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慢的是活著 第七章(2 / 3)

我的學習成績很好,但是文革開始,一切都沒用了。我回到農村。成分不好,什麼風光的事情都沒機會,我隻有種地,砍柴,替我爸爸這個黑五類掃大街。整整十年。這中間我結了婚。是二十七歲時結的。和一個寡婦。沒辦法,太想要一個女人了。那時候我很瘦,很小,很醜,我曾經留下來一張照片,自己都覺得自己委瑣。像一隻老鼠。沒有正經女人看得上我的。她們看不上我的原因還不隻是我的外表,最主要的是我的家庭。沒地位,比老鼠還賤。所以想多了,我就不想了。我隻有自己躲在夢裏,每天在夢裏去想女人。如果偶爾有一次和真實的女人接觸得很近,我就會很激動。我觀察過夜晚的小鳥,它們總是緊緊地聚在一起。我曾經無數次地想,如果人要是一隻隻鳥就好了,那就會有人願意和我挨在一起,給我的肌膚解解渴。後來,我主動請求去生產隊喂馬,你知道為什麼嗎?

獸交。餘真的腦海裏一下子就閃過這個詞。

你是不是想到了獸交?他“嘩啦”一下子笑了,別把我想得太可怕了。沒到那份兒上。我喂馬有兩個原因,一是晚上多起來幾次,好打發時間。二是想從馬那裏取暖。你知道嗎?馬腹部的皮膚十分細膩,溫柔,緞子一樣,特別適合撫摸。而且非常溫暖。像裝滿了溫水的保溫袋。真的。就是這些馬,陪我過了兩個冬天。

後來,我和馬的秘密被馬房隔壁的寡婦發現了。一天晚上,她來向我要鹽。你知道嗎?喂馬得在草料中放鹽的,這樣馬才能有勁兒。鄉下人舍不得買鹽,她就來找我要。看見了我這樣,她什麼也沒說。那天晚上,我們就在一起了。她名聲不好。但她真是個好女人。我們結婚之後,她一直很自覺地采取著避孕措施。她說她知道我不會長呆,她看出我是個人物。她不想給我留任何麻煩。前些年她大孫子大學畢業,我給他安排了工作。

第二任?你都知道了吧?第二任是我的大學同學,其實她人挺好的。就是事業心重,太好強,不怎麼顧家。我們都自私,都想抓住機會進步,就不能容,不能讓了。再加上有了婚外戀。嗬嗬。大家也都是很決斷的人,離了就不會回頭。也是那時候血氣方剛,要是忍忍,說不定到現在也能過。第三任,婚外戀麼,不多說了。現在這個,不漂亮,也不年輕,就是特別懂事,省心。感情麼,多少也是有的,過這麼多年了。

餘真又問他,人們傳說他在外麵彩旗飄飄,都快趕上聯合國了,是否屬實。胡沉吟片刻,沒有正麵回答。餘真明白這沉吟等於已經回答過了。他說,後來,我經曆過的所有女人,都沒有馬的皮膚溫暖。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就是為了找到一個和馬一樣皮膚溫暖的女人,才會這麼不安分的。——打住打住,他回過神來,這麼聊下去我們都像朋友了,哪還能激情澎湃?快中你這個小鬼的計了!

“領導講話欲都很強的,慣性。”餘真笑。

“你呢?”他話鋒一轉,“也有過不少男人?”

餘真說她無從談起。

“你這個不老實的家夥,應該也是有過很多男人的。”

嗬,應該。但生活用一種荒唐挽救了我的另一種荒唐。或許,她該這麼說?

“真的沒有。”

“真假無所謂,反正你在這方麵很有潛力。”

“謝謝誇獎。”

……

這是北戴河安寧的夜晚,他們一直聊到深夜。快兩點的時候,餘真輕輕地打了一個嗬欠,他馬上道了再見。“你的呼吸很性感,你知道麼?”他最後說,“我要抱著你的呼吸睡覺。”

這個無賴,他要抱著她的呼吸睡覺。餘真放下電話,久久地坐在那裏。

在無數個夜裏,她也是抱著一個人的呼吸睡覺的。那個人,不是她的丈夫。他的嘴唇是顫抖的,手也是顫抖的。整個兒的他都是顫抖的。他還那樣輕輕的,輕輕地,摸了一下她的頭……

抱著這呼吸,她感覺自己就要瘋了。在這呼吸裏,她常常“呼”地坐起來,把自己的夜晚砍成兩段。丈夫問她怎麼了,她說:“上廁所。”“說過多少次了,起床不要這麼急,老了容易引發高血壓。”丈夫嘟嚕著翻身睡去。她看看丈夫的背,摸摸索索地來到衛生間,打開燈。燈光刺得她雙眼劇痛,如那夜的路燈。在燈光中,在靜靜的夜裏,她一坐大半天。聽著抽水馬桶滴水的聲音,那麼輕微,如永遠也下不完的雨。

是的,她一直在自欺欺人。她從沒有忘記那件事。她沒有能力忘記。她一直在記著那個人。那個人走進她夢的深處,心的深處,思想深處,靈魂深處,骨頭縫的深處,針挑不出,風吹不出,水灌不出,火燒不出,雨泡不出。她抱著他,一夜一夜。她把他抱熟了,抱成了一個親人。而他之所以能成為她的親人,是因為他對她做了最惡毒的事。他對她的惡毒,超過了她做過的所有的,小小的惡毒的總和。他讓她一頭栽進一個漫長的夢魘裏,睡不過去,也醒不過來。

手機鈴響,是丈夫的短信。他問電話為什麼占線。餘真回說沒有占線,隻是電話沒放好。她把手機貼近耳朵,想要離丈夫近些。再近些。剛才那個近在咫尺的電話他不知道。她內心近在咫尺的黑暗,他不知道。她不能讓他知道。她隻能自己看見。看見這黑暗。夜深人靜的時候,這黑暗就潛伏在她的傷口。但她愛他。是的,她愛他。如果她的心是一個動物園,那她親愛的丈夫,就是動物園的園長。

可她也無比清楚地知道:如果可以繞過十六歲的那個夜晚,她決不愛他。決不。

9

還有四天。餘真明白,以後,胡的電話隨時會過來。這個爭強好勝的無賴,這個不服輸的混蛋,在沒有得逞之前,他隨時會讓他的電話像一把刺刀一樣衝進她的耳膜,隨時會讓他短信像蒼蠅一樣鑽進她的手機,隨時會讓他的身影像石頭一樣砸進她的視線。

一切都像她預料的那樣。他的頻率和速度都在加快。他們的聯係變得越來越密切。回到房間,他們就通電話。通常都是他說的多,她說的少。她喜歡聽他說話。人多的時候,他們坐在人群中,握著各自的手機,用嘴巴說假話,用手機說真話。

你做愛愛叫是吧?

和你有什麼關係?

當然和我有關係了。你是愛叫吧?

你叫嗎?

叫是女人的事。愛叫吧?

是。終於正麵回答他的問題。要不然他會一直問下去的。

每次都有高潮吧?

討厭。

快說。

是。——其實不是。但她必須說是。她要維護麵子。自己的,丈夫的,自己和丈夫共同的,麵子。是的,這樣無恥的聊天裏,也還是有麵子問題。

最多一夜幾次?

討厭!

如果和我,我會讓你每次都有高潮的。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你批發高潮嗎?

嗬嗬。差不多。我是個高潮批發商。和我做利潤很高的。比八百多。

沒見過你這麼大了還這麼無恥的人。

無恥=無賴=可愛=可以愛=可以做愛=一定做愛。

……

她承認,自己最放蕩的那一部分,在他麵前完全裸露了出來。她喜歡他這樣。是的,她喜歡。

“胡廳太忙了,休個假還得這麼隨時公務。”有人不失時機地戴帽。

“啊,是公務。”他說。微微著重了一下“公”字。這個流氓。

偶爾,餘真也會合住手機。你在幹什麼?她問自己。海浪輕輕地吻著她的腳,沙子鑽在她的指縫間,隱藏,嬉戲。心裏仍是有些喜悅的。而且隨著他對她的騷擾,喜悅逐浪高。他對她的騷擾讓她在驚異的同時也覺得默契。他們之間的語調現在已經是調情了。跟一個老男人調情,擱以前這是想想都會惡心的事,但對他,不一樣。或者,因為他是廳長?地位和權勢會無限增大男人的魅力值,也會增大女人對他們的原諒程度:這個男人,這個整天被群星捧月的男人,這個整天被別人仰視的男人,現在開始俯就她,他的地位和聲望,讓她由不得有一種暗地裏的虛榮和驕傲。她是那樣的人嗎?

不。不是。她的喜悅與他的身份無關。她確定,她的喜悅,隻是因為他懂她。似乎從一開始,他就是懂她的。懂她的前生今世。她和他,有某些氣息是可以通過暗道直線相通的。雖然,她什麼都沒有向他說。

最後一次小組活動便是去滑沙。來到滑沙場,才明白此地的滑沙活動其實是三個步驟的遊戲:一,先乘纜車上沙山頂。二,從沙山頂往下滑,滑到半山腰。如果願意,可以步行上山繼續滑,滑多久都可以。三,滑夠了再從半山腰坐著小車順著鋼製滑道滑到山底。

纜車是雙人座的。胡排在餘真身後,和她一個纜車。怎麼就這麼巧?餘真前後看看,他們的次序是五和六。明白了:看似不經意間,胡已經精心數過了奇偶數。要是想算計誰,他一定能算計住。能被這樣聰明的人算計,說實話她覺得高興。

“昨天晚上想我了沒有?”一上去,他就問。

“無恥。”餘真白他一眼。

“恥是什麼?是人們怕說怕看的那些麵兒。為什麼怕?因為他真。”

“那你呆會兒對著大家說說你剛才說的話,我就服你。”

他的神情嚴肅起來。——他有什麼可嚴肅的?這個壞人。他說:“不要褻瀆我的真。我對你的真,你知道就行了。不需要亮給別人看。如果把這真當成宣言去說,那才是真正的無恥。”他頓一頓,“我一直以為,論虛偽的技巧,我比得過你。論真的程度,你該比得過我。現在看來,虛偽和真,你都比不過我。”

餘真笑:“最關鍵的問題僅僅是,我口才比不過你。”

滑沙板是竹子製成的,用光滑的那麵挨著沙,澀的那麵人坐。雙手把住兩側的小扶手,腳蹬住前麵的一個小坎兒,然後往下衝就是了。所謂的風險,所謂的刺激,比走在大街上還安全。所能想象出的最恐怖的事情,不過是從板上掉下來,栽到軟軟的沙子裏,沾一嘴沙子。但大家還是驚呼。因為坐纜車上去時,坡度看著很緩。站在山頂往下看,就有些陡了。想到還要往下衝,就更覺得陡了。

沒人先上。那個提議者也在解釋說這裏的情形和他滑過的不一樣。

站在沙山頂上,餘真一點兒懼怕的感覺都沒有。這種活動之所以讓人覺得危險,原因很簡單:人被裸露到了外麵。有一次從遊樂場邊路過,看到過山車上的人大呼小叫,丈夫問她如果坐了是不是會怕,餘真說:“當然怕。”但她心裏想,有什麼可怕的呢?這些危險都隻不過是遊戲,它蘊含的含金量,尚不如孤身走一段夜路。

她和胡幾乎同時說:“我來。”

餘真第一個衝下去。胡第二。衝下去之後,他們相視一笑。胡突然在餘真的臉上輕輕地摸了一下。

“真可愛。”他說。

“你幹什麼!”餘真叫。山上那麼多人都看著,他居然動手動腳。

胡笑起來,“這有什麼,讓他們看好了。我是長輩對晚輩,多慈祥。你要再多嘴,就是你自己想歪了。”

這個無賴啊。

餘真一共衝了三次。每次衝下去,都背著竹板,沿著沙山側麵搭建的一道木製階梯往上爬到山頂,再刷地一下衝下去。這道兒全是沙子,得赤腳走,走一趟很累人。第二次往上爬的時候,還有四個戰友。第三次往上爬的時候,就隻有她和胡了。

他們直直地站在沙山頂上。皮膚被曬得油光閃閃,臉被曬得通紅燙熱。一望無際的沙海在眼前,背後是碧藍碧藍的大海。清爽驕傲的陽光無遮無攔地親吻著他們的身體,一切都是那麼簡單。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在這上麵做一次愛,肯定會很好。”他說。

她笑了笑:“得支個太陽傘。”

他在空中畫了個圈:“同意。”

這次,他們一起衝了下去。他們風馳電掣般地向下飛馳。子彈一般。風在他們的耳邊呼嘯而過,流瀉的沙子輕輕擊打著他們的指端,他們衝下去,衝下去。半山腰的人們看著是那麼小,那麼小。

照片很快就洗了出來,他們一起衝的樣子很猙獰,很像兩個土匪。

滑沙過後,他們去一個名叫“集發生態農業觀光園”的地方參觀。倒也很有趣。可以看到各種花草的立體種植技術,也可以親自采摘瓜果。黃瓜兩塊錢一根,西紅柿一塊錢一個,餘真摘了一堆。有攀岩,蹦極,溜索,飛車衝浪,餘真也一樣沒放過,還打了靶,撐了竹排,在農家動物園欣賞了一頭擁有一千多斤瘦肉的母豬,觀看了小豬洗澡,小雞跳舞,小羊過橋,在農家飯莊吃了烀玉米,烤白薯,菠菜火鍋。吃飽喝足他們又去不遠處的新新海底世界轉了一圈,餘真揪著據說是有了五百年壽命的大海龜照了一張三十塊錢的相。照片很快被打印了出來,還過了塑,色彩俗豔得嚇人。

揪著大海龜照相的時候,餘真看見胡就站在不遠處,對著一條長長的鰻魚,偷偷地笑。

從海底世界出來,已是夕陽西下。餘真買了一個小桶和一把小鍬,坐在沙灘上挖沙,撿貝殼,找螃蟹。看見餘真的樣子,大家全樂,一行人公評她是整個兒休假隊伍裏玩得最盡興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