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魔圈之舞——《喧囂荒原》的得與失(1 / 2)

第三十九章 魔圈之舞——《喧囂荒原》的得與失

雖然看慣了家族頹敗的寓言;雖然聽人說《喧囂荒原》猶如《白鹿原》的影子,受《白鹿原》影響明顯;雖然寫家族內部的仇仇殺殺在今天已絕不新鮮,然而,我還是被《喧囂荒原》緊緊地攫住了。應該承認,它的作者有優異的敘述才能,講起故事來,盡管直白,卻靈動、詭秘,善於虛張聲勢、故布疑陣,語言含有一種樸素的黏性。不管寫家族內部的權謀和殘忍,還是寫熱辣辣的男女偷情,都很會造勢。且看小說開頭,起筆就不凡:一隻老金絲猴掙脫鎖鏈狂奔且大哭,莫家的百年太婆念念有詞,地上的公雞、老狗、白蛇、毒蠍,各呈異象,天上黑紅的雲團麵目獰惡,接踵而至的便是冰雹如麻,地動山搖。莫氏家族在此大地震災變中,一人死去,一人新生——啞巴少爺天奇出世了。此真乃平地起巨瀾。這個頭開得好,定準了全書的調式:魔圈中的掙紮。莫氏大家族,一麵如悶暗的鐵屋,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一麵幽靈出沒,裝神弄鬼,日漸衰頹,不可挽還。小說中的生色妙筆不少,比如莫鵬舉在杏林中奸占雇農之妻香椿,比如家族大械鬥的起因僅為一個玩笑,比如老六與莫鵬舉當眾鬥智鬥狠,還如莫鵬舉以空城計式的智慧退卻了流寇“白狼”等等,寫來聲色並作。

但是,我一直對家族小說思想意蘊的平麵化雷同化擔憂,對這部《喧囂荒原》也不例外。《白鹿原》固然獲得了極大成功,但眼下幾十部上百部的家族小說所提供的思考,其實大都在同一個平麵上滑行。那內涵無非是:家族文化或宅院文化,是一種內耗文化、內訌文化,如一個禁錮的圓圈,內部機製無力產生新的因子,它總是在頹敗與再生中循環,修複與破壞中輪回,直到現代化的巨輪把它衝垮、輾塌。但家族文化又一定是死而不僵的,根子很深雲雲。如此而已。於是,無數作品在反複告誡我們一個道理:傳統文化是一個怪圈,冤冤相報何時了是一個難解之謎。我不禁懷疑,如果這就是家族小說“深邃”思想的全部,那家族小說還有多少存在和發展的理由?大量的作者有必要殫精竭慮地寫這樣的小說,苦口婆心地重複這樣的真理嗎?正是基於這樣的看法,我認為《喧囂荒原》——絕不僅僅是它——盡管好看,它的思想啟迪力其實有限得很。我對很多家族小說都是這樣看的,此類創作正麵臨著危機——思想的貧瘠化和情節的模式化。我甚至認為,《白鹿原》倘若不是寫在九年前,而是寫在今天,寫在《喧囂荒原》、《第二十幕》、《清水幻象》、《夢土》們的後麵(這當然不可能),它還會有如此之大的震撼力嗎?

像很多流行的家族小說一樣,《喧囂荒原》裏也有許多神神秘秘的東西,什麼“金匾”啦、“家族秘史”啦、禦賜“紫砂壺”啦(裏麵裝過一泡女人的尿)等等,被奉為至寶。桃花溝和莫家莊兩個村子的人都姓莫,為了爭奪這些勞什子,曆史上發生過二十七次大械鬥,死人無算,血流漂杵。爭奪的當然還是莫氏家族的領導權,看誰更正宗,誰更有資格當“掌櫃的”。小說寫出了家族衝突的對抗性、緊張性,似乎每根神經都快要繃斷了,雙方警惕著、窺探著,任何人的任何一句話任何一個小動作,都可以釀出血光之災。書中的一次大械鬥即起於兩個年輕人的嘻鬧。小說也寫出了家族衝突的不可逆性、輪回性。無謂的仇殺像從山坡飛奔而下的戰車,誰也無力把它阻擋住,隻能跟著它的節奏向前滾去,或能保住一命。金匾失竊了,紫砂壺打碎了,在我們看來頗多滑稽,但對莫村人來說卻是痛心疾首,如喪考妣。隻有“秘史”落到了天奇手裏。可那又怎麼樣,它的代價是付出無數的生命鮮血。小說對家族文化的愚昧、荒唐的描繪是富於特色的,但像很多同類作品一樣,批判的深度也就到這兒了。

難道,家族視角,家族小說隻能在思想文化取向上與《白鹿原》保持一致?眾多的家族文化的書寫在今天已變得完全沒有意義了?當然不應該是這樣。家族文化對中國社會結構的影響之深巨是不言而喻的,誰也不能宣布家族小說到此為止沒必要再寫下去了。問題在於,怎樣開出新路,莫把車轍當成道路。關鍵在於,怎樣擺脫家族小說模式的束縛,揭出某些新的被遮蔽的慘烈真實,把藝術的觸角伸展開去,開掘出新的具有現代性的警醒和啟悟。回首來看,《金瓶梅》、《紅樓夢》開了家族小說的先河,是不朽經典。現代的《激流三部曲》、《雷雨》、《北京人》、《金鎖記》、《財主的兒女們》和當代的《白鹿原》、《塵埃落定》等等,使這一脈創作綿延不斷,蔚為大觀。如果早期的家族小說,側重於寫政治的階級的專製壓迫,青春生命的抗爭出走,那麼當代作品就轉向了文化反思,大多強調傳統文化的精英性與惰性並存,主人公也由年輕人變為傳統文化的代表人物,寫其“生於末世運偏消”的悲涼。難道就不能生發一些新的東西,新的話題嗎?我感到,《喧囂荒原》抓住了一些有價值、有潛質的東西,這是作者獨自擁有的真實,但作者心存對前文本的畏懼,對一些人物把握不準,處理不當,不敢甩開常規思路,殊為可惜。比如,對草姑這一人物的定位和把握,對老六的定位和把握,對莫鵬舉的把握,都不無可以商榷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