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意象的狂雨——《天瓢》(2 / 2)

《天瓢》也有不能令人滿意的地方,它的薄弱點也很耐人尋味。作者有追求過度的精致,過度的完美的傾向,這種執著令人起敬;但他有時把生活固有的毛邊都打磨得光滑、舒適,以削足適履地合乎“唯美”,又不免有矯情之感。現在一些評論者都肯定說,作者脫離了童年視角,作者自己似乎也這麼認為。我不這樣看,我認為不要輕看一個作家的童年視角,不少大家名家最具價值的東西,往往是使用了童年視角。對文學來說,成人視角未必就高於童年視角。曹文軒還是孩子寫得好、有功底,不必過於強調是否擺脫了童年視角。這其實是一筆寶貴的財富。

總的看來,曹文軒的創作理念過於強大。他好像真是按照黑格爾的“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來寫作的。像導演、樂隊指揮,有時也像評論家,具多重身份,人物不免受到壓抑,作者讓他們為他的美的理念服務。有時人物的生命行動不是自己的,而是唯美的作者賦予的。作品的美感,有不少是人物自身生發的,卻也不排除有的是人為製造的美。這是主觀性太強的浪漫主義者常犯的毛病。在這一點上,它確有古典浪漫主義傾向。杜元潮這個人物不太讓人喜歡,後來反感,也許作者就是要寫出他的複雜性。杜元潮不像鎮黨委書記,像個文人,陰冷、詭秘、刻毒、敏感、狹隘。最後的杜元潮,基本是個偽君子。在墳墓邊上強奸新寡的采芹,是表現愛,還是表現他的變質?不像他的所為。最後搞了一屋子紫檀木家具,藏在一個縣級市裏,誰也找不到,好像也不太可信。但我同意這樣的意見,南方的村幹部與北方的村幹部有所區別,南方確有白淨如小生般的村幹。然而,人物的行為邏輯似仍有可推敲處。比如,在他與采芹的關係中,他主動拋棄、背叛采芹,非常輕易,這不符合從小一貫的鍾情、深情,對他來說,“拋棄”沒有巨大的衝突是做不出來的,現在多少有損人物的完整性,邏輯性。他忽然做了鎮黨委書記,本無不可,但何時入黨,尤其“文革”前期,並非小事,不能不有所交代。采芹與元潮的愛情描寫缺少蕩人心魄之力,始終沒能愛起來。童年部分還好,成年以後,基本沒有動人的釋放和迸發。野合場麵倒有一些,但那不是情愛。這涉及到理性在創作中的作用。作者過於理智。看電影之夜采芹要主動獻身,但規定情景不對,十分勉強。一個要脫,一個無動於衷,沒有回應,沒有交流,氣氛冷靜得出奇。是作者安排她這麼做的,而不是她此時此刻必須要這樣做的。既不合鄉村女性,尤其是地主女兒在特定時期的心性,也缺乏規定情境中的美感,成了獨角戲。杜元潮大年除夕夜與知青艾絨發生關係一節,先奸後娶,也不妥,主要是不合乎杜元潮這個心計很深的人,何況前麵還有李長望的陷阱在。相形之下,次要的多的朱獲窪寫得精彩。總之,不管采取何種敘事策略,讓人物自己活起來仍是小說家最難的活兒。

盡管我指出了一些缺點,但我仍然要大力肯定《天瓢》。有缺點的好書比讓人無動於衷,無話可說的書,不知要好多少倍。我以為,這部長篇是開年以來藝術價值最高的書之一,帶給我很大的審美享受。曹文軒正在向大作品逼近。我為他的苦心孤詣的追求,力圖獨樹一幟的雄心,精益求精的耐心和韌性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