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有一樣沒玩。玩了才算完美。”胡湊到餘真身邊,輕輕地說。
“什麼?”
胡笑了笑:“我。”
10
集體活動和小組活動全部完畢,休假到了最後階段。大家都忙著購物和告別。餘真除了吃飯和散步,基本都呆在房間裏,不出去。喧鬧的知了唱著長長的歌謠。她的手機和電話在這喧鬧聲中,反而靜下來。
麵當然還是要見的,天還是要聊的,隻是餘真再也接不到他的短信,聽不到他電話裏的聲音。讓手機和電話消閑一下本來是她一直想要的,可突然就這麼靜下來了,她卻是如此不能適應。她控製不住地去翻手機,查電話線。
手機和電話都似乎死了。
她想他。是的。她想他。以前,他的電話來的時候,她是興奮的,愉快的,也是微微厭惡的,放下電話,她就會覺得自己的胃被撐得太飽了,直打嗝的那種飽。她得慢慢兒消化,一小時,兩小時,直到下一個電話打來,似乎才算完全吸收好。而他對她的短信騷擾則是她手機裏的陽光——夏日的毒太陽,一條條的短信烤得她出汗,快樂,也焦躁。她念叨著太陽落山,灼熱的大地一點點寧靜下來,清涼下來,暖淡適宜的小風,如錦似緞的天空。這是她最愜意的黃昏。陽光的餘溫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享受。等到餘溫漸漸冷卻,他的又一輪太陽已經在她的手機體貼地升起。
現在,黑夜來臨。他在吊她的胃口。他在餓著她。他正在用他的方式一點一點地擊垮她。她知道。她什麼都知道。正如男人對女人常用的那個詞:泡。泡的道理和火候他都太懂了。濃泡,淡泡,深泡,淺泡,緊泡,慢泡,高泡,低泡,硬泡,軟泡,酸泡,甜泡。現在,他用的是熱泡之後的,冷泡。
他是一個九段泡手。而她也不是最單薄的一抹明前茶。有什麼花招就使吧。反正是休假,閑著也是閑著,她願意奉陪點兒眼神,好好看看。這個當口,誰熬不住,誰就得死。
最後一夜。吃過晚飯,散步歸來,餘真剛進電梯,胡也跟了進來。電梯裏隻有他和她。他們互相看了一眼。餘真下意識地離他遠了一點,雙手把住扶手,縮在一個角落裏。胡笑了笑。餘真這才發現自己縮得不對。這幾乎就是用神情在鼓勵他了。他果然靠過來。不靠過來就對不起她的羞怯。
“你幹什麼?”
“你不是看見了嗎?什麼也沒幹。”他撐住那個角落的兩邊,把臉探過來,蹭了蹭她的臉。“電梯裏能幹什麼呢?什麼也幹不了。”
他幾乎是色情地重複著那個“幹”字,音色纏綿,像一個情人在對她低吟。自己應該憤怒。餘真知道。可她還是控製不住地要沉醉到這種聲音裏去。從一開始,他就是冒失的。她也是。他們彼此的冒失,多麼合拍,多麼真實,多麼息息相關。
“我去你房間。”他說。
“不。”
“你來我房間。”
“不。”
“那你說怎麼辦?”
多狡猾。似乎他給予她的是多種選擇,而實際上,他的目的都隻有一個:他要和她呆在一個房間。而這種繁複隆重的詢問形式又決定著他們呆的內容會是多麼槍林彈雨,血肉開花。
“還是涼拌。”
“別這樣。”他笑,“小牛,別這樣。”他用嘴唇親吻著她的頭發,溫熱的呼吸一縷一縷地撲到她的頭上,順著頭發又流下來,淋浴一樣。他真是情場老手,太懂了。太他媽的懂了。餘真伸出胳膊想要推他,他握住她的手。他確實讓她無法抗拒。他知道怎麼逗她。他叫她小牛。她喜歡這個稱呼。他那麼老。她喜歡他老。她喜歡他用他的老包涵她的樣子。他的老讓她放心。他的老像一片廣場,可以讓她隨心所欲地撒歡兒。他是那麼合適那麼合適的一個人,可以讓她自由自在地放毒。
她是壞。他們都壞。
餘真絕望地看著電梯的數字往上蹦,身體裏一些按捺不住的讓她羞恥的想法也往上蹦:一,二,三……到了。
在提示音響的一瞬間,他的手在她的衣服外麵揉了一下她的胸脯,旋轉式的。然後他轉身按住開門鍵。門外站著幾個等電梯的人,有人向他們頷首致意,於是餘真的嘴角蕩出一抹微笑,輕聲向他說了聲謝謝。
“不客氣。”他說。走出電梯,他一直跟她到房門口。他還是來了。執拗的,不能抗阻地,來了。
餘真站立不動。
“開門。”胡說。
“不。”
“乖,聽話。”
“不。”
“不聽話會吃苦頭的。”胡笑,“我會強暴你。”
強暴。他居然用了這樣一個詞。餘真回頭。胡驚詫地看見她臉上突然飛起的紅暈,她急促起伏的胸脯,她炯炯有神的雙眼。仿佛,有什麼東西把她的身體叫醒了。是強暴那個詞嗎?他無意中一句粗魯的挑逗對她而言居然真的是一種有效的催情?
“據說,很多女人都有過被強暴的幻想和渴望。當然是在安全的前提下。”他的聲音輕如呼吸,“是嗎?”
電梯鈴響。又一批人即將從電梯裏湧出。胡抓住餘真手中的鑰牌,打開房門。然後用腳一踢。門驚天動地地撞上了。
此刻,餘真的憤怒也到了極點。這是她的房間。他憑什麼?他真的想要強暴她嗎?是,強暴這個詞確實讓她敏感和興奮,她確實也經常幻想被強暴,甚至渴望被強暴。但她和別的女人不可能一樣。強暴對於她們或許是好玩,是刺激,——如他所言,在安全的前提下,是一種有勁的遊戲。但她沒有這個前提。她對強暴的幻想和渴望隻是因為,她曾經被強暴過。那個最早在她身體裏留下烙印的男人,冥冥之中,以他的方式決定了她對男人的認識方式。宛若一個從不知辣的人,突然被人揪住了脖子大灌朝天椒,她受不了。但在這受不了之後,這辣還是進入了她的飲食習性。她不得不銘記,不得不回想。
那個夜晚以來,她已經平安地生活了十六年,十六年來,她一直接著那個男人在強暴著自己。每天每天。時時刻刻。她終於把自己強暴得如此苟且,如此不堪,如此不能讓自己忍受。不過三十二歲,她已經把自己的心強暴成了一把骨頭。
至於身後的這個男人。他是誰?他算什麼?他以為吊了她這麼兩天胃口她就會對他這套欲擒故縱的把戲抵擋不住?他果真以為她是那種半推半就的賤人?
他錯了。她要讓他知道他的錯。那就讓他來好了。讓他來好了。讓他來好了!!!
他來了。他不由分說地抱住她,開始撕扯她的衣服。哧!哧!她能感覺到她的裙腰被他的手撕出的一道道小口,有風從那小口裏嗖嗖地竄進來。
這個壞男人啊。
然後他想要扯下她的內褲。他抓住她的乳房。她咬他的肩,胳膊,手。咬她能咬的一切,他們兩個如兩頭獸,不言不語,奮力搏鬥,頑強抗爭。她蹬,抓,踢;他抱,摟,吻,最後他的兩隻手像鉗子一樣掐住她的脖子,她像青蛙一樣撲騰來,撲騰去,他毫不鬆手,就在她覺得自己就要投降的一刹那,她使出了最後的力氣,把指甲掐進他的肉裏。
他把她鬆開了。
她把他的手掐出了血。
他默默地看著她。他知道了:她不是在和他遊戲。她也看著他,默默地看著他。
許久。
“過去,有什麼事嗎?”
“英雄不問出處。”
“小東西。”
說這話的時候,他輕輕地摸了一下她的頭。當他的手離她的頭越來越遠的時候,她能清楚地感覺到有幾根頭發還在依依不舍地追隨著他手指離去的方向。這種感覺是如此熟悉。——那個夜晚,那個人離去的時候,也是這樣,輕輕地,摸了一下她的頭。
被拿走的什麼東西,回來了。
她伏在胡的肩上,淚水崩潰。胡溫柔地拍著她,沒有趁機亂動。他真不愧是情場高手。他知道她此刻的淚水與他無關,不過是借他的肩膀一用。
11
後來,餘真說想到老虎石海浴。在一群人的目光中,她和胡肩並肩走出了休假中心的大門。
“不怕別人說我們有染嗎?”他問。
餘真笑著摸了一下胡的臉。這可愛的人。染就染吧。有染。染。多好的字。男的染了女的,女的染了男的。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你的身體和我的身體,你的一切和我的一切。如同,你的顏色和我的顏色:紅和藍染成紫,紅和黃染成橙,藍和黃染成綠,它們全攪在一起就染成了黑。
他們先來到一家小店,買了一套橙色的比基尼,那套比基尼的下擺鑲著一圈太陽光芒般的花邊兒。餘真把比基尼穿在裏麵,來到老虎石之後,她把衣服甩在沙灘上,奔跑入海。海水巨大的浮力像托起嬰兒一樣,讓餘真輕輕地飄著。胡從背後輕輕地環住她的腰。餘真閉上眼睛,任他把她帶到深一點兒的地方,然後,胡輕輕地吻了她。她也輕輕地吻了胡。他們傻笑著,抓住粗糙的防鯊網,打秋千一般來回搖晃。
他什麼時候能找到那個和馬一樣皮膚溫暖的女人呢?餘真想。一個老男人。可他也還是個孩子。
後來,他們去一個海鮮大排檔喝酒,碰到一桌休假中心的熟人,那桌人拘謹地瞄了他們幾眼,才過來敬酒。白的。餘真照單全收。然後那些人丟下滿盤子海鮮唯唯諾諾告辭。餘真和胡繼續喝。他們不斷地碰杯,什麼話也不說。
這一次,餘真真正地喝多了。她先是笑,笑得肆意昂揚。接著是哭,哭得抽抽搭搭。然後她說她要吃冰淇淋,必須是和路雪。吃過和路雪之後胡把餘真送回到房間,坐了一會兒,抽了一支煙。他走後,餘真脫光衣服,踉踉蹌蹌地洗了澡,剛倒在床上就接到了丈夫的電話。丈夫問她好不好。
“很好。我剛才還在浴缸裏遊泳了呢。”
“哦。”
“遊泳的時候我在浴缸裏撒尿了。”
“多髒!”
“你是說浴缸髒還是我髒?”
“那樣容易發炎的。”
“我發炎還是浴缸發炎?”
“你喝多了。好好歇著吧。以後別喝這麼多酒了,沒出息。”
“快說,浴缸髒還是我髒?浴缸發炎還是我發炎?”
丈夫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她接著又給胡打。
“我想你。”
“我也想你。傻丫頭。”
“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和馬一樣皮膚溫暖的女人,”餘真對著話筒大叫起來,“一定要告訴我!”
放下電話,手機響了。是董克。一聽董克的聲音餘真就知道,他也喝多了。他們傻笑了一陣,然後,餘真聽見了哭聲。董克哭得很痛。餘真可以想象他的樣子,一個大男人,張著大嘴巴,鼻涕眼淚一起流,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真真,對不起,對不起……”
“為什麼?”
“……那天晚上,那件事……”
“什麼事?”餘真漸漸清醒。
“他是我哥的獄友,向我打聽你,我當時根本不明白他要幹什麼,後來才知道。對不起,對不起……可我不敢告訴你,也不敢告他,我害怕,……對不起,對不起……”
餘真的手順著電話線,一圈一圈地纏下去,纏下去。電話線如一條妖嬈的蛇,尾巴藏在下麵,信子攥在她握著的話筒裏。隻有蛇身在她眼前晃著,晃著。
“董克,我想,”餘真按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緩緩地說,“你是喝多了。好好睡吧。”
“……真真,這些年,我的心都沒有安穩過……”
“睡吧。”餘真說,“好好睡吧。”
“真真……”
“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好嗎?”
餘真關掉燈,睜大眼睛,她看見沙發,電視,台燈,飲水機,茶幾,它們一樣樣地從黑暗中顯示出來。她從沒發現,黑暗中的事物有這麼多。
隻有手機的彩燈還在閃爍。餘真伸手,去關手機。她要把這唯一的亮關掉。她的手依稀碰到了什麼。餘真把它拿在手裏。一隻打火機。肯定是胡的。他剛才抽煙,落在了這裏。
餘真打了一下,藍色的火苗順暢地噴湧了出來。夜空一般純淨的藍色。一瞬間,整個房間的重量,似乎都集中在了這一束光上。
餘真關掉了它。靜靜地躺在床上。
她忽然覺得十分踏實。
明天。她想,明天董克應該不會再給她打電話。明天下午她應該會到家。到家之後,她要一個人上遊樂場。她要玩那種“激流勇進”的水上遊戲:在人工河道裏緩緩地開著小船,然後小船慢慢爬坡,上了高高的水上階梯,再懷著失控的巨大恐懼嘩地一下衝下去,激起澎湃的浪花。她還要玩水上摩托,和一池子的摩托盡情撞車。她還要滿身是水地去坐過山車。在俯衝下來的時候尖嚎,哀叫。之後她要在草坪上曬一會兒太陽,把衣服晾晾幹。她記得有一塊草坪上盛開著一種玫紅的大瓣鮮花。她要在那裏拍一張搔首弄姿的美人照。是的,美人照。
遠處傳來悠揚的鍾聲。餘真一下一下地數著。鍾聲消逝之後,她突然微笑了。原來,已經是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