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意象的狂雨——《天瓢》
得失談雨,十幾場不同節奏、規模、聲勢、意味的雨,不是作為小說《天瓢》搭造的布景、見證,而是作為一種意象化、氛圍化的無言的存在,置換小說中常見的政治社會文化背景,於是,不絕的雨,陪伴主人公們的一生,灌注和滲透進他們的靈魂氣息,形成了一種罕見的奇觀,使人陌生,令人驚異,叫人震悚。這種寫雨的手法,借助大自然的神性、奇跡、音響、色彩、節奏,來表達靈魂的豐富、人性的複雜。這是一種模糊性,具有無窮意味。說它象征著欲望、生命、性、激情、愛憎、恩仇、陰謀、陷害等等,都是可以包容的。這是一種巨大的形式感,有沒有這種形式感,對小說而言大不一樣。它不僅把雨作為比喻和烘托——就像英雄倒下時青鬆矗立,悲劇快發生時烏雲密布,處境狼狽時大雨滂沱一樣——那是表象的,膚淺的象征;《天瓢》不是這樣,雨的強弱疾徐變化構成了一種旋律,接近生命本源的旋律,有如音樂。這是曹文軒這部小說的最成功處。比如,幼年杜元潮被逼無奈掉進了墓坑,百般掙紮的時候,狗牙雨就下來了,情景交融,傷心慘目,人性的殘忍,無以複加。盡管寫的是孩子,如邱子東,其殘酷程度依然驚人。這是高強度的表現,我在其他作品中尚未看到過,極為激賞。作者的觀察之深,體驗之細,神經之敏感,十分驚人。再如,崩排的場麵,邱半村的倒下,伴隨著雨,驚心動魄。
從審美上講,《天瓢》表現的層麵與再現的層麵結合得好,達到了一種精妙的整合。我一直有些替作者擔心,擔心“雨”是否隻是找到的一種形式,一種象征話語,一個載體,並無實在內容,若虛張聲勢,故作神秘,那就站不住了。現在看來,“整合”的結果不錯,成就了一部意象化質地的長篇,也就是說,作者找到了表達其獨特情感的獨特的方式。情感、人性、社會、欲望、複仇,這一切都經過作者心靈化的感悟,以有意味的形式出之。比如時代背景,不流於一般性地交代,而是李長望這個人物的出現,由是帶動土改分浮財、大躍進等,既避開了時間表的麻煩,也表現得巧妙,簡要,維持了美的結構和均衡。扳倒李長望一節,雨中村民群起捉奸的追逐場麵,恐怖、憤怒、刺激,猶如在捕獲一頭凶殘的獵物。這是編造不出來的,令人拍案驚奇。當然從現實主義的一麵來要求,小說經不起推敲的地方甚多。按年齡算,主體部分是寫“文革”的,知青啊,鬥爭啊,很多不可回避的東西都沒有寫。那時不叫鎮委會,也不叫鎮長。地主程瑤田死在田野的漫遊中,過於詩化的死,為的是維持審美格調。就是寫死,姿勢也要優美,這就是曹文軒的方法。小說淡化了“文革”中殘酷一麵,突出了人性的揭示和謀略的交鋒,這寫法聰明,聚焦在杜無潮與邱子東的權力之爭上,寫得尖銳緊張,有內力。作者讓杜元潮口吃,為的是維持美的平衡,同時也緩解了作者不擅長寫人物對話的弱點。但處理大壩糾紛時,杜元潮不再口吃,仿佛變了一個人,頗出彩,顯示了作者描寫本領的進步。
這部作品美學上的成功在於和諧美。可看作是古典美,陰柔美,自然美的一次淋漓盡致的發揮,一切訴諸優雅、細膩、體貼入微、心醉神迷狀態,有水的無所不在的力,所謂上善若水。在審美上,它與當前文學中另一路不諧和音是絕然不同的,那就是斷裂、破碎、尖叫、血腥、粗鄙。那樣的作品倘若是嚴肅的探索和創作,就其所產生的文化語境來說,也有自己充足的理由,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常常會這樣。我們倒也不必在此揚此而抑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