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天行者 第七章
界嶺的冬天,如果沒有界嶺小學,就會格外沉寂。冬天的界嶺,陽光明媚的日子和雨雪交加的時刻,在氣氛上差別不大。相反,半山腰上這座破敗的學校卻很關鍵,隻要哪一天沒有讀書聲隨風飄蕩,隻要哪一天沒有背著書包的孩子在小路上蹦蹦跳跳,山上山下立刻死氣沉沉。
離張英才來了又走的日子有好久了。學校又要放寒假了。
紅頭文件帶來的喜悅,早已伴隨接二連三的冰雪深藏起來。這還不算,往年沒有轉正的指望,村委會理所當然要支付民辦教師工資。民辦教師將要全體轉正的消息傳開後,反而是村委會的人一見到就問何時擺宴請客。有一次,孫四海被問惱火了,說自己就等著村裏發了工資,有了路費到縣裏去上訪呢,請什麼客!村長餘實對學校的態度又變好了,這回縣裏撥下來的救災款也比哪一年都多,過年之前,餘校長他們終於從會計那裏領回了一年的工資。
村長餘實態度好轉,不全是因為兒子的作文發表,他主要還是考慮村委會的工作。他剛聽到消息時,也是憤憤不平地將醜話當成好話說,甚至有希望撤銷相關紅頭文件的企圖。時間長了,仍不見下文,他也跟著擔心這事會不了了之,無法減去這些負擔,村委會的人就難以增加收入。村長餘實也買了一台摩托車,隻要沒有雨雪,就三天兩頭往山下跑,順便帶回從教育站打聽到的消息。說是消息,其實是沒有消息。
村長餘實的摩托車樣式和型號與萬站長的一模一樣,這讓餘校長他們聽到摩托車響聲的反應從激動變為審慎。要為建設鄉村教育事業的“小延安”而常來界嶺小學的萬站長,並沒有實際行動,甚至連敷衍一下都沒有。
鄧有米說,萬站長是醋意大發。
孫四海說,萬站長是色令智昏。
餘校長從沒有將萬站長說過的酒話當真。
對這種局麵,最不能容忍的人不是王小蘭,而是成菊。王小蘭隻說餘校長沒有一點男人氣概,既不敢愛,也不敢恨。成菊卻說,要是餘校長與藍小梅有那些事情,萬站長還想橫裏插一杠子,便是天理不容了。
自從發現摩托車可以開到界嶺,天氣好的時候,機動三輪車也敢往界嶺開了。
學校放假之後,鄧有米曾邀餘校長下山,到鄉裏縣裏去看看。畢竟有張英才在縣教育局幫忙工作,還可以到縣團委找藍飛,總之不會再像以往那樣,找不到落腳的地方。餘校長不想去,說以張英才對界嶺小學的感情,如果有消息,自然會在第一時間告知,貿然跑去,完全沒有必要。鄧有米不聽,他一早乘機動三輪車下山,到縣城裏見了張英才和藍飛,天黑之前又回到界嶺。情況果然如餘校長所說,縣裏也在等上麵出台民辦教師轉正的進一步精神,在製訂好相關細則之前,不會有任何其他具體行動。
不過,鄧有米帶回藍小梅的消息,讓餘校長心動了。鄧有米看到藍小梅了。藍小梅當時在幹什麼,身邊還有沒有其他人,卻都沒有看清,隻看見藍小梅穿著棉衣,依然瘦得厲害。餘校長嘴裏沒有做聲,心裏卻有了主意。他問餘誌,放假回來時,路過藍小梅家,有沒有聞到煎中藥的氣味。餘誌斷然地搖了搖頭,他和李子舍不得花錢坐機動三輪車,還是走路回家,路過細張家寨時,李子還在門口叫了聲藍姨。藍小梅出來與他們說話,一直笑得很好看。餘校長還是不放心,回頭又去王小蘭家,將李子叫出來問了一陣。李子倒是看得仔細,她覺得藍小梅這兩個月老了很多。
餘校長多了一重心事,但還是穩穩地待在學校裏,不往山下去一步。
臘月二十四,是年底走親戚串門的日子。那些在外麵打工的學生家長,先前沒時間的,都在這一天來看餘校長他們。家長們多半會帶些東西來,一小包瓜子或者花生,一小瓶新鮮的菜油或者家釀的土酒等等。有孩子在餘校長家寄宿的家長,又會額外多送一擔劈柴。天氣還算不錯,來的人都願意在學校多待一會兒,一邊與餘校長他們說說話,一邊曬曬太陽。聽說今年比去年容易賺錢一些,而且明年形勢可能會更好,餘校長就開玩笑,幹脆不教書了,也去外麵打工。家長們則說,當了這麼多年的民辦教師,身體缺少鍛煉,不適合外出打工。
說到這裏,大家都恭喜餘校長他們。家長們都認為,好事雖然來得晚了,總比沒有要好。當老師的人就應該收入穩定,衣食不愁,假如這也缺錢,那也缺錢,人在教室教書,債主在操場上罵娘,弄得人心煩躁,弄不好就會告訴學生們,一加一等三。好老師臉皮都薄,政府若不愛護他們,他們總有一天要丟盡麵子的。
這樣的體己話,餘校長聽得很舒服。
該來的家長都來過了,想不到萬站長也會趕來。
萬站長騎著摩托車從後山上下來,在操場上畫了半個圈,停在餘校長麵前。取下頭盔的萬站長,將餘校長嚇了一跳。萬站長臉色蒼白,眼睛卻又紅又腫。餘校長不由得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他。萬站長聲音低沉地吩咐他將鄧有米和孫四海都叫來。
說話時,萬站長死死盯著餘校長看,一個字也不說。一會兒孫四海來了,萬站長又目不轉睛地盯著孫四海。鄧有米最後進來,剛進門就被萬站長死死盯住,還以為自己哪裏不對。
“都到齊了?”萬站長明知故問,又像是自言自語。
見大家都不接話,萬站長又說:“你們身體都還好吧?”
孫四海忍不住回答:“正常情況,再活三五年沒問題。”
“我早就向上麵反映過,民辦教師是高危人群!”
萬站長突然哽咽起來,紅腫的眼睛裏湧出一片淚水。
“望天小學的胡校長死了。”
這樣的事太沉重了,萬站長喘口氣才能往下說。
“前天晚飯後,胡校長突發腦溢血,鄉衛生所沒有條件搶救,隻好拚死往縣醫院送,結果死在半路上。”
餘校長他們相互看了看,眼睛都濕了。
過了好一陣,鄧有米說:“好不容易熬到轉公辦教師了,怎麼就熬不住了呢?”
萬站長說,自己正是有此擔心,怕大家一高興,過年時管不住嘴巴,喝酒喝出事來,才特地來提醒各位。孫四海卻說,現在應該讓大家過年時多喝點酒,讓大家相信紅頭文件不是空頭文件。餘校長也說,他與胡校長認識多年,年年暑假集訓,胡校長雖然很會勸別人喝酒,自己卻是滴酒不沾。所以,他認為胡校長突然去世,是有別的誘因。
萬站長告訴他們,胡校長死之前的確喝了酒。從寒假的第一天起,胡校長就一直替別人挑木炭,掙錢貼補家用。那天是胡校長四十五歲生日,他盤算好要在家休息,可是聽老板說,從這天起,工錢多給三分之一,又忍不住跑去上工。累了一天,回家後又被別人拉去練了一陣舞獅子,準備年後再去各地拜年。不知其間有人說了些什麼,回家後,胡校長悶悶不樂地將妻子燙好的二兩酒一口喝下去,將酒杯往桌子上一拍,大聲說,什麼紅頭文件,又是將我們當峨嵋山的猴子耍!說完這話就出事了。
餘校長他們很難過,倒不全是因為惺惺相惜。用萬站長的話說,這是久經沙場的英雄,倒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但凡功敗垂成,莫不是感天動地的悲劇。這一次,心情最壞的不是孫四海和鄧有米,而是餘校長。他記得,上次藍飛他們轉正時,胡校長自己抓鬮沒抓中,還想趁教師集訓時鬧出點動靜。雖然最終還是顧全大局,但胡校長當時就發誓,往後如果餘校長得到轉正機會,別人卻沒有,休怪他走極端。
想到這些,餘校長就覺得胡校長真是走了極端。
萬站長千叮嚀萬囑咐,要大家把持住,事已至此,就算有人想顛覆,那也是不自量力。人一生要活七八十年,就算還要再等一兩年,往後還有幾十年的好日子等著各位去享受。
臨走時,萬站長將餘校長叫到一旁。
餘校長以為還是說轉正的事,沒想到萬站長會主動提起藍小梅。
萬站長抱歉地說,那天自己太不冷靜,下山後還將藍小梅胡亂罵了一頓,說了不少傷她的話。事後再想,才覺得那些話簡直不是人說的。這些時總想和藍小梅說聲對不起,可她就是不給麵子,連靠近一些的機會都不給他。
餘校長很不高興地問萬站長,有沒有罵藍小梅是水性楊花。萬站長沒有正麵回答,隻說其實她非常堅貞守一。餘校長又問是不是將藍小梅罵為風流寡婦。萬站長說其實她玉潔冰清。餘校長責備萬站長說,以他的見識,應該十分了解女人,想不到竟然連自己都不如。萬站長真的後悔了,他也說自己不如餘校長,所以,想讓餘校長去同藍小梅說說,自己是昏了頭,並不是壞了良心要毀她的名聲。
“然後呢?”
“你可以對她說,你要娶她為妻。”
“這不是你的心裏話。”
“從前不是。現在是了。”
“難道她會喜歡一個又老又窮的民辦教師?”
“她都對我說了,就是要嫁給你這個既窮又老的民辦教師!”
“這話一定是你們吵架時說的,算不得數。”
“你心裏若是有她,她就會將你當成最大的數。”
萬站長的最後一句聲音很大,他要餘校長別再遲疑,藍小梅徐娘半老,肯定不好意思再操辦一場喜酒,話說到了,心意到了,兩家並成一家就行了。像餘校長這種年紀,有機會過好日子,就要早早抓住不放手,不要弄得像胡校長,甩手一走,什麼也沒用了,隻有讓親朋好友悲哀歎息傷心落淚。
騎摩托車的萬站長來去都像一陣風。
風聲消失了,沒有人來與餘校長開玩笑。
胡校長的死,將大家過年的心情弄壞了。
這天夜裏,餘校長一夜沒有合眼。
天亮後,他忍不住問餘誌,萬一自己步了胡校長的後塵,餘誌會如何走自己的路。餘校長以為餘誌會說,自強不息,再苦再累也要努力向前。誰知餘誌說,真的到了那一步,他就去找藍小梅。還說這不是現在才有的念頭,餘校長每次頭暈,他就害怕發生萬一。這些話他隻與李子說過。李子也同意他的想法,真的到了那種地步,找軟弱的王小蘭是下策,投靠藍小梅才是上策。
餘校長想了一夜的話,被餘誌這麼輕輕幾句話噎得啞口無言。
這也讓餘校長下了決心,他取出那雙皮鞋交給餘誌,要他代表自己送給藍小梅。餘校長說,事情前因後果他都曉得,怎麼跟藍小梅說由他自由發揮。
餘誌絲毫沒有猶豫,放下寒假作業就去攔機動三輪車。
餘校長也拿上砍刀到後山去砍柴,以掩蓋內心的忐忑不安。與昨天相比,太陽溫暖許多。餘校長以為餘誌很快就會回來,一邊砍柴,一邊等他喊自己回去吃午飯。眼看肚子餓得撐不下去了,餘校長隻好收起砍刀回家,往灶裏丟上幾把柴火,將早上蒸熟的紅芋熱了一下。因為太餓,紅芋還沒熱透,他就拿起來吃,一不小心就噎著了。
餘校長艱難地捶著自己的背,好不容易順氣了,再吃又噎著了。等將肚子填滿,已經是下午三點了。
五點鍾,餘誌總算回來了。
餘校長裝著漫不經心地問:“情況如何?”
餘誌不緊不慢地回答:“一切正常。”
餘校長又問:“皮鞋呢?”
餘誌回答說:“她收下了。”
“你怎麼對她說的?”
“我說,這雙鞋是你給她的定情之物。”
餘誌說的與事實相去並不遠。
餘誌去細張家寨時,藍小梅正好在家。一切話題都是藍小梅提起來的。開頭問胡校長去世的事界嶺小學的老師們是否曉得;然後介紹胡校長其人其事;最後問餘校長他們對此事有何反應,以及為避免悲劇重演將會采取哪些措施。
初中一年級尖子生餘誌把一切轉述得很清楚。藍小梅娘家在望天,在望天小學教過書。因為她嫁到外村,胡校長才頂缺當上民辦教師的。胡校長身上綜合了餘校長的執著、鄧有米的精明、孫四海的清高,這些特點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就讓他活得很累。再加上民辦教師總是吃力不討好,壓力重重,成了胡校長不可避免的劫數。藍小梅擔心餘校長他們對胡校長之死反應不當,所以,她希望餘校長能夠帶頭,越是看不到轉正的希望時,越要看重眼前的日子,穿不好時盡量吃好,吃不好時盡量睡好,連睡都睡不好時,也要多對自己說些好聽的話。
那雙皮鞋,藍小梅麵如桃花,大大方方地接了過去,還讓餘誌捎話給餘校長,如果他有話要說,隨時隨地來細張家寨找她,不要再請二傳手了。
連餘誌都聽懂了這話的意思,他要餘校長年底之前去一趟細張家寨,向藍小梅求婚。那樣,大年三十就能吃上像模像樣的團圓飯了。餘校長沒答應餘誌。即便藍小梅真的願意嫁他,背後還有藍飛。天要落雨,娘要嫁人。說起來輕巧,事實並非如此。
26
餘校長這一猶豫,就將時間錯過了。
界嶺一帶突然盛傳,不少家長要讓孩子外出打工,趁容易賺錢時多賺幾個錢。涉及的大多是還有半學期就要畢業的六年級學生。餘校長帶著鄧有米和孫四海挨家挨戶地找人,大部分家長都矢口否認。越是這樣,餘校長他們越是著急。私下裏他們又找學生了解。學生當中倒沒有不肯上學的,餘校長就給他們出主意,萬一父母要他們外出打工,可以躲到學校來。正月初八,果然有學生背著書包躲到餘校長家,任憑父母威脅利誘,就是不肯回去。
往後的日子,天天都有學生跑來。甚至李子也跑來了。李子的叔叔想把她帶出去,給自己的老板帶孩子,還拿葉碧秋做榜樣來勸她。孫四海一聽就火了,馬上要去王小蘭家,將全部事情真相告訴她丈夫,被餘校長和鄧有米死死拉住。李子躲了一天一夜,王小蘭發狠地對丈夫說,隻要叔叔把李子帶走,她就不會待在這個家裏了。李子的叔叔也怕癱在床上的哥哥無人照料,隻好作罷。來餘校長家躲避的十幾個孩子,最終都勝利地回到家裏。
隻苦了餘校長他們,整個寒假,再也做不了別的事。
接下來這個學期,餘校長他們格外忙碌。雖然上上下下都說不以分數論英雄,實際情況卻是,英雄與狗熊的差別,往往是一分之差,有時候甚至是半分之差。開學以後,餘壯遠所在的畢業班,每個周一都要進行測驗考試。後來界嶺小學畢業考試成績史無前例的好,總結起來,是與這種安排有關。別的學校都跟著鄉中心小學,將測驗考試安排在周五下午。學生們將試卷一交,心裏就放假了。唯獨界嶺小學測驗考試是在周一,這個主意是餘校長出的。他在省實驗小學時發現,從一年級到六年級,都將各種考試定在周一。餘校長一琢磨,覺得有道理。考試之前,學生們總會緊張起來,周六和周日,就會在家複習。那些貪玩的學生,周一考試更容易暴露他們學習上的問題,所以也方便對他們進行有的放矢的補課。
暑假教師集訓會之前,餘校長他們就聽說,界嶺小學畢業考試成績列全鄉第二。而且,餘壯遠各科的總分,也出人意料地列全鄉第三名。為此,萬站長專門跑了一趟界嶺,邀請村長餘實在教師集訓會上做典型發言。趁著沒人時,餘校長追問三次,萬站長才說實話,村長餘實的兒子畢業考試成績確實不錯,實事求是地講是第三十三名,因為他的作文在省級報刊上發表,就額外加了些分,成了第三名。萬站長也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決定這樣做。兒子下學期升到鄉初中讀書後,村長餘實完全有可能對界嶺小學甩手不管。讓村長餘實上台介紹經驗,是將一根政治軟索套在他脖子上,讓他心裏多一些忌憚,不敢對界嶺小學輕舉妄動。
本以為胡校長一死,群龍無首的民辦教師會安分一些,卻不料情況更糟。先前對胡校長言聽計從的那些人,都想找機會繼承胡校長的政治遺產,成為民辦教師的事實領袖。由從前抱成一團,變成三個一群、五個一夥,讓萬站長無所適從。好在餘校長出了個很好的主意,會議一開始,萬站長就史無前例地提議為死去的胡校長默哀一分鍾,讓大家的心一下子貼近了。
臨近會議結束時,張英才又從縣裏趕來,就民辦教師轉正問題,做了非正式通報。張英才也是聽說,此事之所以久拖不決,是因為方方麵麵還沒有就民辦教師轉為公辦教師後的身份問題達成共識,最核心的問題又是相關資金由誰來負擔。
對張英才的話,餘校長和孫四海是相信的。鄧有米雖然有點拿不準,兩位同事波瀾不驚的樣子,也足以影響他。有界嶺小學的民辦教師安安靜靜做榜樣,萬站長又一次有驚無險地完成了一年一度的教師集訓任務。
散會後,萬站長要餘校長他們留一下。
等到別的老師都走了,他才說要帶餘校長去細張家寨。
餘校長心裏有些不安,想一想又覺得既然大家一直在議論自己的事,也不妨正式與藍小梅見一麵,把話說清楚,以後往來也方便些。見餘校長答應了,鄧有米和孫四海的興趣空前高漲,一聲聲地追問,是不是去相親。
萬站長說:“是不是相親,要看兩位當事人的態度。”
一同去細張家寨的還有張英才。萬站長騎著摩托車在前麵走,其餘四人上了一輛機動三輪車。在教育站門口,萬站長停下來對李芳說,自己要帶餘校長他們去細張家寨,晚飯不在家裏吃。李芳輕輕地一揮手,笑容可掬地說隨便他去哪裏。這樣的情景讓坐在機動三輪車上的餘校長他們全看呆了。張英才一定是見識過了,伸出雙手在大家眼前晃了幾下,說他們是少見多怪。離開教育站很遠了,鄧有米還在嘮叨,萬站長施展何種本領,讓遠近聞名的河東獅吼,變成了溫順的小女人。
機動三輪車跑得很快,一會兒就到細張家寨。
聽到聲響,藍小梅從屋裏出來歡迎貴客。
最後一個進屋的餘校長,被藍小梅深深地看了一眼。
他正在想其中含義,第一個進屋的鄧有米已經叫起來:“這麼多好菜,像是嶽母娘款待上門女婿!”孫四海正要起哄,被萬站長攔住。萬站長說,藍小梅今天是正正規規地請大家吃飯,希望大家也能正正規規地做客。
聽萬站長如此說,鄧有米和孫四海坐下後,像學生上課那樣,將雙手疊加平放在餐桌上。張英才也跟著學樣,將腰杆挺得筆直。任憑萬站長如何說,大家都不開口。藍小梅見了,就說萬站長真有辦法,集訓半天就將老師教育成小學生了。藍小梅將餘校長叫到廚房裏幫忙,理由是,小學生毛手毛腳的,做起事來還是老師牢靠。餘校長老老實實地站起來,跟著藍小梅進了廚房,鄧有米驚呼,藍小梅如此機靈,隻有當外交官才是人盡其才。
藍小梅將一把火鉗塞到餘校長手裏,小聲埋怨一句:“怎麼帶這麼多人來,是不是嫌一個二傳手不夠用呀!”
“是萬站長要他們來的。”餘校長沒有說,連自己都是萬站長叫來的。
“諒你還沒有長出一個人上門來的膽。”
餘校長坐在灶後,見藍小梅腳上穿著那雙皮鞋,就說:“這鞋合腳嗎?”
“就像自己親手做的,不僅合腳,還合心。”
“你瘦了好多,該不是為了穿這鞋而減肥吧?”
藍小梅輕輕一笑:“再減肥也減不到腳上去。我就是不想削足適履,才惹惱了你們的領導。認識他這麼多年,從未見他如此凶惡。一般的狠話說一說,消消火氣也罷,他居然威脅要將藍飛弄得連民辦教師都不是。不過,我的話也不好聽,如果他真是這種人,我馬上讓藍飛辭職回家當農民。他到底還是一個挺仗義的男人,糊塗一時,但不會糊塗一世。回過頭來,他又來勸我,還不停地誇你,一會兒說你是界嶺的孔聖人,一會兒又說你是界嶺的蔡元培。慢慢地我就聽煩了,對他說,那些開服裝店的溫州人,若是像他這樣搞推銷,一件衣服都賣不出去。因為他根本不了解,女人哪怕買一根線,也隻相信親手選中的,別人說得天花亂墜也起不了作用。”
餘校長壯著膽問:“你親手選了沒有?”
藍小梅從櫃頂上取下一雙嶄新的布鞋,扔到餘校長懷裏:“你穿上吧,看我選的腳合不合適!”
餘校長脫下腳上的舊鞋,新鞋還沒穿好,就學著藍小梅說:“就像自己親手做的,不僅合腳,還合心。”
藍小梅開心地蹲下來,用手摸了摸餘校長腳上的新鞋。
餘校長突然衝動地抓住她的手。藍小梅像凝固了一樣,乖乖地蹲在他身邊。等了片刻見餘校長沒有進一步行動,藍小梅試著將手抽動一下。餘校長這才抬起手來,輕輕地摟住她的腰。
藍小梅幸福地閉了一會兒眼睛。
藍小梅說,讓做娘的親自同兒子說改嫁的事,實在是太難開口了。她要餘校長與藍飛開誠布公地談一談,談得成和談不成都不要緊,隻要將這事挑明,她就好與兒子交流了。
餘校長心裏一陣狂喜,滿口答應。
情感上的突破,讓回到餐桌旁的餘校長變了一個人。
藍小梅的滿臉羞紅讓大家都明白了。
萬站長心裏醋醋的,說:“看你倆的樣子,難道是瞞著我們喝了自己的喜酒?”
餘校長還想掩飾。藍小梅倒大方地說:“教育站的領導沒安好心,非要將我這個民辦教師的老娘,降一級!”
張英才反應快,馬上說:“我舉雙手擁護這樣的決定,歡迎藍小梅降級,變成民辦教師的妻子!”
餐桌上的人再也忍不住了,一起放聲大笑。
等笑夠了,藍小梅才說起一件正事。
藍飛到縣團委工作後,一直有個心願,想辦法利用社會力量,為界嶺建一所新的小學。這件事已經有點眉目了,等到有較大把握時,再與餘校長他們具體說明。
萬站長馬上驚呼,如此重要的事情,藍小梅事先竟一點風聲不漏,非要作為大禮,完整地獻給餘校長。其他人也一邊相互祝賀,一邊與餘校長開玩笑,界嶺小學真的不隻是雙喜臨門,而是像餘誌說的百喜臨門了。也有人用孫四海的話取笑,問他到時候想要哪件大喜事生的小喜事。
孫四海很少如此開心,他說:“隻怕我想要的小喜事,有人舍不得給。”
大家都明白這話的意思,歡笑之聲更加強烈了。
從那天晚上離開細張家寨,整個夏天,與藍飛談話的事總在餘校長心裏盤旋。好幾次,他夜裏突然醒來,睜大眼睛盯著窗外的星星,不免有些膽怯。他實在想不出來,如何開口對藍飛說,自己想娶他的母親。餘校長曾經問過孫四海,將來他如何公開與王小蘭的關係。孫四海說,到了那一天,他會找個人多的地方,深深地吻著王小蘭。這種方式顯然不是餘校長想要的。
向來遇事沉得住氣的餘校長,經常獨自發呆。
餘誌當然理解。有一天,他攔住一輛三輪車,大聲叫餘校長快上車。
餘校長真的聽了他的,等到三輪車快到細張家寨時,他才想起來,哪能無緣無故地來找藍小梅呢?餘校長不敢在藍小梅的家門口下車,他不想讓轟轟隆隆的聲音驚動四鄰的人。直到三輪車駛出細張家寨,他才叫停,再回頭走向藍小梅家。
餘校長的出現讓藍小梅又驚又喜,她讓餘校長無聲無息地擁抱了好久,才開口問話。餘校長不好意思回答,自己想了又想,還是想不出,真的見到藍飛後,如何將心裏的話說給他聽。藍小梅隻是笑,她覺得,這些都是餘校長為來看自己而編造的借口。
這之後,餘校長差不多每半個月就要到細張家寨坐一坐,與藍小梅說說話,心裏就舒坦了。
暑假過完,新學期開始後的第一個周末。餘校長將寄宿的學生一一送回家,返回來時,老遠就看到家裏的燈被人點亮了。餘校長很奇怪。餘誌同李子一道去鄉初中報到時,要用的東西準備得很齊全。他還說,萬一有事他會就近去找藍小梅。既然不是餘誌,難道會是藍小梅嗎?餘校長這麼一想,心裏就激動起來。他氣喘籲籲地推開虛掩著的門,正在屋裏忙碌的人真的是藍小梅。
餘校長上前想拉她的手,藍小梅卻遞上一杯茶。再看桌上,除了雞鴨魚肉六個菜兩道湯,還擺著四雙筷子和四隻酒杯。
藍小梅跟著他的目光說:“我替你叫了兩個客人。”
餘校長猜是鄧有米和孫四海,時間不長他倆就真的來了。
他倆一看就問,這種架勢,應該是洞房花燭夜了。
藍小梅滿臉羞紅地說:“當老師的,逼婚也逼得巧妙。”
餘校長也臉紅了,卻是急的:“我什麼也沒說呀,就是去看看你!”
藍小梅說:“是你的寶貝兒子餘誌,當著鄰居的麵,直著嗓子叫媽媽。還有李子,也跟著一聲聲地叫幹媽!真叫我為難呀。那麼可愛的兩個小家夥,能對他說,我不是你媽媽嗎?沒辦法,我也隻好下決心,給餘誌當媽媽啦!”
孫四海在旁邊偷偷地笑。
餘校長忽然想起,餘誌臨離開家時,被李子叫到孫四海屋裏去了一陣。他知道,這一定是孫四海出的主意。
鄧有米說:“那餘誌爸爸的妻子由誰來當呢?”
藍小梅看了餘校長一眼:“這話你得去問當事人。”
“我早就想好了!”餘校長已經喜不自勝,脫口說了一個雅致的句子,“姹紫嫣紅,獨鍾一縷,至滄桑不改。”
想不到藍小梅很快回應了一句:“我也隻好——天理人倫,琴瑟和鳴,伴日月輪回。”
鄧有米和孫四海拍手叫好。
酒足飯飽之後,二人站起來說,他們的任務已經完成,剩下的事,隻能靠餘校長和藍小梅自己了。說完便像做了壞事一樣奪門而逃。
隻剩下兩個人了,藍小梅牽上餘校長的手,到操場上走了一陣。在那間被石頭砸塌的教室外,藍小梅輕聲告訴餘校長,整整一年,她總在想,那塊石頭其實是很懂人性的,一般山上的滾石隻會筆直地往下衝,那塊石頭卻拐了個彎,砸在本應該是藍飛站的位置上。她覺得兒子不懂事,做娘的不能不懂事。一開始,她隻想來界嶺小學,當個義務照顧寄宿學生的生活老師。沒料到這種年紀了,還會心猿意馬,非要將自己嫁過來才安心。
餘校長緊緊抓著藍小梅的手,一句話也不敢說,害怕驚動了什麼。
走了幾圈,回到屋裏時,餘校長習慣地將門掩上。藍小梅站在離門不遠的地方不走了。餘校長會意,他閂好門,走到她身邊,藍小梅突然伸出雙手緊緊抱住他,滾燙的嘴唇貼著他的臉。
“想吃荷包蛋嗎?”
經過一夜激情,餘校長早上醒來,癡癡地望著躺在身邊的藍小梅,似乎還能聽到昨晚臨睡時她說的那句百媚千嬌的話。不知為什麼,餘校長忽然想起王主任和他的嬌妻。再對比眼前藍小梅有些蒼老的身子,和自己更顯蒼老的樣子,不由得笑了一聲。藍小梅被驚醒了,迷迷糊糊地問,是不是笑她的身子長得像紅豆杉的樹皮。餘校長像撿到寶貝那樣緊緊地摟住她說,紅豆杉的樹皮才更珍貴。
藍小梅在餘校長家裏住到星期天下午才走。要不是有些咳嗽,也許還要多住些時日。藍小梅獨自睡了十幾年,身邊有了男人,夜裏總是情不自禁地享受肌膚之親,山上又比山下要涼許多,不知不覺地受了涼。還有另一層原因,藍小梅在心裏將自己當成了新媳婦,這一天該回門了。那天午睡醒來,餘校長發現藍小梅躺在身邊發呆,以為她是舍不得離開,便安慰她說,等與藍飛溝通過,就去將結婚證領了,然後天天在一起過日子。藍小梅不斷地搖頭,問餘校長,假如往後聽到什麼消息,他會不會變心。餘校長覺得奇怪,兩個人的靈肉都已融為一體了,怎麼還說這種話。藍小梅憐愛地數落他,看樣子像是什麼都經曆了的曆史誌書,可心裏還像小學一年級的課文那樣單純。餘校長從未聽到如此譬喻人的,對藍小梅的了解一下子又加深了不少。餘校長要藍小梅放心,就像李玉和在《紅燈記》中唱的,有這兩夜墊底,什麼樣的黑暗都能對付。
兩個人躺在那裏說著甜滋滋的話,慢慢地就激動起來。一陣親密之後,餘校長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藍小梅畢竟是女人,偎在餘校長懷裏打個盹,就有精力了。藍小梅要餘校長記住自己是有年紀的人了,凡事不要猶豫不決,推三推四,自己還沒安頓好,就不要去關心別人。餘校長也是痛苦經曆太多,幸福突然降臨,腦子不會轉彎。他說自己再也不會當男苕了,就算萬站長要當他的情敵,他也決不退讓。藍小梅想聽的就是這句話,高風亮節不是愛情,爭風吃醋才是愛情。
藍小梅穿戴整齊,臨走時將一封信交給餘校長。
載著藍小梅的三輪車還沒完全消失,餘校長就迫不及待地打開了信。
在這封上山之前就寫好的信裏,藍小梅將餘校長稱為“我後半生最愛的愛人”。在一段親密的話之後,藍小梅問餘校長有沒有聽說萬站長家裏的事。餘校長隻曉得李芳突然變了個人,對萬站長要多好有多好。
藍小梅自問自答地寫道,不僅是餘校長,就連萬站長都還蒙在鼓裏。自己之所以急著來見餘校長,是因為李芳得了血癌。
幾天前,李芳悄悄地來到她家,未曾開口,兩行眼淚先流了出來。一邊哭一邊說自己遭報應了。李芳的話將藍小梅嚇了一跳,她掏出來的那份診斷報告更是嚇人。其實在縣醫院就確診了,李芳不相信,又去市醫院、省城醫院,都是如此診斷,她才死了僥幸之心。李芳哭得像個淚人,淚水衝掉臉上的濃妝,露出本來的臉色,果然是很不健康。從縣醫院有了最初的診斷,李芳就從萬站長那裏開始後悔,一直後悔到藍小梅。李芳打算在自己有生之年盡可能對萬站長好一些,這之後就隻能在天上為他祝福了。
藍小梅因此寫了兩封信。
第一封寫給萬站長,藍小梅覺得,李芳不將最大的隱秘告訴丈夫,於情於理都是說不過去的。她勸萬站長不要再身在曹營心在漢,要好好盡丈夫之責。癌症也不是完全不可戰勝,總會有奇跡出現的。藍小梅感謝萬站長,本來以為自己這輩子就一個人終老了,想不到他幫自己找到了老伴餘校長。
第二封寫給餘校長。藍小梅對李芳親自登門告知病情的本意不太明白。有時候以為她是在交代後事,托付萬站長的將來。有時候又覺得李芳並沒有徹底絕望,她是要藍小梅做點事,使萬站長不再有婚姻之外的幻想。也讓她下定決心嫁給餘校長。
如果不是藍小梅親筆所寫,餘校長絕對不會相信。不是不相信李芳得了癌症,而是李芳將自己得了癌症的事親口告訴藍小梅,竟然卻還瞞著萬站長。餘校長感到一種莫名的心痛。
見藍小梅走了,兩天兩夜沒過來串門的孫四海踱了過來。
不等他開口說笑,餘校長就說了李芳給萬站長買摩托車的原因。
孫四海吃驚地說:“老天爺到底是老天爺,隻要一出手,就能擊中人的要害。”
後來,鄧有米也曉得了這件事。大家在一起商量了幾次,都覺得,李芳畢竟是萬站長的妻子,等有機會向萬站長證實她的病之後,要去探望一下。
餘校長以為萬站長收到藍小梅的信,就會來界嶺小學,找自己說點什麼。等了近一個星期還沒動靜,餘校長覺得事情有些不妙。
那天下午,餘校長終於聽到一陣熟悉的摩托車響聲,連忙跑出來。摩托車是萬站長的,騎摩托車的人卻是黃會計。黃會計將工資數給他們,說希望從下個月開始,大家都能拿到公辦教師的工資,這可憐兮兮的三十五元,他都不好意思發了。黃會計告訴他們,萬站長送李芳到省城最好的醫院治病去了。當會計的三句話不離本行,說雖然鄉計劃生育管理站比教育站有錢,可也應付不了一個癌症病人,萬站長將家裏這些年存的錢全部取了出來,還怕不夠,又找他借了一些,才敢帶著李芳出門。
餘校長有些擔心藍小梅,黃會計剛走,他便攔了一輛三輪車去細張家寨。
果然,藍小梅也是剛聽到李芳的消息。
餘校長一進門,她就直往他懷裏鑽,開始還咬著牙不哭出聲來,後來實在忍不住了,索性放開嗓門大哭,淚水很快就將餘校長胸前的衣服濕透了。藍小梅哭的是,最後關頭,萬站長還是顯出男人的品質。換了別的人,說不定會將積蓄藏得緊緊的,反正是要死的人,不願意多花冤枉錢。餘校長明白,藍小梅對萬站長還是有一種複雜的感情。
那天晚上,藍小梅不讓餘校長返回界嶺小學。
小別勝新婚,餘校長也不想急著走。
因為夜裏貪歡,早上醒來,外麵稻場上已有人在忙碌。餘校長怕藍小梅難堪,打算從後門離開。藍小梅卻要他明明白白地從大門出去,說,他走後門自己才會難堪。還拿出一包香煙,要他出去後見人給兩支。
送餘校長走時,藍小梅特意站在門口大聲說:“星期六一定要回來呀!”
藍小梅將這句話說得百轉千回柔情萬種,一如新婚妻子在叮囑離家的丈夫。好多年沒有女人這樣對他說話了,餘校長聽得心裏熱乎乎的,也不管有多少人在看,連忙回答:“學校一放假我就回來。”
一包香煙散發完,餘校長正好走到細張家寨村邊。收下香煙的人開玩笑說:“餘校長,你也太小氣了吧,喜糖也沒見到一顆,兩支煙就將大名鼎鼎的半老徐娘弄到手了!”
餘校長索性放開膽子回答:“禮輕人意重嘛!”
說歸說,周末餘校長再來細張家寨時,特地帶了幾斤水果糖,每家送了一包。兩個回合下來,細張家寨的人就認可他是藍小梅的再婚丈夫了。
月底那個周末,餘誌要回家,餘校長就沒有去細張家寨。這也是他與藍小梅商量好的。一般這個時候藍飛也會回家看看,畢竟還沒同他說清楚,藍小梅也怕藍飛會給他們難堪。
因為藍小梅說過,等藍飛離開後,她會到界嶺小學來。從周日下午餘誌和李子回來,餘校長就在盼望,隻要聽到機動三輪車的響聲,就要到門口看一眼。機動三輪車過了五趟,車上卻沒有藍小梅。
星期一又等了一天,藍小梅仍然沒來。
星期二一大早,餘校長就被一陣機器聲響吵醒。
餘校長起床後,自己先洗漱了,再去將寄宿的學生叫醒。有幾個新入學的一年級學生,才五歲多一點。界嶺小學是兩年招一次新生,這些出生年份不巧的孩子,要麼延後一年,要麼就得提前一年入學。五歲多的孩子還不會穿衣服,不會洗臉和刷牙。
餘校長正在手把手地教他們,藍小梅突然進來了。
跟在她身後的是藍飛,還有一對中年夫婦。
藍小梅上前替下餘校長,讓他去招呼客人。因為時間太早,還沒來得及燒開水,餘校長想去廚房,卻被藍飛攔住。
餘校長給孩子們穿戴好了,將他們帶到操場上,舉行升旗儀式。十幾個寄宿學生排好隊,鄧有米和孫四海也將笛子準備好了。聽到餘校長號令,一會兒就將國旗升上半空。
升旗儀式結束後,那對中年夫婦也不用人帶路,自己繞著學校轉了一圈,然後就站到最早是萬站長,接下來是張英才、夏雪、駱雨,最後是藍飛住過的屋子門口。那扇門上掛著的其實是把假鎖,見他倆想進去,餘校長伸手一扯,鎖就開了。屋子裏很幹淨,連黴味都沒有。餘校長說,說不定哪天教育站就會送新老師來,所以,每個星期都會將這個屋子打掃一次。
中年夫婦站在桌子前,盯著玻璃板下麵的詩抄。
餘校長就向他們介紹說,這首詩是第一位支教生夏雪壓在那裏的。
整個早上,中年夫婦什麼也沒說。
藍小梅將早飯做好,請他們上座時,也隻聽到那女的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藍飛也說不出對方的姓名,隻告訴餘校長,兩位客人昨天下午到縣團委,今天一大早就乘專車趕到鄉裏,再換乘機動三輪車來到界嶺小學。餘校長也不急著問他們有何貴幹,時間一到,他就去三四年級教室上課。這一屆一二年級由孫四海負責,五六年級由鄧有米負責。
第一節課下來,鄧有米對餘校長說,那對中年夫婦一直在他的課堂上聽課,莫不是上麵派來抽查教學質量的?餘校長說,若是檢查教學工作的,肯定要了解各個班級的情況,不會隻去鄧有米的班。上午最後一節課,中年夫婦又去那間一直是給外來的老師住的屋子,默默地坐到下課鈴響。
要吃午飯了,藍飛才去看他們。
中年夫婦衝著藍飛點點頭說:“就這樣定了。”
藍飛很激動,叫大家都去辦公室。
當著中年夫婦的麵,藍飛對大家說,這二位好心人,是從省城來的,代表自己的孩子捐款十萬元,建一所新的界嶺小學。中年夫婦還是不肯吐露姓名,他們唯一的要求是,建新學校時,一定要將這間專門給外來教師住的屋子保護好。
餘校長想起藍小梅說過,藍飛想用社會力量給界嶺建一所新的小學。他將中年夫婦打量半天,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覺得他們不像有錢人。
餘校長從未碰上這種事,完全不知所措。
藍飛卻內行多了。他問中年夫婦要不要用捐款者的名字給學校命名。中年夫婦不同意,就連在界嶺小學中間加上“希望”二字的提議都沒答應。他們隻管將錢彙到縣團委的專門賬戶上,再由縣團委按相關規定轉給界嶺小學。
事情商量好了,中年夫婦就要告辭。
藍飛跟著他們跳上機動三輪車時,藍小梅說:“我不走了。我要在老餘這兒住一陣子!”
藍飛不敢相信地盯著藍小梅。
藍小梅平靜地說:“你要願意,可以將老餘叫爸爸。當然,叫叔叔也可以。”
藍飛大叫一聲:“媽媽,你都快五十歲了呀!”
藍小梅說:“就因為快老了,我才急著將自己嫁出去。”
餘校長覺得自己不能不說話了,上前說:“我和你媽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不過我們也會尊重你的意見。”
藍飛差點要說醜話,嘴都張得老大了,見那對中年夫婦在盯著自己,便閉了嘴。再張嘴時,那句話已經變了樣,他用拳頭在餘校長的胸脯上不輕不重地捶了一下。
“沒想到你胃口超大,還要我送上一位壓寨夫人!”
機動三輪車開走了,餘校長才察覺,因為太緊張了,兩邊太陽穴都脹得發疼。
27
有一陣,中年夫婦的來曆成了界嶺小學的熱門話題。
從他們一進那間屋子就不肯出來的情況分析,大家一致認定,他們要麼是夏雪父母,要麼是駱雨父母。孫四海、王小蘭和李子認為真正的捐款者是夏雪,餘校長、藍小梅和餘誌認為是駱雨。鄧有米和成菊,則無定論。這種爭議很快蔓延到學生當中,又擴散到整個界嶺。
直到張英才出現,話題才有所轉移。
張英才帶來三份招收全民所有製合同工表格,這是民辦教師轉為公辦教師最正式的手續,隻要按照要求填寫,再一級級地交上去,最後蓋上縣人事局的大印,餘校長他們的曆史就要重寫了。
在一片喜氣中,藍小梅注意到張英才的臉上掛著一絲憂鬱。
藍小梅看見,張英才至少衝著旗杆頂上的國旗長籲短歎了五次。餘校長判斷,張英才的憂鬱是愛情問題造成的。藍小梅戳了餘校長一指頭,說他像個小青年,明明是單相思,卻將遍地麻雀看做吉祥鳥。餘校長不服氣,就去問張英才。張英才遲疑一下,承認和女朋友的情感確實有些問題。藍小梅對餘校長的得意不以為然,談戀愛不順利的人很多,誰也不會衝著國旗歎氣。餘校長於是做了個朝天歎息的樣子,說這就是仰天長歎。
張英才拿到填好的三份表格就下山去了。
餘校長留張英才在山上住一晚,嚐嚐藍小梅做菜的手藝,他沒有答應。他要餘校長將自己先前住過的屋子留著,不要做別的用途,說不定哪一天,要回界嶺小學教書。餘校長告訴他,那間屋子裏一切照舊,就是玻璃板下多了一首愛情詩抄。
別的人都將這話當成玩笑,唯獨藍小梅認為這不是信口開河。
隔了兩個星期,萬站長帶著李芳從省城回來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陪同縣團委方書記一行人來到界嶺小學。
餘校長叫鄧有米去請村長餘實,藍飛也跟著去了。
村長餘實果然還記得藍飛說過的話,鄧有米一說建學校的事,他就問,將來還要在學校門口掛上自由民主基地的牌子嗎?他推七推八地不想來,說又不是發救濟款,建小學的事由萬站長和餘校長決定就行。藍飛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方書記很快就要當副縣長了。村長餘實愣了愣,隻好跟著他們走了。
大家現場辦公,將校舍建設方案確定下來。總體原則是舊房子先不動,新教學樓就建在舊教室旁邊。教學樓的圖紙是統一設計的,但凡是捐建的學校,必須照此修建,這也是為了讓縣團委做的工作更加一目了然。按規定,捐十萬元,當地政府或者村裏也要出資十萬元。二十萬元建一所小學是不成文的標準。考慮到界嶺地處偏遠,人口不多,學校不需要建那麼大,加上界嶺之窮早已名聲在外,縣團委同意村裏不用出錢,多做配合就行了。不過既然村裏不出錢,各種建築事務,也不許村裏插手。
至於基建任務的負責人,理所當然是界嶺小學的一把手餘校長。
正事談完了,藍飛才向方書記介紹,餘校長是自己的新爸。
方書記很驚訝,藍飛的母親願意改嫁到界嶺,又表揚藍飛在長輩的婚姻問題上表現很得體。方書記又誇獎餘校長,說餘校長若是年輕十歲,一定要將他樹立成團委係統的先進典型。
餘校長連忙說:“孫老師比我小一些,應當可以。”
萬站長說:“界嶺小學的老師都是一個樣,說落後都落後,說先進都先進。”
方書記想聽聽孫四海的事跡。餘校長剛說孫四海當年是個失學的流浪少年,是老村長慧眼識人,將他帶回界嶺,做了民辦教師。孫四海就打斷他的話說,自己這輩子也當不了先進。方書記問他為什麼。
孫四海說:“我犯了一個巨大的三角戀愛錯誤!”
方書記大笑起來:“這是一種美妙的錯誤。現在的年輕人,誰沒談過三角戀愛。沒有魔鬼三角體驗,就看不到愛情的偉大。”
孫四海說:“如果對方是有夫之婦呢?”
方書記不笑了:“那就另當別論。”
藍飛岔開話題:“孫老師應當向萬站長學習如何成人之美。”
方書記不懂這話的意思。藍飛就將萬站長、餘校長和藍小梅之間的故事說了一遍。方書記又笑了起來,在場的人隻有藍飛陪著他笑,其餘的人都板著臉。連村長餘實都覺得,藍飛這樣說話,有犧牲長輩的尊嚴取悅上司的嫌疑。
於是,大家就不約而同地問候萬站長,說好久不見,他瘦了很多。萬站長苦笑著說,這些時在省城醫院得到的最大收獲是,妻子的癌症,丈夫也有一半。至於妻子的情況,萬站長表示,還不那麼悲觀,但是,往後每個月都得去省城醫院做放療,最終還要考慮換骨髓。雖然他倆有些積蓄,這次去省城治病就花得差不多了,如果真的要換骨髓,那可是要花大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