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大家都沒有意見,餘校長就叫葉碧秋的父親將後山上的水引到竹澗裏。
天黑之後,餘校長拿著手電筒上去看了看,二樓教室中間的那座水池果然被竹澗引來的泉水灌滿了。吃過晚飯,大家都在操場上坐著說話,說到後來,變成孫四海吹笛子,所有人都在傾聽。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山裏的風變涼了。
餘校長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他伸手摸了摸,藍小梅手臂上也是疙疙瘩瘩的。月亮很亮,看得見夏雪的父母也彼此依偎著。萬站長觸景生情,輕輕地歎了一聲。
突然間,地上微微一抖。
緊接著一聲悶響,眼前的教學樓應聲塌了下來。
29
外麵又在落雪了。
就像明愛芬生病的那年冬天,就像張英才下山去省城讀書的那年冬天,就像藍飛調到縣團委工作的那年冬天——不用說成菊、王小蘭和藍小梅這樣與學校關係密切的女人,就連村長餘實這樣致力於界嶺政治的男人,也發現這個規律,隻要餘校長他們錯過幾乎到手的轉正機會,界嶺的雪就會特別多。
村長餘實再精於計算,也沒料到張英才到省城讀了幾年書,又在縣城裏幹上很有前途的工作,卻比葉碧秋的母親還弱智,堅決要求回界嶺小學教書。對張英才來說,並非全是主動,其中最為關鍵的是萬站長一番話。
那時候,在大多數人眼裏,鄧有米已逃離界嶺,不知去向。
有一陣,萬站長也失蹤了。縣檢察院的人開了一輛車,趁教育站裏沒有其他人,悄悄地將萬站長帶到縣政府招待所,開了一間客房,再派四個人一天到晚陪著他。好在李芳事先替他想到了,因為計生站站長就遇上過這種事。李芳一再叮囑他,萬一真有檢察院的人來找麻煩,不要發脾氣,也不要服軟,不然就會上當。計生站站長就吃了這種虧,沒事生出一堆事來。李芳還教他,到時候盡量與檢察院的人談如何用放療治血癌,還要將自己患血癌的教訓說給那些人聽。雖然自己做完放療,還得再做化療,但是一定要告訴那些人,她的病基本治愈了。萬站長一直牢牢記著這些話,反過來非常耐心地規勸四位形影不離的檢察院官,要他們將檢舉這事的村長餘實關起來,用一千瓦的電燈泡照上三天三夜。
萬站長回憶起來,鄧有米之所以向鄉建築公司要兩萬元公關費,就是因為聽了村長餘實的教唆。若不是餘實對他說,建築行業按總造價的百分之五至二十收取公關費是不犯法的,從未涉足這行的鄧有米,哪會突然冒出這副腦子。作為村長的餘實,是想一石三鳥。因為餘實的妻子在別的村裏當過兩年民辦教師,嫁給餘實之後,覺得當民辦教師沒地位,就丟下粉筆,全心全意當村長太太。這一次,得知民辦教師要全部轉為公辦教師,就打歪主意,想將界嶺小學的某個老師擠下來,而將自己的妻子頂上去。
萬站長要檢察院的人馬上去他家,打開電冰箱,裏麵有一大包用塑料包得嚴嚴實實的紅豆杉樹皮,拿去檢驗,肯定可以從樹皮上找到餘實的指紋。那是鄧有米被開除公職的當天夜裏,由餘實親手放進冰箱的。餘實美其名曰來看望患血癌的李芳,並說,用紅豆杉樹皮煎水,再放點冰糖調味,當飲料喝,再凶險的癌細胞,都能殺死百分之九十幾。而他真正的目的,是隨後說出來的那些無恥的想法。所以,他才悟出,界嶺小學的無妄之災,根源就在於餘實的高度無恥。
毫發無損的萬站長脫離控製後,第一時間找到張英才。
萬站長說:“你中的界嶺小學的毒是不是要發作了?”
張英才說:“我已經發作了,辦公室有人想將餘校長和孫老師從民辦教師中除名,被我頂住了。”
萬站長說:“那你更應該要求回去教書。這樣你還可以提點條件。”
張英才真的按照萬站長的說法去做,教育局的人假惺惺地挽留幾句,就答應了。臨走之前,張英才在教育局裏留下一顆定時炸彈。他要求相關負責人將餘校長和孫四海轉為公辦教師的資格,保留到民辦教師轉正的最後期限,寧可作廢,也不得給予他人。如此他才不會將那些有特權的人趁民辦教師轉正之機所做的見不得人的事公之於眾。在得到負責人的保證後,張英才將揣在口袋裏的錄音機取出來,一起試聽了剛剛錄製的談話內容。負責人氣得翻白眼了,張英才還在說,等餘校長和孫四海轉為公辦教師後,再毀掉這份錄音也不遲。
張英才回界嶺小學報到時,餘校長剛從精神重創之中恢複過來。這一次若不是藍小梅時刻陪伴,僅僅是嚴重發作的陳年咳嗽,就會要了他的命。盡管如此,他還是蒼老了許多。藍小梅說,如果再老一點,就可以讓餘誌喊他爺爺了。
教學樓倒塌對餘校長的打擊實在太大。那一陣,山上山下到處傳說,界嶺小學的民辦教師,為了支付轉正時必須上交的工齡錢,竟然合夥貪汙別人捐贈的建校款。事實上,教學樓倒塌後,人們就在廢墟中發現,所謂的“鋼筋混凝土”中基本上見不到鋼筋,偌大的水泥塊,一隻手就能捏碎。別人還沒追問,鄧有米便大叫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來。造成事故的原因一目了然,夏雪的父母離開時堅持認為,即便鄧有米私下要了兩萬公關費,餘下八萬,隻要施工單位不是太無良心,仍然能夠建好這種規模的教學樓。
鄧有米不顧滿身鮮血,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存款單,上麵的日期表明,他沒有說假話:如果縣教育局的女會計沒有到部隊去探親,那一天,鄧有米就替餘校長和孫四海交清了他倆不可能籌集到的工齡錢。鄧有米還說,上次藍飛轉正,上上次張英才轉正,讓他們三個認識到,隻要還有誰沒轉正,先轉正的人就會日日夜夜地咒罵自己。為了解脫,更是為了幫天下最好的民辦教師一把,自己才聽信村長餘實的話,在與鄉建築公司簽合同時,要他們在工程完工後,支付這兩萬元的公關費。
夏雪的父母沒有收回這張兩萬元的存款單,他們覺得,也許夏雪會同意鄧有米這樣做的,僅有好校舍,沒有好老師,學校就不是學校了。實際上,最讓夏雪的父母傷心的是,雖然一再以捐款人的名義要求用別的方法善後,而不要為了政治形象傷害好人,隨後趕到的方書記根本不聽,還同村長餘實一唱一和,無論如何也要將鄧有米繩之以法。
更讓夏雪父母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鄧有米將兩萬元存款單還給教育站後,被檢察院作為贓款扣留了。夏雪的父母知道,一旦被認定為贓款,名義上是要上繳國庫,實際上隻在賬麵上劃轉一下,又回到收繳單位,變成他們的工作經費。夏雪的父母說,早知會這樣,還不如用鄧有米省下來的這筆錢,幫餘校長和孫四海交了那筆工齡錢,早點讓他們轉為公辦教師,一了半輩子的心願。
夏雪的父母傷心時,才讓大家想起來,夏雪已經死了。
因為百感交集,夏雪父母的心裏也亂套了,他們悲憤地說,這些錢是他倆一分一厘地攢起來的,本想留作女兒出嫁時用。女兒生前恨死了那些手也髒、錢也髒的人,想不到她死後還要被拖進不明不白的官司中。夏雪的父母這樣說過之後,誰也不忍心去問夏雪是如何死的。那是白發斑斑的父母送走秀發飄飄的女兒後,所留下的最後傷悲、最深情感和最難最苦的苦難。
張英才後來得知這些事,也和大家一樣驚訝。
鄧有米曾經向夏雪的父母發誓,他不敢說多長時間,但一定會在二位有生之年,在界嶺這裏,還給夏雪一座教學樓。鄧有米還說,未來的合同中一定要寫上,教學樓的竣工酒席要擺在一樓教室裏,請建築公司老板喝酒時,頭頂上的二樓教室要堆上一百隻裝滿沙土的麻袋。這個主意是夏雪的父母替他想到的,夏雪的父母說,當年金門島上的國民黨守軍驗收碉堡時,就是讓承包人待在裏麵,外麵用大炮轟。所以,當解放軍萬炮齊轟時,那些碉堡居然沒炸毀。
村長餘實譏笑鄧有米,差不多三十年省吃儉用,才湊到一萬元工齡錢,想湊齊十萬捐款,未必還想再活三百年?鄧有米義正詞嚴地告訴他,說不定不用等到界嶺小學再建新樓,餘實的村長就當不下去了。鄧有米一副豁出去的樣子,讓村長餘實很憤怒,臉上的幾塊肌肉抽搐了幾次,不敢有進一步動作。罵了一堆髒話後,村長餘實轉過身去,在方書記麵前顯出一副忍辱負重的樣子。
對於方書記前後判若兩人的變化,張英才一點也不驚訝。
方書記一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就讓藍飛起草一份給有關部門的情況簡報,建議開除鄧有米的公職,然後親自打電話給檢察院院長,讓他接待前來舉報的村長餘實。有在縣教育局幫助工作的經曆,張英才深深地明白,凡有領導幹部在沒有割袍斷義的必要時主動要求處罰某個人,就說明這位領導急切地渴望升遷。
第一場雪落下之前,成菊來到學校,要餘校長寫個證明,並且蓋上學校公章,她要去縣教育局要回鄧有米交的那一萬元工齡錢。餘校長按她的要求寫了證明。成菊剛下山,界嶺就開始落雪,很快就將下山的路封死了。按照檢察院的布置,放學之後,餘校長才將成菊的去向告訴村長餘實。村長餘實很生氣,他不僅又要罵人,還萌發了將誰痛打一頓的念頭。等到道路通了,村長餘實去向檢察院報告時,即便是成菊臉上有個明顯疤痕,也沒有人清楚她去了哪裏。
村長餘實想將成菊喂養的雞和豬抓走,葉碧秋的小姨卻不答應。他們兩家一向如此,哪怕忘了交代,隻要一家屋裏沒人,另一家就會幫忙照料。畢竟是老村長的女兒,村長餘實在她麵前還不敢為所欲為。
時間不長,第二場雪又落下來。
這時候,大多數人開始同情鄧有米,辛辛苦苦多少年,花一分錢都覺得心疼,好不容易攢了些錢,本以為買到了後半輩子的幸福,到頭來隻是買了一個能夠被開除公職的資格。
積雪剛開始融化,成菊就回來了。
成菊逢人就說,她惦記著自己養的雞和豬。還說縣教育局的人連村長餘實都不如,沒辦法,她隻好去省裏上訪。一向怕事的成菊,突然膽壯了,根本不把村長餘實放在眼裏。成菊此去見到了教育廳副廳長,副廳長親自打電話,讓縣裏退錢,還說,如果鄧有米真的以一己之力,將界嶺小學大樓重新蓋起來,他要親自來剪彩,然後另案解決鄧有米的所有問題。
村長餘實不相信,教育廳豈是成菊這種女人想進就能進去的地方。成菊說,隻有當官的才怕當官的,自己什麼都不是,也就什麼人都不怕。成菊出門時,就將鄧有米當成寶貝的那張發黃的報紙帶在身上。那上麵有張英才幾年前寫的那篇文章和王主任拍的照片。成菊說,教育廳的看門人一見到這張報紙,就將她領到副廳長那兒。村長餘實還是不相信,他要成菊將退回的錢給大家看看。成菊居然學會了冷笑:想看別人的錢,最好到銀行門口站著。村長餘實更生氣了,他覺得成菊正在得到某位高手的指點。
教育局退錢給成菊的事,餘校長後來也問過,成菊卻是笑而不答。
餘校長說:“鄧校長不在,你可不要亂來。”
成菊說:“我沒有亂來,是老鄧要我這樣做的。”
至於鄧有米要她做什麼,成菊不肯多說一個字。
一旁的孫四海將話岔開:“你家老鄧還好嗎?”
成菊說:“哪有不好的,從教一個班,變成隻教一個人,胖得都快像教授了。”
孫四海又說:“那麼調皮的家夥,老鄧能鎮住?”
成菊自豪地說:“老鄧隻講了一個故事,再出一道數學題,就將那孩子征服了。”
孫四海想,那道數學題一定是夏雪出過的“將123456789等數字,不重複地填在□□□□×□=□□□□中”。追問之下,果真是如此。那孩子算了兩天,也沒算出結果。鄧有米告訴他,結果是1963×4=7852,還說界嶺小學的學生解這道題,沒有超過十分鍾的。鄧有米將那孩子刺激了一下,回頭又講了一個與學語文有關的笑話安撫他。
成菊不會講普通話,她將鄧有米講過的笑話悄悄說給藍小梅,再讓藍小梅用普通話講給大家聽。藍小梅聽後,自己先笑一陣,才講給大家聽。
“一名騎兵在作戰中不幸被俘。敵軍首領對他說,由於你在作戰中表現英勇,在殺你之前,可以滿足你三個要求。騎兵想也沒想就說,我想對我的馬說句話。首領答應了,於是騎兵走過去,對他的馬耳語了一句。馬聽後,疾馳而去,黃昏時,背了一個漂亮女郎回來。當天晚上,騎兵便與女郎共度良宵。第二天,敵軍首領又讓騎兵提出第二個要求。騎兵再次要求和馬說句話。首領答應後,騎兵再次跟馬耳語了一句。馬又呼嘯而去,黃昏時,又背了一個更為漂亮性感的女郎回來。讓騎兵又度過了快樂的一夜。敵軍首領大為歎服:雖然你的馬令人大開眼界,不過明天我就要殺你,現在,請你提出最後一個要求吧。騎兵想了一下,還是要求同他的馬單獨談談。敵軍首領覺得很奇怪,不過還是點頭應允。帳篷裏隻剩下騎兵和他的寶馬。騎兵死死地盯著他的馬,突然揪住它的雙耳,氣衝衝地說:我再說一遍,帶一個旅的人來,不是帶一個女的人來!”
張英才覺得,編這個笑話來說明學習漢語拚音及普通話的重要性的人,也是一個高手。
村長餘實所擔心的高手,其實就是他們三個,如果加上藍小梅就是“四人幫”了。張英才一回界嶺小學,餘校長就將鄧有米的去向告訴了他。如果檢察院的人真正了解民辦教師,很容易就能抓到鄧有米。在幾間破教室裏待了二三十年,到了這種地步,唯有找學生幫忙。鄧有米決定到外麵避風頭時,餘校長和孫四海就要他去找葉萌,如果葉萌的老板還需要人教他的小兒子,那可是最好不過的去處。鄧有米一走就是幾個月,日思夜想的成菊要去看望,“四人幫”們在一起商量幾次,最後還是覺得藍小梅想的辦法最好。本來說好,去縣教育局要錢隻是外出的借口,沒想成菊真的這樣做了,也真的將錢要了回來,至於成菊將錢弄到哪裏去,她雖不說,大家心裏都有數。
更加不可思議的是,成菊跑去上訪也是真的,見到教育廳副廳長也是真的。隻是過程有些造假。成菊隻對餘校長說了真話,她去教育廳時,那裏正在蓋一棟仰頭看不到頂的高樓。成菊說,夏雪父母捐的那麼一點小的樓都要花十萬,教育廳的樓蓋得像界嶺小學後山那樣大,要花多少錢?隻要節省一隻牆角,全省的民辦教師就不用交錢買自己的工齡了。上班的人臨時擠在旁邊的舊樓裏。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偶爾有人肯搭理她,也是說,民辦教師已經全部轉為公辦教師了,怎麼還有民辦教師問題!成菊手裏的舊報紙,也沒有引起大家的興趣,甚至還有人說破舊校舍前舉行的升旗儀式是無聊的政治秀。情急之下,成菊抓住一位將“無聊”升級為“無恥”的年輕官員,說既然你們這麼惡毒,那就別怪我更惡毒,說完張嘴咬了那人一口。門口的保安趕來踢了她一腳,頭發也被揪掉了好幾撮。不過成菊的苦肉計也成功了。省報一位記者正好路過,見成菊倒在地上,還護著那張報紙。那位記者是王主任的同事,知道這件事,就給在外地采訪的王主任打電話。王主任又給副廳長打電話。這才有後麵的那些突如其來的變化。
這些事,萬站長後來才曉得,他心酸地說,界嶺小學之毒擴散得很快呀!
大雪一場接一場,界嶺之地本來多雪,這麼多的雪卻是多年未見。
好不容易等來機動三輪車可以通行的日子。這天,萬站長突然帶著黃會計來到界嶺小學。黃會計是來送工資的,萬站長卻是來祝賀的。黃會計一下子送來兩位公辦教師的工資,一位是張英才,另一位是餘校長。萬站長向餘校長表示祝賀,又誇獎藍小梅是理財高手,不聲不響地就將餘校長的工齡錢交上了。餘校長很尷尬也很驚訝,對萬站長說,這筆錢不是他們的。萬站長不相信,要不然怎麼轉正呢?
藍小梅默不作聲地走到下麵村裏,將成菊叫來。
成菊承認,教育局退錢時,她當場就將餘校長的工齡錢代交了。
餘校長無可奈何地說:“那孫四海哩,怎麼能丟下他不管呢?”
成菊說:“我和孫老師說過,他要我瞞著你。”
萬站長說:“老餘,這筆錢是要還的,你就寫個借款字據給成菊。”
眼看木已成舟,餘校長隻好提筆寫了一張字據。
“老餘複老餘,何德又何能,同誌加同事,關照更關心,民辦轉公辦,苦人加苦命,小錢算大錢,教齡換工齡,陽謀似陰謀,認錢不認人,千元和萬元,欠債又欠情,債由我來還,每厘還十文,情有兒孫謝,幹爸叫一生。”
寫罷擱筆,大家都說餘校長寫得好。
成菊也說這樣最好:“回頭給鄧有米寫信,讓餘誌叫聲幹爸,給他熱熱身。”
放寒假之前,打工回來的人到學校來看孩子時,都要到教學樓的廢墟看看。當中有很多在建築工地打工的,見所謂的混凝土像豆腐渣一樣,沒有不痛罵建築公司黑心的。聽說鄧有米發了誓言,大家都找餘校長,真的再修教學樓時,他們都願回來幫忙監工。
過年之前,餘校長收到夏雪父母的一封來信。信中說,那碗油鹽飯,讓夏雪嚐到了世上最美的美食和親情。夏雪的父母還讓餘校長轉達對鄧有米的問候,千萬不要為那場事故背包袱,那是社會原因造成的,與界嶺小學的人沒有任何關係。所以,他倆最近做了一個決定,將自己工資的一半存起來,估計四五年就能積攢到十萬元,那時候,他們再來完成夏雪的心願。
過年時,成菊流了一場相思淚,但因為夏雪父母的這封信,大家心情還算過得去。有了藍小梅,學校的老師和家屬相處得更加融洽。從正月初一開始,大家便約好,各家拜年。不僅下山去了張英才家和萬站長家,還去了王小蘭家。當然,是裝作順路,進屋去的隻是女人。藍小梅讓男人別進屋,餘誌也像模像樣地站在外麵。藍飛推了他一把,說他現在還不算男人。藍飛是臘月三十上午才來界嶺小學的,正月初二下山去萬站長家拜年後,就沒有返回。藍小梅笑著對大家宣布,藍飛已經正式談戀愛了。
一說到愛情,張英才就忍不住拿出鳳凰琴,一邊彈奏,一邊朗誦壓在玻璃板下麵的詩抄。
30
一過正月十五,鄉政府就派人來界嶺,宣布村委會要改選了,而且強調說,與往年不同,這次改選上麵會派巡視員坐鎮。一開始大家沒當回事,以為又是鄉裏來幾個人,上午在會場上板著臉坐到散會,然後由新當選的村長陪著吃一餐豐盛午飯,下午再將新選出來的村委會成員叫到一起說些套話,太陽還有老高時就走了。如今有了載客的機動三輪車,也許會吃了晚飯再走。過了幾天,巡視員真的來了,一看不是鄉政府的人,而是從縣團委抽調出來的藍飛,界嶺人的興趣突然濃了起來。
村長餘實卻不高興。雖然有意見,但沒法改變,因為藍飛不隻是界嶺的巡視員,他的觀察對象是全鄉所有的村。後來又聽說,選舉的時候,可能還有比藍飛級別更高的巡視員到場,村長餘實這才放下心來。
往年的選舉活動,界嶺小學的三位民辦教師是雷打不動必須參加的,從選民登記,到唱票計票,都是他們的事。今年的情況有所不同,張英才是公辦教師,餘校長也成了公辦教師,村裏已無權支使。剩下一個孫四海,老會計去通知時,他卻說自己最近特別忙,這種事情隻能讓別人做。老會計正在失望,餘校長說,自己和張英才可以在課餘時間幫忙。村長餘實有一天專門來到界嶺小學,對孫四海說,是不是覺得自己是最後的民辦教師,要成重點保護的文物了,反而比公辦教師的架子還大。孫四海也沒好話回應,他要村長餘實收斂一點,不然,自己這一票就得不到了。村長餘實大笑不止,臨走時高聲放話,沒有孫四海這一票,也能穩操勝券。
村長餘實這樣說話是有道理的,從正式公布改選那天起,除了他,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登記參選村長。上次改選中擊敗餘實、後來又辭職不幹的葉泰安,過完年一直在家裏待著,大家都以為他會再次參加競選,可就是不見行動。臨近截止時間時,葉泰安終於放話,說自己玩不過餘實,不再同他玩這個遊戲了。
眼看著自己就要在沒有競爭對手的情況下自然當選,村長餘實格外高興,走到哪裏都會欣然接受別人的讚揚。那天下午,村長餘實信步走到界嶺小學。因為是這個月最後一個周末,王小蘭又到學校來接李子。村長餘實正好看見她從孫四海屋裏出來。一向落落大方的王小蘭,看到村長餘實時忽然臉紅了。她覺得,村長餘實的眼睛裏藏著一種讓她害怕的東西。
村長餘實來學校,也像王小蘭一樣,是為了接在鄉初中讀書的兒子。在操場有太陽的地方,藍小梅用兩條長凳架著一隻寬大的曬箕,將拆開後漿洗過的被裏、被麵與棉絮,用一枚粗大的縫衣針重新縫到一起。考慮到藍飛的關係,村長餘實上前去同藍小梅客氣地打了個招呼,然後恭維藍小梅說,她既是餘校長的福星,也是界嶺小學的福星,這一次隻怕還要成為他的福星。
說著話時,一輛機動三輪車停在操場邊的路口上,從車上下來的全是在鄉初中讀書的學生。村長餘實沒找到兒子,就問餘誌和李子。餘誌說:“我們請村長的兒子坐專車去了。”一會兒,又來了一輛機動三輪車。餘壯遠果然孤零零地坐在上麵。見到村長餘實,餘壯遠委屈地說:“餘誌帶頭排擠我。”學生們被餘壯遠的模樣逗笑了,李子的笑聲顯得格外響亮。餘壯遠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火氣,眼睛一轉就找上了李子,衝著她叫罵:“大婊子,細婊子,還有一個假老子!”
聽到這話,孫四海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操場上安靜得隻剩下李子撲在王小蘭懷裏的抽泣聲。
孫四海伸手摸了摸李子的頭發,然後走向村長餘實和他的兒子。餘壯遠明白事情不妙,躲到村長餘實的身後。孫四海招招手,讓餘校長和張英才都過來。看熱鬧的學生及家長也都跟著過來了。孫四海在村長餘實麵前站了一會兒,然後和顏悅色地問他,是否記得那句古語,養不教父之過。村長餘實說,這話又不是孩子自己想出來的,好多人都在這麼說,孩子不過是告訴大家皇帝新衣的真相。孫四海一揮手給了村長餘實一記耳光,再揮手又給了村長餘實一記耳光,接下來衝著村長餘實的麵門給了一拳頭。
“我要你記住,第一耳光是替李子打你,第二耳光是替王小蘭打你,第三拳頭是替那個躺在床上起不來的人打你。你家的人罵了三個人,我隻打你三下。”孫四海說完,又想起什麼,“不對,還有一個人。我們學校的藍飛老師,你還欠他一耳光。”
孫四海沒來得及再揮手,餘校長已經擠過來將二人分開。
村長餘實何曾挨過這樣的打,蒙了好一陣才清醒過來,他隔著餘校長叫陣,要孫四海等著瞧,不將他整到趴在地上吃屎,這麼多年的村長就是白當的。孫四海已經平靜下來了,他幹幹脆脆地告訴村長餘實,明天上午自己就去登記參加村長競選,衝著他將兒子寵成這種樣子,也要將他拉下馬來。
村長餘實還沒反應,旁邊的孩子們已歡呼起來。
村長餘實氣急敗壞地走了,王小蘭和其他人也都走了。學校的幾個人自然地聚到餘校長家裏。
餘校長說:“孫老師,你要想好,村長可不是好當的。”
孫四海說:“餘實能當村長,我為什麼不能當!”
餘校長說:“你這樣做,非要將自己逼上梁山不可。”
孫四海說:“我也想繼續當老師,是他們在逼良為娼。”
張英才這時插嘴說:“學生是家長的應聲蟲,剛才反響那麼熱烈,孫老師可以試一試。”
藍小梅覺得,孫四海一直在學校教書,從未在村裏當過幹部,還是穩妥點,先聽聽今晚的動靜,不行的話,還是繼續教書。餘校長同意藍小梅的話,界嶺村的村長挨了民辦教師孫四海的一頓揍,若是沒有得到界嶺人的喝彩,就不要去湊競選村長的熱鬧。
從餘校長得到鄧有米和成菊的幫助轉為公辦教師後,孫四海和張英才就將他家的廚房當成了公共食堂。當然,這也是藍小梅多次邀請的結果。吃過晚飯,大家還在餐桌旁邊說話,忽然聽到附近村裏有鞭炮聲,這是村民們對村長餘實挨打的反應。時間不長,全村大大小小二十幾個村落,大部分都放了鞭炮。藍小梅說,既如此,孫四海若不取而代之,就是有負眾望。
接下來大家替孫四海想了幾個競選口號:最後一個住樓房,最後一個騎摩托車,過年時最後一個吃肉。藍小梅還希望他在這些口號之後,再加上一句:決不最後一個娶老婆。大家覺得這雖然很幽默,也容易讓對手抓住孫四海和王小蘭的感情問題做文章。
正說得熱鬧時,餘校長突然噓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餘校長才告訴大家他好像聽見狼叫。
大家安靜下來,側耳聽了一陣,除了狗叫,什麼也沒聽見。張英才於是舊話重提,說他不相信界嶺有狼,如果真的有狼,這次孫四海參加競選,還可以用來攻擊現在的村長餘實。有狼的地方,自然生態一定是很不錯的。然而,在這麼好的自然生態環境下,界嶺的社會麵貌遲遲得不到改善,很顯然是地方主導者的工作的缺失。張英才的想法沒有得到孫四海的采納。孫四海說,自己之所以跳出來叫陣,是因為討厭村長餘實的一係列惡劣行徑。如果自己也像村長餘實那樣去做,哪怕是以毒攻毒,也會陷入醜陋的政治惡鬥,那樣的話,他就要投自己的反對票。
夜裏孫四海睡得不好,腦子裏的事情太多,好不容易睡著,又被敲門聲驚醒,睜開眼睛一看,太陽已經照在窗口了。
打開門,見是村裏的老會計,孫四海就明白,他是來當說客的。昨天夜裏的鞭炮聲,讓村長餘實感到很緊張。天還沒亮,就將老會計叫到家裏,要老會計出麵規勸孫四海,不要登記競選。老會計還拿出一張由村長餘實手寫的字條,給孫四海看,上麵寫著,隻要孫四海放棄競選,他有辦法讓王小蘭離婚,嫁給孫四海,還可以用村委會的名義幫他借一筆貸款,用來交付民辦教師轉正的工齡錢。在此之前,孫四海可以繼續當民辦教師,工資待遇則比照村長執行。他自己也決不會因為昨天下午的事,對孫四海有任何的打擊報複。
孫四海還沒答複,藍飛就從門外闖進來。
“孫老師,你已經是中國最牛的民辦教師了!敢打村長不說,還打得他沒脾氣。”
“誰說村長沒脾氣了,他正派說客來,不讓我參加競選哩!”
聽孫四海一說,藍飛立即警告老會計,再有此類舉動,自己就要以巡視員的名義上報,取消餘實的競選資格。老會計不敢多說一個字,連忙低頭走了。藍飛是聽說孫四海的事後,專程趕來的。藍飛很高興地說,孫四海的出位,顯然是自己在界嶺小學傳播思想火種的結果。為了不讓村長餘實再生出花樣,藍飛陪孫四海到鄉政府找主管領導說明情況後,才轉回界嶺正式登記,成為村長餘實的競爭對手。
從村委會出來,孫四海特意繞道從王小蘭家門前經過。
王小蘭正在門口一把把地撒著穀子喂雞。孫四海握著拳頭做了一個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的手勢。王小蘭卻明白了,臉上的笑容出現從未有過的燦爛。
孫四海滿懷喜悅地回到學校。他做夢也沒想到這是自己與王小蘭最後一次見麵。夜裏,孫四海剛睡下,就有人在往屋裏扔石頭。他爬起來,打算開門出去看個究竟,門閂都抽開了,忽然多了個心眼。他將自己的外衣用一根棍子撐著,一邊開門,一邊伸出去。隻見門口黑影一閃,外衣被重物擊落在地。孫四海叫一聲:“誰?”人已跳到門外。他分不清有幾條黑影,雙手抓起門口那塊用來練習臂力的條石,舉過頭頂後又放回地上。接著再舉,再放回地上。第三次,孫四海將石條舉起後,不再放下,他平靜地說,男人的力氣,並非總是用來揍誰。這時,餘校長和張英才的屋裏先後有了動靜。等他們出來,幾條黑影已經跑得不見了。
不用分析,大家都明白,這幾個人要幹什麼。
接下來的日子,孫四海格外小心。
那天早上升完國旗,孫四海正在想競選的事,葉碧秋的父親跑來,老遠就在喊:“快去救王小蘭!”
孫四海慌了,什麼也來不及問,便往王小蘭家裏跑。
餘校長和張英才隨後趕到現場,隻見孫四海抱著王小蘭的屍體泣不成聲。與王小蘭同時死去的還有癱在床上的丈夫,整個情況都被王小蘭的丈夫寫在遺書裏。他說,王小蘭是被自己掐死的,他一恨王小蘭與別人私通這麼多年,二恨王小蘭竟然將野種放在家裏養這麼多年,三恨王小蘭這麼多年一直用從不反抗來表達蔑視,四恨王小蘭愛唱自己最討煩的那首歌,五恨王小蘭竟然在他麵前說要選孫四海當村長。所以,他不想再放過王小蘭,同時也不想放過自己。
在弄死王小蘭後,這個叫李誌武的男人也服毒自殺了。
一牆之隔的鄰居後來對孫四海說,昨天傍晚,村長餘實到過王小蘭家。他一走,王小蘭的丈夫就破口大罵起來,都是從未有過的髒話和狠話。聽那意思,似乎是知道了李子不是自己女兒。王小蘭一直沒有做聲,半夜裏,她很奇怪地唱起歌來。是孫四海總喜歡用笛子吹的那首《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剛開始聲音很大,慢慢地就弱了,越來越弱,再後來就聽不見了。
王小蘭的死讓孫四海沉默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藍小梅把回來與媽媽做最後告別的李子送回了學校。她對孫四海說,李子寫了一首紀念王小蘭的小詩,絲毫不亞於壓在玻璃板下的詩抄。李子下次回來時,會親手交給孫四海。孫四海在心裏叫了一聲好女兒,再看到那些因為王小蘭的死,而對自己不再友善的人,感情上也平靜許多。
又到周末,藍小梅再次下山,將李子接回來交給孫四海。
屋子裏就剩下他們倆時,李子默默地遞上一張紙,正是她寫的那首懷念母親的詩。詩很短,卻讓孫四海將三天三夜積蓄起來的眼淚全部傾瀉出來。孫四海流淚,李子也跟著流淚,兩個人哭到一起。李子緊緊抱著孫四海的一隻胳膊,仿佛怕他也走了。
孫四海有一肚子話要說,直到李子趴在自己懷裏睡著了,也沒能說出一個字。
夜裏,這個冬天最後一場雪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
李子習慣起來早讀,開門後見外麵白茫茫一片,脫口叫了一聲:“爸爸!快起來看雪,好大的雪呀!”孫四海早醒了,正躺在床上想事情。李子的叫聲讓他眼窩一熱,顧不上披件棉衣,飛一樣來到門口。他沒有看雪,而是很輕很輕地將李子摟在懷裏,李子也將自己的臉輕輕地貼在孫四海的臉上。吃過早飯,李子拉上孫四海,要他陪自己去踏雪。孫四海跟著她走到下麵村裏。雪有些大,到屋外活動的人仍然不少。李子牽著孫四海的手向人們說:“這是我爸!我是他的女兒!”李子牽著孫四海的手走遍了界嶺的山村,見人就這麼說。
倒春寒帶來的雪融得很快。
第二天上午,界嶺小學的操場上空前熱鬧。
老會計見葉碧秋的母親又拿著一年級語文課本來了,就上前去逗她。問她是來讀一年級還是讀二年級。葉碧秋的母親瞪了他一眼,憨憨地說:我來選村長。周圍的人哄地笑起來。老會計說,選村長要會讀書才行。葉碧秋的苕媽馬上將課本交出來,要背誦課文給他聽。葉碧秋的父親過來了,他早已習慣大家的取笑,隻對老會計說,小心百年之後,老村長在那邊不讓他當會計了。
這時,一輛機動三輪車停在學校旁邊的路口,從車上跳下一位身姿綽約的女孩,看上去有些麵熟,大家又不敢相認。就連葉碧秋的父親也隻小聲地嘟噥,好像我家碧秋呀!話音未落,女孩就衝著他響亮地叫:“爸爸!”這一聲叫,將操場上的人全驚動了。女人們更是蜂擁而上,轉眼之間就將葉碧秋圍得水泄不通。
與葉碧秋一起回來的還有葉萌,他倆到老會計那裏登記時,特別說明自己是專程回來投票的。老會計一查戶口本,葉碧秋和葉萌都滿十八歲了。忙完這些事,葉碧秋才與父親母親打招呼。她特別愛憐地埋怨母親,這種場合不要來,讓人家看笑話。
母親倔強地說:“是我爸要我來的,他不想讓他不喜歡的人當村長。”
老會計問她:“你打算選誰當村長?”
葉碧秋的母親想也不想,說:“孫四海!”
聽到的人笑翻了天。老會計趕緊抽身走開。
葉碧秋也將父親和母親暫時丟在一邊,跑到前排,叫了一聲餘校長,又叫了一聲孫老師,隨後看了張英才一眼,嘴唇動了幾下,紅著臉,什麼話都沒說,便跑到李子那邊去了。李子還沒有選舉權,她舉著一塊牌子,在人群中走來走去,上麵寫著:我爸爸叫孫四海,我是他的乖女兒,我和媽媽永遠愛他!村長餘實看著很不順眼。
從上級機關派來巡視的人,分乘兩輛機動三輪車趕到了。除了鄉政府的幹部和藍飛,還有一個先前沒來過的人。等走近了,才看出竟然是曾經在界嶺小學當過支教生的駱雨。駱雨說,支教生經曆結束後,去了省民政廳工作,他自己也沒料到,會有機會重回界嶺。餘校長將葉碧秋拉過來,介紹給駱雨。駱雨還記得那次他發病的情形,將葉碧秋稱為救命恩人。大家又問起他的哮喘病。聽他說回到省城後又發作過兩次,餘校長他們覺得不好意思,認為還是當初沒有照顧好駱雨。
這時候,受村長餘實鼓動的幾個人來投訴,要求禁止李子在會場上舉牌子。藍飛和駱雨都認識李子,卻不明白怎麼李子變成孫四海的女兒了。餘校長將這幾天發生的事對他倆說過後,藍飛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將一直盯著這邊看的那些人嚇得不輕。不過,他很快鎮靜下來,小聲與駱雨商量一陣後,告訴那幾個投訴的人,任何時候,孩子都有權利表示對父親的愛。
駱雨和藍飛夾在一排幹部中間,坐在臨時擺成一排的課桌後麵。選舉大會開始,藍飛是幹部當中最後一個講話的。本來他以為駱雨也會發表講話,沒想到他堅決不肯開口,堅持說自己是下來學習的。之後就輪到兩位候選人了。孫四海抽到二號簽,等村長餘實說過,他才上去。想好的話都寫在紙上,可他一句也說不出來。愣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說:“我想將李子寫的一首詩念給大家聽聽。”會場上一陣騷動。連藍飛都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了一句:“這裏不是課堂。”
孫四海明白自己走神了,失言了。
但他還要說下去。
“大家說得對,這裏不是課堂,是選舉大會。然而,難道為了選出一個人當村長,就可以放棄人活在世上一天也不能缺少的感情嗎?”
孫四海接著說,與一號候選人隻想贏得選舉不同,自己很想在這裏對著大家痛哭一場,然後輸個精光,這樣自己就有理由不管別的事,回家去陪伴李子。讓她不再傷心,不再流淚,連做夢都笑個不停。但是,既然自己報名競選,總得將心裏話說出來才行。從老村長去世後,界嶺的許多事情就變得冷冰冰的沒有一點人情味。當縣長的可能隻要將大家當成公民,公事公辦。當公辦教師也可以隻要將學生當成可造之材,因勢利導地搞教育。當村長和當縣長不一樣,當村長的要將村裏人當成自己的家人。這就像當民辦教師和當公辦教師不一樣,民辦教師是將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來教的。
孫四海說完,主持人宣布開始投票。時間不長,餘校長開始唱票了。選舉大會到這一步才開始緊張起來。與村長餘實的坐立不安相反,孫四海一直靜靜地看著。唱票了,李子跑過來緊緊地依偎著他,讓他感到無比的踏實。隨著最後一個正字的最後三筆全部劃到孫四海的名下,人們都將目光轉向葉碧秋和葉萌,還有葉碧秋的母親,仿佛餘校長唱出來的最後三票是他們投下的。事實正是如此,當計票的張英才在黑板上寫下兩個數字後,鄉政府的人和藍飛一起站起來,鄭重宣布,孫四海以三票之優當選為界嶺村新一任村長。
萬站長趕到界嶺小學時,餘校長他們還在清掃操場上的垃圾。孫四海被請到村委會開會去了。萬站長是餘校長托人請來的。他想借這個好日子,當東道答謝所有人。
那天晚上,藍飛沒有送駱雨他們下山。駱雨本來不想走,但又怕哮喘病複發,還是走了。吃飯的人正好坐滿一桌。為了不破壞氣氛,大家都小心翼翼地不提王小蘭。葉碧秋和葉萌到底是年輕,又都和李子是同學,稍不注意,就放鬆了警惕。再加上他倆離開界嶺的時間長了,對什麼都好奇,偏偏追問李子什麼時候學會寫詩了。李子說是夏雪老師教的,葉碧秋和葉萌要李子將她寫的那首詩念給大家聽聽。
李子低著頭輕輕地朗誦起來。前天,我放學回家
鍋裏有一碗油鹽飯。
昨天,我放學回家
鍋裏沒有了油鹽飯。
今天,我放學回家
炒了一碗油鹽飯
放在媽媽的墳前!朗誦完後,李子的頭垂得更低了。
李子一哭,藍小梅和成菊也跟著哭了,葉碧秋更是哭得厲害。
萬站長將眼淚一抹,大聲說,李子能寫出這樣的詩,三年後,大學的門肯定要開到她家來。張英才和藍飛說,有了這首詩,看誰還敢說界嶺盡是男苕和女苕。所以,選一個老師當村長,正好對應了界嶺的需要,將來李子考上大學了,更是堂堂皇皇的正名。餘校長說,葉碧秋已經在省城考上自修大學,是大學生了。葉碧秋連忙說,當初自己也是這樣想的,讀的書越多,就越不想這些了,上不上大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夠像她媽媽那樣,堅持將一年級課本讀上二三十年,表麵上水平低,實際素質反而更高。
餘校長拿著酒杯站起來,再次給大家敬酒。
萬站長率先一飲而盡,隨後大發感慨,想當初張英才和藍飛同時當上民辦教師時,自己很猶豫,不知該派哪個來界嶺小學。那時候,真的是將一個頭,想成兩個大。誰來誰不來,都有道理,最後還是用丟硬幣的方法確定的。
成菊總算找到說笑話的機會,問萬站長,當初在藍小梅和李芳之間選擇時,是不是也丟過硬幣。萬站長正色回答,看上去丟硬幣是沒有道理,其實是比道理更大的天理。看看張英才和藍飛,現在不是各得其所嗎?葉碧秋插嘴說,夏雪老師在這裏時,也很喜歡丟硬幣。她離開的那天,葉碧秋看到她丟了三次硬幣,才決定將自己最喜歡的婚紗送給李子。
大家一齊笑起來,都說葉碧秋一定後悔極了,怎麼那枚硬幣就不了解她的心思,沒有讓夏雪老師將那麼漂亮的婚紗送給最想得到的女孩。葉碧秋卻說,她不後悔,她已經用在王主任家帶孩子的工錢,給自己買了一件婚紗。葉碧秋的話,讓大家笑得更歡。
“其實丟硬幣還算是個好辦法。”
藍飛也開口說了自己的事。他到縣團委後,遇上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女孩也對他有意思,可惜已經有男朋友。猶豫了好久,藍飛用丟硬幣來幫自己做決定,那女孩果然很快了結前緣,成了自己的女朋友。
藍小梅笑得像個小姑娘。她要藍飛將女朋友的照片給大家看看,藍飛不好意思地答應了。那張女孩摟著藍飛脖子的照片,從萬站長開始,轉了一圈,交到張英才手裏。
張英才很仔細地看過,誇獎藍飛眼光獨到。他正要將照片還給藍飛,藍小梅伸手接過去,又轉交給餘校長。餘校長看了一眼照片,又看了一眼張英才。張英才問藍飛,女孩叫什麼名字,在哪裏工作。藍飛說,女孩叫姚燕,在縣文化館搞舞美設計。餘校長點點頭,眼睛卻盯著張英才。
屋裏越來越熱鬧,趁人不注意,張英才出門,沿著操場走到旗杆下麵那塊大石頭旁邊。春寒料峭,星月如冰。張英才摸索著將帶在身邊的一張照片輕輕地撕開,再撕開,一直撕到不能再撕。
也不知什麼時候,身後有很輕的腳步聲,張英才一動不動地說:“不要告訴藍姨。”
“我曉得。”張英才一聽聲音不對,轉身看時,才知道走近他的不是餘校長,而是葉碧秋。“我見過你和她牽手的樣子。”
“她很漂亮,也很有藝術氣質。”
葉碧秋問:“你為什麼不丟一下硬幣呢?”
張英才說:“我中了界嶺小學的毒。餘校長、鄧老師、孫老師,還有你爸你媽和你外公,全都不丟硬幣。所以,我也不丟硬幣了。”
“要是不丟硬幣,怎麼曉得別人還愛不愛你?”
葉碧秋告訴張英才,那次見到他和姚燕牽著手後,自己也丟過硬幣,丟了幾次,正反兩麵平分秋色,決定性的最後一次,那枚硬幣掉進路邊的水溝裏。張英才開心地笑起來。笑完了才說,他現在有點想丟硬幣了。說著就要葉碧秋將手攤開。他做出往空中拋了一下的樣子,然後將自己的手覆在葉碧秋的手心上。
葉碧秋覺得手心裏有東西,抬起來一看,真是一枚硬幣。
“你想猜正麵,還是猜反麵?”
張英才搖搖頭,他不想說這枚硬幣的來曆。
“凡事一到界嶺,就變得既是正麵,也是反麵。你怎麼猜?”
“其實,隻要男人主動點,根本不用猜。”
葉碧秋用很小的聲音問張英才,想不想看她給自己買的婚紗。葉碧秋下了車,就趕著投票,到現在還沒回家,行李都在李子那裏。界嶺的春夜已經不算太冷了,這種氣候,讓張英才輕易地產生各種回想。他問葉碧秋還記不記得,自己初來時,她父親說過的話。葉碧秋沒有害羞,反而理直氣壯地說,自己已經滿十八歲了,可以做父親說的那些事了。
身後的屋子裏,傳出藍飛找張英才喝酒的聲音。
餘校長說,葉碧秋一路奔波太辛苦,張英才送她回家去了。
張英才回到自己屋裏,打開塵封很久的鳳凰琴,彈起幾乎可以成為界嶺小學校歌的那首樂曲。葉碧秋沒有跟過去。她從孫四海專門為李子騰出來的那間小房裏,取出自己的行李,再往張英才的屋子走去時,心裏怦怦地跳得很厲害。餘校長他們都在張英才的窗外站著,像旗杆下麵的那塊大石頭那樣,默默地聽著鳳凰琴聲。
葉碧秋鼓起勇氣走進去,問張英才能不能將自己的行李放在他屋裏。她想說的其實是另一種意思,但到底是青春少女,因為羞澀,迅速補上了一句掩飾的話,她說:這間屋子本來就是給外麵來的老師住的,等她拿到大學文憑,再回來當老師時,也應該算是半個外來者。聽說葉碧秋想當老師,張英才點點頭。至於是因為覺得她很適合當界嶺小學的老師,還是同意她將行李放在自己屋裏,他自己也不清楚。葉碧秋卻懂了,臉龐變得緋紅,嘴唇更是紅得晶瑩剔透。
這時,屋後曾遭雷暴轟擊的石峰上,傳來一聲長長的嚎叫。
張英才也聽到了,他放下鳳凰琴,走到窗邊,看到許多人站在那裏,就問他們聽到狼叫沒有。孫四海反問他,是不是確信界嶺有狼在活動。張英才輕輕一笑,信手在鳳凰琴上從低音到高音,按了一遍音階;然後,又從高音到低音,按了一遍。
2009-4-22於東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