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天行者 第七章(2 / 3)

這時,藍小梅做好了飯。

大家坐下後,村長餘實說,本來應該由村裏出麵招待方書記,一方麵是方書記沒有提前打招呼,另一方麵村裏的經濟情況實在太差。藍飛也不想讓方書記覺得招待不周,說這是自己在界嶺吃過的最為奢侈的一頓飯。

方書記倒是寬厚:“母親做的飯菜,當然是人生中最奢侈的。”

聽到這話,藍飛趕緊端起酒杯,衝著藍小梅和餘校長說:“幸虧方書記的教誨。我就借方書記的吉言,敬媽媽和餘爸爸一杯酒,祝二位長輩幸福安康!”

藍飛一口氣喝了三杯,而隻讓餘校長喝一杯。

方書記帶頭鼓掌,忽然又問界嶺小學有沒有民辦教師。得知餘校長他們都是民辦教師,方書記說,這些時,縣委幾次開會研究解決民辦教師問題。那幾位坐火箭上來的家夥不了解實際情況還情有可原,最要命的是對民辦教師沒有感情,硬是將民辦教師說成是對中國教育事業的侮辱。方書記說,自己當場站起來,從縣委書記開始數,會場上的二十多人,有一半以上受過民辦教師的恩澤,這才將幾位無知無畏的父母官鎮住了。

聽到這話,餘校長舉起酒杯,說了些感謝的話。方書記告訴他們,雖然自己說了重話,最終確定的政策還是有美中不足,轉公辦時,他們自己還得掏些錢買回從前的工齡。鄧有米很緊張,問大概要付多少錢。方書記說,具體算法由人事局操作,應當在民辦教師所能承受的範圍。餘校長他們這才略微放心。

方書記和藍飛他們一走,村長餘實就提出讓李家表哥他們來蓋教學樓,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萬站長不同意,這樣的工程,必須交給建築公司或者專業工程隊。村長餘實不死心,又想用村裏的名義讓這些人成立一個工程隊。萬站長說,教育部有規定,校舍建設,必須是正規的建築公司才可以。村長餘實生氣了,一甩手走開,不冷不熱地說,不要以為有了錢真的就是老大了。

萬站長不管這些,商量到最後,大家一致同意,就找鄉裏的工程隊,將一應事情全部承包出去。

要談的事情都談了,萬站長也要下山了。餘校長說,藍小梅有事找他。萬站長遲疑一下,說自己也忘了祝福他倆。藍小梅將一隻紅包交給萬站長,讓他給李芳買點營養品補補身子。

萬站長接過去時,眼圈紅了。

藍小梅從口袋裏掏出手帕遞過去。萬站長沒有接受,他將自己的手帕掏出來,擦幹淚水,說從今往後,別說眼淚,就是唾麵也隻有自幹了,再用藍小梅的手帕擦眼淚,就不是男子漢,也對不起餘校長。萬站長還說,任何其他祝福,對餘校長和藍小梅都是畫蛇添足。過去,餘校長每次都將轉為公辦教師的機會讓給了別人,現在好人得到好報了。過去他不相信這些,現在他相信了。再不相信,就沒辦法解釋,自己像烈火一樣苦苦烤了藍小梅多少年,卻不及餘校長平平淡淡地送雙皮鞋。

看著萬站長走遠了,藍小梅將自己的手塞到餘校長的手裏,由他牽著,慢慢地在操場上走了一圈。她說,萬站長就是這樣,別看他頭腦一熱,將摩托車開得像火箭,一會兒風一吹,就沒事了。說不定他還會轉回來,做個樣子,讓我們放心。藍小梅話音剛落,萬站長真的騎著摩托車返回來,衝著餘校長和藍小梅說,剛才的話有些賭氣,現在說的才是真心話。萬站長沒有再說祝福的話,而是要藍小梅好好照顧餘校長。於公,是照顧他的下級與同事;於私,是照顧他的朋友與兄弟。

萬站長這一走,好多天沒有再來。

周末,餘校長和藍小梅去細張家寨搬東西,特地到教育站去看望李芳。正要進門,忽然聽到萬站長正在屋裏教李芳朗誦一首愛情詩:當你老了,頭發白了,暮思昏沉

偎著爐火打盹,請取下這頁詩箋

回望你眼中的昨晚溫柔,慢慢讀

慢慢讀,回想那昔日濃濃的陰影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者真心

隻有一個人愛著你的靈魂

還有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藍小梅拉著餘校長趕緊往回走,走到小街外邊,才停下來問餘校長,這是誰的詩。藍小梅覺得奇怪,前兩年,有一次萬站長從界嶺小學回來,在她家歇氣時,突然朗誦起這首詩,差一點將自己徹底感動。藍飛第一次從界嶺小學回家時,也衝著她朗誦這首詩,後來自己去界嶺小學看藍飛時,才發現壓在玻璃板下麵的這首詩抄。餘校長說,自己本不清楚這詩是誰寫的,是夏雪和駱雨告訴他,這首詩的作者是愛爾蘭詩人葉芝。兩位支教生,都喜歡在黃昏時靠著旗杆朗誦這首詩,所以學校的老師全知道了。

因為這首詩,藍小梅對萬站長的擔心消失了。她將常用的衣物找出來,連同自己的日常生活用品,一起搬到餘校長家裏。

有藍小梅在,成菊有事沒事都會到學校來,幫忙照料住在餘校長家裏的學生。兩個女人在一起,免不了說些悄悄話,首先就是議論王小蘭。王小蘭除了月底到學校來等著接李子回家,平時來得越來越少,原因是丈夫連要掐死她和李子的話都說出來了,王小蘭隻好整天待在家裏不敢走遠。藍小梅和成菊都覺得,女人一輩子窮也不怕,醜也不怕,就怕嫁個蠻不講理的丈夫。像王小蘭,即便是來接李子,丈夫也隻準她待在學校下麵的村裏,回家後,還要檢查內衣。王小蘭隻好每次都將葉碧秋的小姨一起拖到學校來。

王小蘭去幽會時,葉碧秋的小姨就坐在餘校長家。

聽她說起葉碧秋的情況,大家莫不驚訝。

葉碧秋一邊在王主任家當小阿姨,一邊考成人自修大學,已經拿到三門課程的合格證了。王主任一家對她非常支持,她白天帶孩子,晚上去學校上課。照這個速度,再有一年就能拿到大學畢業文憑。餘校長他們也挺高興,沒有完成中學學業的葉碧秋都能拿到大學文憑,對界嶺及界嶺小學的名聲將會大有好處。

從藍小梅嫁給餘校長,到葉碧秋考上成人自修大學,加上民辦教師轉正和有人捐款修建新學校,界嶺小學真的是四喜臨門了。大家心裏高興,就要鄧有米和孫四海用笛子吹些好聽的樂曲。所謂好聽的,也就是歡樂喜慶的。鄧有米說吹就吹,還要成菊隨著笛聲歌唱。笛子一響,孫四海卻憂鬱起來。女人們說,等到王小蘭光明正大地嫁給他,他就不會這樣了。

天氣越來越冷,眼看就要落雪了。

教育站的黃會計突然來到界嶺小學。

黃會計喜形於色地通知,轉正手續全部辦好了,隻要再交一筆錢,餘校長他們就是公辦教師了。

明明是喜事,大家卻笑不起來。

黃會計說,這次轉公辦教師,不是幹部指標,而是省裏給的全民合同製用工指標。他們交的錢,會轉給社保局,用於購買轉正之前這些年的工齡。鄧有米問,是否可以放棄從前的工齡,隻從現在算起。黃會計搖搖頭,這個辦法別的民辦教師也想到了,但政策不允許。必須有足夠的工齡才可以轉正,從前的工齡沒有了,就不符合轉正條件,就要回去當農民。黃會計將一張紙條交給他們,上麵寫著他們應交的款額,籌到錢後,由本人到縣教育局親自交付。

黃會計還要去別的學校,說完就匆匆走了。

那張紙條在餘校長、鄧有米和孫四海手上來回傳了許多遍。

餘校長資格最老,要交一萬一千多元。

工齡稍短的孫四海也要交七八千元。

鄧有米一直在心裏算賬。好不容易算清楚,他將腳一跺,罵了一句粗話,說將自己這些年當民辦教師的全部所得加起來,還不夠交這筆錢。好在鄧有米省吃儉用,當民辦教師的工資和補助從未花過一分,妻子成菊種地和搞多種經營賺的小錢,也基本上存了起來,再找親戚借一點,能湊足一萬之數。

鄧有米將自己的賬反反複複地算了三天。

第四天早上,餘校長對孫四海和鄧有米說:“雖然過去兩次的轉正機會,我們三個像三國演義的劉關張那樣共進退。這一次情況不同,政策擺在那裏,人人都有份。去教育局交錢,用不著三個人一起去。應該像發展黨員那樣,成熟一個發展一個。”

孫四海也說:“既然鄧老師籌到錢了,放在家裏反而不安全,幹脆先去縣裏將錢交了,順便給我們探探路。”

鄧有米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便將自己的課托給餘校長和孫四海,將一包錢捆在腰間,拉上成菊做保鏢,搭三輪車下山去了。

因為怕餘校長他們惦記,成菊想在縣城看一看,鄧有米不同意,交完錢,拿到收據,就往回趕。天剛黑,他們就回到界嶺小學,將縣教育局的盛況,向餘校長和孫四海講了一遍。

鄧有米從未見過這麼多的同行,一個縣就有這麼多民辦教師,全中國的民辦教師數量就可想而知了。來的人雖多,交錢的隻有一半左右,另一半人,說是來做政策谘詢,也有請願的意思。說起來大家都是一樣的,當民辦教師的時間越長,越是交不起工齡錢,大家都覺得應當按實際收入的一定比例付工齡錢才合理。最早的時候,每個月隻有四元錢工資,而且一直拿了將近十年,現在算工齡錢,一個月就要交幾十元,連教育局的人都說不合理。二十幾年了,他們的工資才漲到七十元左右,還是由村委會和教育站各發一半。可問題是民辦教師轉正後,必須進社會保險這個“籠子”,而進“籠子”的規矩,就是中南海的人也沒法改變。

鄧有米在教育局見到了張英才。張英才雖然忙得不可開交,還是抽空對他說,這件事不可能再有轉折了。張英才的意思是叫餘校長他們排除萬難也要將這筆錢交上,交了錢,往後的事情就好辦了。張英才還說,已經有人在虎視眈眈地盯著這塊肥肉了,有幾個民辦教師交不起這筆錢,就有可能便宜幾個烏龜王八蛋!

這番話讓大家想起張英才上次回界嶺小學時的表情。或許那時候張英才就曉得這鬼政策了,才在心裏替他們難受。談到下一步該如何辦,餘校長和孫四海都不做聲,但讓人覺得他倆已心中有數了。

說起來真快,才一個月,黃會計來送工資時,就將鄧有米和萬站長一起,列在公辦教師的工資單上。鄧有米簽字領錢時,雙手情不自禁地抖動。黃會計笑著說,他發了幾天工資,沒見到一個民辦教師不激動。難得受寵,針鼻大小的一點好事,就激動得要患心髒病了。黃會計又提醒餘校長和孫四海快點到縣裏去交錢,若不交錢,名字上不了工資表不說,一過期限,有可能連收條都不讓寫了。

餘校長不同他說這些,隻問萬站長在不在家。聽說萬站長又帶李芳去省城醫院做放療去了,餘校長輕輕地啊了一聲。黃會計敏感地告訴他,萬站長的本錢被李芳的病掏空了,如今是寅吃卯糧,就連李芳送給他的那輛摩托車也折價賣了。真想借錢,最好到沒有民辦教師的城裏去找親戚熟人。鄉下有錢的人本來就少,突然間這麼多民辦教師要轉正,有點閑錢的人家,早被捷足先登的人借空了。黃會計還說,全鄉的民辦教師中,除了界嶺小學的三位,其餘的人都找他借過錢,弄得他夜裏都不敢開燈,聽到有人敲門就心生煩躁。餘校長說,自己隻是問問,好久沒看到萬站長,有些想念。

因為餘校長和孫四海還沒辦好手續,鄧有米不好太高興。但他一定要讓成菊好好享受一下,便趁著周末再次去縣城,用領到的第一筆公辦教師工資,給成菊買了一枚金戒指。

天氣很冷,但陽光很好。戴上金戒指的成菊,執意要到大大小小的村子裏走一走。成菊的手粗糙得像是紅豆杉的皮,食指上的金戒指在晴空中一閃一閃十分奪目。看到的人沒有不羨慕的,都說她跟著鄧有米過了二十多年苦日子,一夜之間就徹底翻身了。當然,也有人不高興。最不高興的是村長餘實的妻子。因為成菊的金戒指,與她那戴了幾年的金戒指一模一樣。

正像俗話所說,成菊真的是睡著後笑醒了。鄧有米領了第二個月的工資了,成菊還是有事沒事就在那裏癡笑。下來巡診的鄉衛生所所長看過後,懷疑她患了癔症。吃了一瓶穀維素片也不見效,鄧有米急了,害怕樂極生悲,就想學萬站長,送成菊到省城醫院去診治。藍小梅攔住他,說是自己有個辦法可以試試。那天,藍小梅請成菊吃飯,見成菊又在那裏癡笑,她上前去貼著她的耳朵大聲嗬斥她:如果再得意忘形,就將鄧有米的公辦教師資格作廢!成菊嚇得全身發抖,將一大杯酒當成白開水倒進嘴裏,不省人事地躺了一天一夜,醒來後便恢複到往日的樣子。

最著急的人是萬站長。

從省城回來後,萬站長不顧自己累得也像得了癌症,三天兩頭往界嶺小學跑,見麵就問籌款進度。實際上,隻要一看課程安排就知道,按兵不動的餘校長和孫四海,除了上課哪兒也沒去。說起來,他倆的想法基本相同,就算有人答應借錢,以界嶺的情況,能拿出二三十元四五十元就相當不錯了,相對於需要交付的款項,無異於杯水車薪。

萬站長每次來,都要單獨同藍小梅商量一陣。那天,藍小梅突然不辭而別,再回來時,就望著餘校長傷心落淚。原來藍小梅去縣裏,要藍飛想辦法籌點錢。藍飛也沒辦法,縣團委的同事都很年輕,幾乎沒有積蓄,自己又剛剛有了女朋友,每月開銷大得不得了,接下來就要籌錢買房子準備結婚。藍飛建議,將家裏的房子抵押給銀行,換些貸款,或者幹脆將房子賣了。真的做起來,才發現藍飛的方法根本行不通。藍家的房屋太舊了,銀行不願抵押,也沒有人肯出價購買。

那一天,像要落雪了。

突然出現的萬站長,帶來鄉法律事務所的謝律師。

萬站長說了來意,將餘校長嚇了一跳。鄧有米的膽子比較大,雖然有些擔心,還是同意萬站長的做法。於是,萬站長就帶著律師去找村長餘實,將這些年餘校長他們墊付學校校舍維修費的明細賬攤在桌上,希望村委會如數償還,否則就向法院起訴。

村長餘實哈哈大笑,錢是村委會欠的,又不是他個人欠的,他希望萬站長去告狀,更希望這事鬧到報紙和電視上去。村長餘實一向稱呼萬站長,這一次卻叫他老萬,提醒他不要將個人感情帶到工作上,要以平常心來分析這件事。在界嶺小學的問題上,村委會盡了力,那些民辦教師才能堅持下來。至於墊付的維修費,誰曉得是用在教室上,還是用在老師的住房上。說句不好聽的話,在村裏搞工作,又沒有財政撥款,很多事情是分不清公與私的。像望天小學,至今還在破廟裏上課,也沒有誰說過要維修。界嶺小學的房子雖然破點,四壁都是磚做的,上麵蓋的也是瓦,就是不維修也凍不死人。有人要將界嶺小學當典型,給管事的人臉上貼金。村委會又沒有財政撥款,一分一厘的收入,都是從老百姓手指縫裏摳來的。他還說,自己越來越覺得,這個村長當得太不要臉了。葉泰安大張旗鼓搞競選,好不容易當上村長,屁股還沒坐熱,就辭職不幹了。不曉得內情的人說是受排擠,其實是因為他沒當過村長,覺得自己的臉皮很重要。他不同,當了多年村長,已經沒臉了,無所謂要臉不要臉。真要告狀,不用法官判,他就認輸,將老會計的賬本交出來,讓有本事的人去欠賬的人家收錢就是。到了那一步,隻怕全世界都會笑話,大吃大喝,蓋高樓大廈,坐高級轎車的政府,居然狀告窮得叮當響的農民。

村長餘實當即讓老會計拿出賬本給萬站長看,又拿出村委會會議記錄,上麵記得很清楚,近幾次會上,村長餘實每次都在強調教育優先,隻要有一分錢,也要將學校的問題考慮進來。萬站長明白,老會計的賬是真的,會議記錄是假的。各個村都在這樣做,將編好的會議記錄,按各行各業各整一套,哪一行來檢查,就用哪一本來對付。各自心知肚明,又顧及了各自的麵子。

說到最後,村長餘實使出殺手鐧,要萬站長幫忙,請有關部門批準砍一棵紅豆杉,賣出錢來,什麼問題都解決了。他還舉了幾個例子,說別的村就是如此應付實在過不去的難關。萬站長沒有料到村長餘實會使出這個招,一時間,十八般武藝都失去用途。

討債的事情沒辦好不說,倒過來還欠村長餘實一個人情。

臨走時,村長餘實舊話重提,要萬站長無論如何將捐建的教學樓交由村裏來做,村裏賺了錢,就可以投資到學校裏。還說,村裏這就去給砌匠們辦手續,也成立一支建築隊,到時候該簽合同就簽合同,法律責任和經濟責任,該承擔的全都承擔,隻希望萬站長到時候在縣團委方書記麵前多多美言。

回到界嶺小學,見餘校長他們還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萬站長忍不住警告他們,盼了半輩子,想了半輩子,好不容易等到最後的轉正機會,千萬別讓幾個臭錢打倒了爬不起來。餘校長和孫四海有苦難言,不是自己不想辦法,實在沒有辦法可想,鄉裏就一家農業銀行,大家都跑去貸款,弄得人家見到民辦教師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躲進窩裏,用香油拌芝麻也引誘不出來。他倆很想說,早知今日,當初也學鄧有米,一件衣服穿十年,省下錢來買個公辦教師。可這話卻說不出口,因為他們做不到。孫四海不能不照顧王小蘭和李子,餘校長除了妻兒之外,還有住在他家的那些學生,每次領到工資,或多或少總要買點肉,給學生們改善一下夥食。

萬站長天黑之前必須趕回家,剛剛做完放療的李芳需要他的照料。萬站長沒有摩托車騎了,他將摩托車賣給了黃會計。別人隻肯給五折的價錢,黃會計卻同意六點五折接手。賣摩托車的錢,也隻能夠支付下一次放療的費用。

聽到遠處有轟隆隆的機器聲,鄧有米就陪萬站長和謝律師到路口攔三輪車。

剛站定,村長餘實就和李家表哥結伴過來了,說是到鄉裏去谘詢如何成立建築隊。見萬站長一副不想同他說話的樣子,村長餘實就同謝律師搭腔。他很誠懇地問,聽說建築行業裏,每項工程都有一定的回扣。謝律師辦過這方麵的案子,自然清楚,這一行裏的潛規則,回扣最少也有百分之五,最多可達百分之二十,隻要手腳幹淨,基本上還是被認可的。村長餘實追問,為什麼建築業可以如此特別。謝律師說,建築業是特殊行業,鄉下動土蓋間新屋,都要請遠親近鄰喝喜酒,工程越大這種特殊性就越明顯。

鄧有米聽了這番話,悄悄地看了萬站長幾眼。

萬站長像是不在意,其實也在靜靜地聽著。

28

元旦之前,縣團委正式通知,為界嶺小學新建教學樓的捐款已到賬,可以按計劃動工了。萬站長將餘校長和鄧有米叫到教育站,然後和專門下來落實此事的藍飛一起拍板決定,將新建教學樓的事,改交鄧有米負責。這也符合慣例,基建的事總是由副手管,而且鄧有米又是公辦教師,對紀律的約束性更為敏感。而且,餘校長娶了藍小梅,作為兒子的藍飛,不能與繼父發生經濟上的直接往來。直係親屬回避,也是一種慣例。鄧有米剛成為項目負責人,萬站長就要他拿出主意,此項工程是交給鄉建築公司,還是交給剛成立的界嶺村建築隊。鄧有米想看萬站長的眼色,萬站長卻不讓他看,低著頭,一心一意地看那些擺在桌上的文件。

鄧有米沒辦法,隻好咬牙說:“還是交給界嶺村建築隊比較方便。”

“錯了。”萬站長站起來,在屋裏轉著圈,“餘實趕緊成立建築隊,明擺著是衝著這項工程來的。你也不想想,他們白手起家,連隻吊葫蘆都沒有,就等著用蓋樓房的錢去添置設備。這些人從未搞過大工程,一個人就是一處窮窟窿,得花多少錢才能讓他們吃個半飽。”

鄧有米喃喃地說:“我還以為熟人好說話。”

“你要是這樣想就大錯特錯了。”這一次是藍飛站起來表示反對,“餘實這樣的老油條,為什麼會長年累月對你們幾個不冷不熱,甚至對我大打出手?根本原因是老村長去世時流傳的所謂政治遺囑。其中說,葉泰安之後讓孫四海當村長。要是你們三位不團結,餘實早就會對孫四海單獨下手了。因為你們很團結,所以他就和學校對著幹了。”

鄧有米被這番話說得毫毛都豎了起來。

好在他明白,藍飛是在記恨村長餘實當初的那記耳光。

萬站長和餘校長也不同意藍飛的說法。村長餘實雖然有防範之心,以孫四海的清高孤傲,幫助葉泰安修改競選的演講稿已經是極限了,這一點想必村長餘實比誰都清楚。

大家一邊討論,一邊說些看似無關的閑話,然後一致同意,教學樓工程交由鄉建築公司承擔。具體合同,由鄧有米負責簽訂。餘校長覺得奇怪,如此大事萬站長和藍飛應當出現在現場才是,讓這輩子隻簽過工資表的鄧有米獨自麵對,萬一出了事該如何是好。見餘校長擔心,萬站長和藍飛一下子變得輕鬆起來,安慰他說,這種事其實很簡單,將房子蓋好,可以使用就行。房子這東西不能摻假,十歲的孩子也能看出優劣。如果不行,就不付錢。

萬站長和藍飛不僅自己不肯陪鄧有米,也不讓餘校長去。

鄧有米突然顯得有膽有識,獨自同鄉建築公司的人接觸幾次,就將合同簽了下來。

冬天的界嶺氣溫太低,一直等到春天來了,外麵不再結冰後教學樓才正式奠基。

這期間全鄉的民辦教師已經有四分之三以上交了工齡錢,成了公辦教師。萬站長已經習慣藍小梅嫁給餘校長的事實了,又像從前那樣,有事沒事都要到界嶺小學看看。

過年之前,張英才也來過兩次,他在為餘校長和孫四海著急。雖然離交工齡錢的最後期限還很遠,可他知道,實在交不出這筆錢的人,就是再給十年時間,也還是沒有辦法。張英才不像萬站長沉得住氣,頭一次來,他什麼也沒說。下次再來,他就忍不住問藍小梅,餘校長心裏到底作何盤算。藍小梅倒過來問他,難道上麵真的就一點人情味也沒有,就因為這該死的錢,將教了半輩子書的老師攆出校門?張英才讓她想想界嶺村的餘實,一個小小的村長就能如此無情無義,別的人就可想而知了。

能看出來張英才在替自己著急,孫四海也倒過來勸他。

要說著急,孫四海比誰都著急,硬是燒得嘴裏滿是燎泡,還有一個接一個的潰瘍。熬到年關,那些從外麵打工回來的人,到學校來看孩子時,都說現在的老板越來越卑鄙,辛辛苦苦幹一年,能拿到一半工錢就算不錯,年後去複工,能不能發另一半,還是未知數。這樣說話,意思很明白,就是防止別人開口借錢。幸虧孫四海沒有找人借錢的念頭,不然嘴裏會生出更多的潰瘍與燎泡。當老師的向學生家長借錢,不用說失去尊嚴,僅僅是債主與欠債人的關係,就讓他們沒辦法好好教書了。當孫四海知道自己三五年內絕對無望湊齊八千元錢後,心裏反而坦然了。

萬站長每次來界嶺小學,都會麵對正在修建的教學樓意味深長地說:靜觀其變。

正式動工才三個月,兩層高的教學樓就封頂了。主體結構完成後,藍飛來看過一次,順便帶來合同規定的第二張轉賬支票。藍飛還帶來縣團委方書記的指示,暑假期間除了要將內部粉刷裝修弄好,外部環境也要改造一下,九月初開學時,方書記要親自陪同捐款人來界嶺,主持教學樓啟用儀式。鄧有米在滿口承諾的同時,再三提醒藍飛,第三張轉賬支票,也就是最後一張轉賬支票,一定要在完工的同時交給鄉建築公司。

藍飛說起話來已經非常像領導幹部了,他將鄧有米的肩膀拍三下。

“你們的事也是我的事。你們著急,我會更著急。”

八月中旬藍飛再來時,教學樓裏裏外外都弄好了。他很滿意地將最後一張轉賬支票交給鄧有米。鄧有米沒有當場交給鄉建築公司的負責人,而是裝進自己的口袋裏。

那一天大家都很高興,最高興的是鄧有米。按照習慣,甲方要請乙方主要人員喝竣工酒。因為鄧有米拿著公辦教師的工資,便主動將相關人請到他自己家,同時也算是自己轉為公辦教師的一種答謝。萬站長當然不會缺席,村長餘實明明在家閑著卻不肯來。由於學校沒有與村裏專門成立的建築隊合作,這口惡氣隻怕要在心裏憋成一塊生鐵。

幾杯酒下去,鄧有米難得地說了幾句豪言壯語,其中最讓人驚訝的是,他預言再過兩三個月,界嶺小學就會徹底擺脫“村閥”禁錮,界嶺小學的全體老師也將徹底與“村閥”分道揚鑣。由孫四海和葉泰安在界嶺村上次村長競選時發明的“村閥”一詞,盡管沒有在正式演講中說出來,私下裏已有人在用這個詞形容村長餘實。餘校長從一開始就反對這個詞,鄧有米也不說這個詞,甚至在孫四海說起“村閥”時,他會小心翼翼地東張西望。此時此刻,“村閥”這個詞的出現,讓藍飛格外高興。他說鄧有米在這一點上的覺悟,其重要性遠遠大於這座花十萬元修建的教學樓。

他倆正高興,冷不防萬站長將酒杯重重一放。

“老鄧,你不要忘了古訓:言多必失!”

此言一出,鄧有米立即冷靜下來。加上懷裏還揣著一張轉賬支票,要趁鄉裏的農業銀行關門之前進賬,主人鄧有米不勸酒了,熱熱鬧鬧的酒席很快就收場了。

萬站長他們走時,鄧有米也跟著走了。

大家都以為鄧有米是去建築公司結賬。

鄧有米當天沒有回來。第二天上午,才聽成菊說,鄧有米去縣裏辦一件十分重要、能讓界嶺小學的同事們皆大歡喜的事情了。鄧有米在縣城住了一個晚上就回來了,一點也看不到他歡喜的樣子。餘校長問他去縣城幹什麼,他簡簡單單地說,他要找的人請了假,到部隊探親去了,開學之前才能回來。

成菊追問:“好好的,幹嗎要找一個軍婚的女人?”

鄧有米笑著當眾拉起成菊的手:“你是老鄧家的福星,別說軍婚,就是拿美國總統的女兒來換,我也舍不得!”

在所有笑聲中,孫四海笑得最冷靜。

“鄧老師轉正後,各方麵的水平都上了新檔次,前天才發現村長沒什麼了不起,到今天連美國總統的女兒都覺得不般配了。”

“隻要不說我是小人得誌就行。”對這樣的挖苦鄧有米毫不在乎,“要不了多久,孫老師也會和我一樣。”

這天晚上,餘校長和藍小梅在操場上乘涼。

界嶺雖然山高,年年夏天總會有幾天比較熱。

餘校長並不是怕熱,而是因為他心裏有事。

兩個人坐在月光下,聽孫四海吹笛子。藍小梅聽了一會兒就發現,孫四海的笛聲比從前平靜了許多。餘校長也奇怪,整個暑假,王小蘭都沒有來過學校,若在以往,孫四海的笛聲會像刀子一樣,要割別人的心尖肉。藍小梅覺得這樣好,男人心性平穩反而更加可靠。

聽到這話,餘校長輕輕地拍了拍藍小梅的手。

他終於明白了,原來自己是一直在為鄧有米擔心。他將前天在鄧有米家喝竣工酒時,發現萬站長、藍飛和鄧有米三個人,幾次互遞眼神的事說給藍小梅聽。藍小梅聽不明白,幾個大男人,就算眉來眼去,也不會生出什麼事情來。餘校長說,他擔心他們幾個是在聯手為他和孫四海的轉正問題策劃什麼行動。藍小梅說,真的如此,也是好事,界嶺小學的劉關張,應當有難同當,有福同享。餘校長最最擔心的是藍飛、萬站長和鄧有米三人聯手,在捐款上做手腳。不等他說完,藍小梅就用手捂住他的嘴,她很了解萬站長和藍飛,他們有些世俗,遇事會先考慮自己,正因為這樣,他倆才不會冒這個險。餘校長也覺得,鄧有米當年雖然做過盜伐紅豆杉的事,那也是一時糊塗偶爾為之,他還不是那種膽大妄為之徒。

夜裏,餘校長久久不能入睡。萬籟俱寂,幾乎能聽到流星劃過的聲音。直到遠遠近近的公雞叫了,他才有了睡意,剛剛合上眼睛,忽然感到什麼地方哢嚓地震動了一下。

餘校長猛地跳下床,剛走到門口,就聽到藍小梅的聲音。藍小梅以為他在起夜,要他順便看看餘誌睡得怎麼樣。餘校長到隔壁屋裏一看,餘誌竟然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麵前攤著沒做完的作業。餘校長將餘誌弄到床上後,竟然忘了自己要幹什麼,回到藍小梅身邊躺下,也不知什麼時候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經是上午九點。

餘校長剛將自己打理好,孫四海就過來問他,夜裏有沒有聽到什麼東西的開裂聲。餘校長這才想起夜裏聽到哢嚓聲,便拿了鑰匙,打開教學樓的鐵門,立即發現一樓教室的天花板上有一道新開裂的縫。建築公司的人先前說過,因為趕工期,水泥沒有幹透,有可能在預製板之間出現裂縫,但不會影響工程質量。餘校長和孫四海檢查完一樓,再檢查二樓,除了原先的那條裂縫,沒有發現別的異常。

第二天夜裏,餘校長一直很留意,卻什麼也沒聽到。他剛放下心來睡了兩夜安穩覺,便又聽到這種聲音了,不過這一次孫四海沒有聽到。餘校長到教學樓上檢查,也沒發現新的異常。再過幾天,孫四海又聽到這種聲音。

餘校長覺得這事有蹊蹺,就將鄧有米和孫四海叫到一起討論。

說是三個人,其實藍小梅也在旁邊聽著。鄧有米對此另有見解,因為與建築公司的人打了半年交道,那些人早就提醒過他,蓋樓房和蓋平房一樣,有些規矩是不能少的。建築公司的人悄悄地做祭祀,隻是針對一般的對象,其他特殊對象,隻能由甲方自行掌握。鄧有米說,如此大事應該向老村長和明愛芬二位先行者報告一下,也算是感謝他們對界嶺小學的關心。

藍小梅插話說,她早就提醒過餘校長,自己與他一起過日子的事,也應該去同明愛芬說一說。餘校長有些不高興地說,這是開校務會,家屬別插嘴。藍小梅說,還是閑聊吧,界嶺小學的三巨頭聚在一起討論如何祭神,萬一被傳出去,還不知會鬧出什麼風波。孫四海支持藍小梅的意見,建築公司的人做祭祀時,也要避人耳目,堂堂皇皇的學校,更應該如此了。

餘校長隻好聽大家的。商量妥當後,大家先去後山上明愛芬的墓前,由餘校長將學校的變化說了一遍,然後讓藍小梅說點體己話。藍小梅提起當年自己在望天小學當民辦教師時,明愛芬曾去聽過課,她還記得明愛芬臨走時,在教室的意見簿上寫了一句話:向藍老師學習,用普通話講課。後來才知道,那時候,全鄉的老師,隻有自己和明愛芬是用普通話講課。敘了舊,藍小梅又要明愛芬放心,自己會盡其所能照顧餘校長和餘誌。

轉過身來,再到老村長的墓地,則由孫四海主講。孫四海開口就說,學校建新教學樓,可村長餘實從頭到尾都不來看一眼,老村長如果真的能夠顯靈,就好好想個辦法懲罰他。大家都笑孫四海,到底是老村長心中的紅人,什麼時候說話都肆無忌憚。

孫四海還在那裏發泄不滿,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怪怪的笑聲。嚇得藍小梅靠到餘校長的懷裏。餘校長告訴她,是老村長的大女兒、葉碧秋的母親來了。果然,隨著笑聲,葉碧秋的母親出現了。“你們來看我爸呀?我來背書給我爸聽。”說著話,葉碧秋的母親便旁若無人地朝著老村長的墓碑,背起課文來。藍小梅的眼圈紅了。事隔多時,隻要想起這事,她還會傷心落淚。

說來很奇妙,自從去明愛芬和老村長的墓地走了一趟,先前那些奇怪的哢嚓聲全沒了。那天李家表哥來學校轉悠,餘校長靈機一動,就請他到教學樓裏看看。他人在樓裏,心卻在樓外,胡亂應付餘校長的提問,眼睛一直盯著孫四海的屋子。李家表哥走後,餘校長幹脆將葉碧秋的父親請來,樓上樓下、裏裏外外看了一下午。葉碧秋的父親隻做過普通的平房,對於樓房,他隻能看看外表,垂直線很直,水平線很平,覺得非常不錯。

離秋季開學時間越來越近。萬站長和藍飛再次結伴前來。

因為方書記和捐款者要來參加特別開學典禮,相關事情需要提前安排。趁此機會,餘校長問萬站長,喝竣工酒那天,鄧有米悄悄去縣城,是不是他的安排。萬站長滿臉錯愕,不像是裝出來的,他很堅決地表示自己對此一無所知。藍飛那裏,餘校長也讓藍小梅問過。藍飛不知道鄧有米是不是真的去過縣城,喝竣工酒那天,自己回細張家寨家中取東西,再到鄉裏搭車,鄧有米已經不知去向了。

餘校長這才放下心來,天還沒黑,就不停地朝藍小梅做些親昵動作。藍小梅也會意地笑,趁著餘誌在操場上和孫四海打乒乓球,煎了兩個荷包蛋讓餘校長吃過,就上床親熱起來。之後,藍小梅憐愛地數落他,心裏有點事就放不下,連老婆都顧不上愛了。餘校長心滿意足地摟著她,什麼也不說,密密麻麻地吻了她身上所有能吻的地方。

餘校長以為自己真的放心了。

不料當天夜裏就做了一個噩夢。

他覺得這是前些時太過多慮的反應,就沒有告訴藍小梅。想不到第二天夜裏,噩夢又出現了。咬牙堅持到第三天夜裏,那群被壓在一堆瓦礫下,不是沒有手,就是沒有腳的小學生,又在夢中一聲聲哭喊著:餘校長救命!餘校長救命!餘校長驚醒之後,伸手去摟藍小梅,將藍小梅也驚醒了。藍小梅覺得餘校長的雙手冰涼,就像死人的手。餘校長也不再隱瞞了,將三天來的噩夢告訴了藍小梅。

藍小梅覺得奇怪,就趁著開學前的空閑,帶餘校長和餘誌回細張家寨住兩天。雖然換了環境,噩夢還是如期而至。早飯後,正好有巡診的醫生路過,藍小梅連忙將醫生叫到屋裏,對醫生說,餘校長這一陣夢特別多,總是睡不好覺。醫生給他量了血壓,試了脈搏,看了舌苔,一切都還正常,就問他是不是受了驚嚇。餘校長笑著說,活到這個年紀,哪怕真的走路遇到鬼,也會當成伴,沒什麼好怕的。醫生也笑,並說,那就隻有一個原因,人到中年,新娘子再迷人,夜裏也要悠著點。醫生走後,餘校長說,飽漢哪知餓漢饑,都錯過十幾年了,好不容易遇上緣分,等變成老太爺和老太婆了,再悠著點吧。說著就將醫生開的補腎藥方扔到灶裏燒了。

餘校長在細張家寨住了兩天,夜裏還是做噩夢。

第三天早上,他對藍小梅說,凡事能夠再三,不能夠再四。既然相同的噩夢出現五次了,無論如何他都要做一次驗證。餘校長到鄉文化站圖書閱覽室,在一大堆破破爛爛的書中翻了半天,才找到一本工程建築方麵的書。他如獲至寶地拿回細張家寨,然後同藍小梅和餘誌一起回到界嶺小學。

那天夜裏,餘校長通宵沒睡,一直趴在桌子上讀這本書。天剛亮,就聽到孫四海在外麵叫門。餘校長打開門,見孫四海驚慌的樣子,還以為他與王小蘭的地下愛情東窗事發了。想不到孫四海是來說自己夜裏做了一個噩夢。餘校長又以為是自己夜裏沒睡,冥冥之中的靈通轉到孫四海那裏去了。聽他說完才知道,他不過是夢到自己被學校開除了,不僅不能轉為公辦教師,連民辦教師都不讓當了。餘校長覺得,這個夢是長期存在的危機感造成的。不過,當老師的要有危機感,沒有危機感就教不好書。

自從餘校長看過這本書後,噩夢就消失了。

因為從未接觸這方麵的知識,餘校長費了不少精力才弄明白他想弄明白的那些原理。等到餘校長想出徹底破解噩夢的辦法時,為界嶺小學捐建教學樓的中年夫婦已經二上界嶺了。

這一天是九月二號。界嶺小學的學生已經在九月一號報到了。

想著明天就要舉行界嶺小學有史以來最隆重的開學典禮,餘校長不免覺得自己太笨,不過,這樣也好,那些相關的主要人物都在場,驗證起來更有說服力。餘校長一早就將葉碧秋的父親叫來,兩個人在後山上忙得連午飯都沒空吃,藍小梅隻好用碗盛著送上山。別人不明白他倆為何要用十幾根竹子連接起來搭成竹澗,藍小梅心裏有數,等他們吃完飯後收起碗筷就離開。

一會兒,藍小梅又來叫餘校長,說是來了貴客。餘校長不願下山,就要她全權代表,先將客人招呼好,回頭自己再下去道歉。

藍小梅所說的貴客,就是那對聲明永遠不會透露真實身份的中年夫婦。兩口子有事擱在心裏,等不及縣團委安排,自己先來了。既然九月三號就要正式開學,教學樓還上著鐵鎖,桌椅板凳等等一應上課必需的東西,還擺在破舊的教室裏。這讓他倆很不理解。問過鄧有米和孫四海,都說是餘校長發了話,開學典禮之前,任何人都不得進入教學樓。

這時候,十幾根連接好的竹澗,已經順著山坡架起來,通到教學樓二樓的窗口上。餘校長從山上下來,向中年夫婦說了聲對不起,這才打開教學樓上的鐵鎖,將他倆請進去,看了一樓,再看二樓。中年夫婦越看越滿意。餘校長卻不時搖著頭,臨下樓時,他故意拉著葉碧秋的父親在二樓教室中間一起猛跺一腳,發出的一種不太實在的震蕩聲,讓中年夫婦心裏掠過一絲不安。餘校長將中年夫婦請出去後,將自己和葉碧秋的父親反鎖在樓內,不知忙些什麼。

中年夫婦見到負責基建的鄧有米,說起從二樓教室裏發出來的那種不太實在的震蕩聲。鄧有米解釋說,這項工程是請當地最好的建築公司修建的,質量絕對有保證。

中年夫婦沒有再說什麼了。那件在心裏擱了很久的更重要的事情,在悄悄地催促他們。中年夫婦就讓藍小梅領著,去了他們要求長久保存的那間屋子。夫婦倆在屋子裏坐下不到一分鍾,便亮出一封給餘校長的信,說是孩子當初親筆所寫,要餘校長在學校建成後再拆開看。

鄧有米一見,便去叫餘校長,說客人有要緊的事等他。

餘校長按部就班地將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完,這才過來,接過信,輕輕地撕開封口,一邊看,一邊念。信是寫餘校長並鄧老師和孫老師的,正文很短,從懷念界嶺的大雪、界嶺的笛聲和界嶺的國旗開始,中間沒有過渡,便一下子提到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也是最後的要求,希望在自己回報給界嶺的新學校落成時,能嚐一口由王小蘭親手炒的油鹽飯。離開界嶺小學多時,李子說起媽媽親手炒的油鹽飯時,那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快樂與幸福,仍然讓自己饞得流口水。雖然自己無法親臨現場,隻要將一碗熱乎乎的油鹽飯放在壓著那張詩抄的玻璃板上,自己就會嚐到。

一直很平靜的中年夫婦,依然保持著平靜。

到這一步,大家不用猜也明白,寫信的人,隻能是夏雪。

還不知道夏雪到底怎麼了,餘校長就傷感起來。他怕別人去請,王小蘭的丈夫會不給麵子,便親自去王小蘭家,請她來炒這碗油鹽飯。餘校長也明白,以王小蘭丈夫現在的心態,自己去都不一定能成。進了王小蘭的家門,那個在床上躺了多年的男人在裏屋惡狠狠地問了一聲誰,餘校長找不到借口,隻能將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如實相告。餘校長穿著圓領汗衫站在床前,王小蘭的丈夫蓋著厚棉絮躺在床上,沉默地將一對深陷的眼睛盯著房頂,好半天才問,餘校長是不是也要轉正了。餘校長搖搖頭說,現在什麼事情都要按經濟規律辦事,他交不了錢,就轉不了正。王小蘭的丈夫又問,是不是這次轉正之後,民辦教師就取消了。餘校長點點頭說,上麵的政策是這樣規定的。王小蘭的丈夫長出了一口氣,將臉一側,衝著王小蘭揚了揚下巴,那意思是叫她去。

出門不遠,王小蘭就說,丈夫最怕孫四海轉正,要不是聽說餘校長和孫四海遇上經濟難題,他肯定不會放自己出門。

餘校長一回到學校,就看到萬站長很不高興地站在門口,不等走近,就指責他,怎麼越老越愛裝神弄鬼。

“這麼漂亮的教學樓,不讓大家先睹為快,難道還想囤積居奇,轉手賣個好價錢?”

餘校長說:“你怎麼忘了,界嶺小學最囤積居奇的貨物是民辦教師!”

萬站長問:“說好明天早上趕到就行,為什麼要餘誌帶信,非要我今天趕到?”

餘校長要他別著急,先看看王小蘭如何炒油鹽飯。

炒油鹽飯是當地人人人都會的手藝,由王小蘭來炒,除了那身姿體態與別人不同,其餘全是一樣。王小蘭從孫四海的櫥櫃裏取出一碗剩飯,然後將灶裏的柴火點燃。待鍋燒得微熱時,用水瓢舀了點水,將熱氣騰騰的鐵鍋刷幹淨,再灑半勺油在鍋底,稍等一會兒就將剩飯倒進鍋裏。王小蘭一邊用鍋鏟在鍋裏反複炒著剩飯,一邊用勺子撮了些鹽放進碗裏,加點水攪幾下,直到鍋裏的飯快炒好,才將化開的鹽水,沿著鍋邊倒進去。這時候,孫四海將灶裏的柴火撥弄了一下,使其燒到最旺。一陣濃香撲鼻,油鹽飯炒好了。

炒好的油鹽飯放在玻璃板上,冒著香噴噴的熱氣。

中年夫婦沉默了一會兒,丈夫緩緩地拿起一隻小勺子,輕輕地撮了一些飯粒,送到妻子的嘴唇邊。妻子幾乎是一粒粒地將一勺油鹽飯吃下去後,從丈夫手裏拿過小勺子,撮起一些油鹽飯,送到丈夫的嘴邊。丈夫將一勺飯全部含在嘴裏,嚼了幾下,突然淚水橫流。妻子也放聲大哭起來,嘴裏還一聲聲喊著:“雪兒!我的乖雪兒!界嶺這麼苦,你都挺住了,為什麼要走那一步呀!”

中年夫婦難過的樣子,讓大家不曉得說什麼好。

還是藍小梅善解人意,她對中年夫婦說,夏雪留下來的這首詩,第一個受益的是萬站長和他的妻子李芳。藍小梅將萬站長和李芳的故事講完,中年夫婦也平靜了,然後告訴大家,他們就是夏雪的父母。別的話卻沒有再說。

這時候,有人在外麵大聲地問:“界嶺小學的人呢?”

藍小梅聽出是藍飛的聲音。她往外走,餘校長他們也都跟著出來了。

見到餘校長,藍飛說的話與萬站長差不多,先前商定藍飛和方書記上午十點以前趕到界嶺就行。餘校長卻要餘誌到鄉郵電所打電話給藍飛,要他今天下午無論如何也要趕到界嶺小學。

雖然是繼父,餘校長還是對藍飛說了聲對不起,之後才說明自己這樣做的內情。餘校長本來隻想將萬站長和藍飛叫來做見證人,沒想到捐款人夏雪的父母也提前來了。他覺得這樣更好,人家是真正的甲方,從縣團委到鄉教育站再到界嶺小學,隻不過是這筆捐款的執行人。

餘校長將夏雪的父母請到辦公室,從那天夜裏和孫四海一起聽到教學樓內傳出哢嚓聲開始,一步步地說起自己做的噩夢,最後說到幾個小時前,夏雪的父母上樓時,自己故意跺出來的那種不實在的震蕩聲。說完自己的擔心,餘校長又拿出那本建築方麵的書,並告訴大家,根據書上的專業建議,他讓葉碧秋的父親在二樓教室裏砌了一個蓄水池,隻要將水池放滿水,經過十二小時左右的壓力測試,沒有問題的話,就說明這座建築物是安全的。

餘校長說完之後,大家都將目光投向鄧有米。鄧有米有些心神不定,看看萬站長,又看看藍飛。見二人什麼也不肯說,鄧有米隻好表示,雖然鬼怪一類的事情不可信,自己還是覺得餘校長這樣想、這樣做是對的。建樓房自己也是外行,技術上的事情都是聽建築公司的,隻要建築公司說沒問題,他就相信。其實心裏也怕,萬一報紙上說的那些劣質校舍倒塌壓死學生的事在界嶺小學重演,自己豈不是死有餘辜。

餘校長和鄧有米的話,讓夏雪的父母很感動,他們說,難怪夏雪如此留戀界嶺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