酒,餘真自然而然地喝多了。不知道喝了多長時間,透過小酒館肮髒的玻璃窗,看看天黑得已經不像個樣子,他們搖搖晃晃地分手,回家。董克家離餘真家最近,要送她,餘真和他一起走到胡同口,就把他罵回去了。她不想讓爸爸媽媽看到自己和一個男孩子糾糾纏纏的,那會被他們誤會為談戀愛。一個以搗蛋著名的女孩子居然開始像別的女孩子一樣談戀愛,即使不是真的聽著也夠膩膩歪歪,該是多麼沒有麵子的事情啊。

那個夜晚,餘真跌跌撞撞地拐進老柳巷,一眼就發現巷裏第二盞路燈瞎了。老柳巷一共就三盞路燈,均等地安在拐彎狠些的地方。每盞都能管好多戶人家。餘真家在第三盞路燈後麵。不知怎的,她心裏有些怵。但家就在前麵,怵也得過去。她緊著步子,到了那盞瞎燈下。一陣風從後麵過來,她的腰突然就滯住了。兩眼一黑,喉嚨一緊,然後,她被拖上了一輛車。

喝了酒的她沒有一點兒力氣。一上車她就被剝光了。他把她的嘴巴塞住,手腳綁住,蜷放在前後座之間的空隙裏,很涼,很冷,很冰,很硬。但她卻是軟的。很軟,沒有骨頭的那種軟。

不知道行駛了多久,車終於停下。她嗅見濃鬱的青草氣息,似乎是到郊外了。她耳聽著他打開前車門,下去。又打開後車門,上來。欺上她的身。他親吻她,撫摸她,嘴唇是顫抖的,手也是顫抖的。整個兒的他都是顫抖的,和她的身體一起。宛若兩個琴弦的合鳴,——陌生的合鳴。

他做了兩次。第一次很凶猛,迫不及待。第二次,他的節奏便如出了峽穀的河流,變得舒緩,溫柔。

很疼。很疼。

他替她清洗了下麵。——車上居然備有熱水和毛巾。他替她穿好衣服。然後,車開始啟動。也不知道是忘了還是怎的,他沒有再捆綁她,她完全可以解開眼睛上的布。但她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放回到了路燈下。他把她抱下去之前,她清楚地記得,他仿佛是無限留戀地摸了一下她的頭。在他的手離她的頭越來越遠的時候,她能清楚地感覺到有幾根頭發還在依依不舍地追隨著他手指離去的方向。

在他的車發動的一瞬間,世界又回到了她的身邊。她全身上下的血液重新開始歡快地奔湧。

她慢慢地把眼睛上的布解開,發現再往前走幾米,就是她的老柳巷。路燈的光如刀子一般,刷刷地閃著她,把她的眼睛照得刺痛刺痛。

隻是,她的大腦一片空白。他的手是根魔杖,把她的什麼東西拿走了。永遠地拿走了。不,這東西不是她身體內的那層薄膜,這東西是看不見的。是屬於腦子的,屬於心的。

但那東西到底是什麼,在很長時間裏她都不能確定,也不能明白。

那天晚上回家之後,她在衛生間呆了許久。母親問她怎麼了,她說:“例假。”一整夜,她都把電扇開到最大擋。第二天,她如願以償地感冒了。那三天,她哪兒都沒去,就在床上躺了三天。

假期結束,一到學校,她就宣布退出“九英黨”。

“我看見你們就覺得惡心。”她說。

其實,她知道,她更惡心的,隻是自己。

上晚自習的時候,她第一次提出要爸爸去接。她說她做了一個噩夢,不想再一個人走夜路了。母親問她做了什麼噩夢,講出來可以解一解破一破,她道:“想不起來了。隻記得是鬼。”

“真真也知道害怕了。”母親笑。看得出來,她的笑容是安慰的。一個女孩子,說到天邊也不過是女孩子,總該有所畏懼才算正常。不然總是讓人擔憂的。

後來餘真要求住校。住校的一年裏,她開始勤奮讀書。她發誓要考一個很遠很遠的大學。能多遠,就多遠。那一年,她沒有一個朋友。不去走近任何人,任何人也別想走近她。九英黨失去了她就像失去了主心骨,很快解散。八個男孩子裏除了董克,沒有人敢再招惹她。其實董克也不敢招惹。每逢周六晚上回家和周日晚上上學的時候,他隻是在胡同口等她。他可憐巴巴地站在那裏,用眼神和餘真打著招呼。餘真全都知道,全都看見,可她全都熟視無睹。

教室,圖書館,宿舍,餐廳,她每天都在這幾處直線行走,獨來獨往,對別人的事一律不聞不問。同宿舍一個女孩子失戀,哭得地動山搖,室友們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安慰和同情,隻她沒有。那個人幸福的時候與自己無關,悲傷的時候憑什麼要加上自己?沒道理。這個世界說起來誰和誰都有關係,再說起來,誰和誰都無關。有同學曾經小心翼翼地批評過她,說她太驕傲太冷酷,把自己的門關得太緊,這樣享受不到集體的溫暖。她道:“我不是一個房間。我是一座墓。墓有門嗎?”

她把自己的野都收斂了起來。慢慢地,像一朵受了風寒的花,把自己的瓣,一片一片地聚起來,重又成了一個花苞。她變了一個人。安寧,內向,長久地不說話。看人總是寒光閃閃,像有一道玻璃嵌在裏麵。家裏人都說她懂事了,知道用功了,像個女孩子了。隻有她知道自己: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但大學畢業之後,她終還是回來了。因為她要嫁的人,就在這個城市。她沒法子不回。這個破了她初夜的城市,又要補給她一個完美的婚姻。她不能不要。她必須得寬宏大量,不計前嫌。

2

又是六月,餘真被批準到避暑勝地北戴河休假。

早就聽說省廳在北戴河建有一個休假中心,這是她第一次來。規定可以帶愛人和孩子,全額公費。其中來往路費由單位報銷,其他一切到了北戴河都由休假中心包圓兒。這樣的好事必定也是物以稀為貴,全局每年隻有一個名額。今年局委班子研究出的結果,輪到了她。要說輪到她也是有些勉強。在局裏她算年輕的,資曆比她老的有的是,多少人還都沒去過,她自然該往後排。但正如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無緣無故的恨一樣,世界上也沒有無緣無故的休假。她雖然年紀輕輕,卻是局裏的辦公室主任。公車,接待,財務,都是她分管。一個很敏感的中層位置。銀行拉存款,出差報旅費,司機討油錢,都得過了她這層手。下麵趨奉的人是有的,上麵拉攏的人也是有的。沒人和她過不去。因為沒人和好處過不去。一進單位仿古的翹翹簷大門,傳達室的師傅都會對她多敷衍一分鍾笑臉。

對這些,她都是明白的。

當初他們辦公室僅副主任就封有三個,她是最年輕的。誰也沒想到她會被扶了正。對此,隻有她自己心裏有數。當辦公室主任無非就是算計領導的心思。她要是乖起來,順起來,圓滑玲瓏起來,投其所好起來,沒人能比得過她。——正如她當初野的時候,也沒人能比得過她一樣。如果說當上辦公室主任算是一種成功,那她成功的秘訣就是以失去智慧的方式讓智慧顯現,以失去主意的方式讓主意確定,以失去名字的方式讓名字刻下,——以失去自己的方式讓自己存在。這麼說有點兒玄,舉個例子。領導想找個有特色的地方吃飯,她知道哪兒合適,但她一定不說。她給他推薦幾個路線一順兒的飯店,讓司機開著車,餓著肚子找。那幾個飯店比較起來,領導選擇的肯定是她想推薦的那家。吃了,喝了,滿意了,高興了,領導還很有成就感,回去打電話的口氣就是這樣的:“哥兒們,我剛剛發現了一個好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