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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羅到將軍府的第一天就下了雪,聽說長安已經很多年沒有下過雪。上一次還要追溯到好幾年之前。
那年綺羅也才兩三歲,四月本該春光正好的天氣忽然就飄雪如冬,城中紛紛傳言,天降異象定然是有人受了莫大的冤屈。
綺羅之父,中書侍郎薛朗在朝堂之上,力排重難,執意要保江王李昂為太子,觸怒天子。穆宗皇帝雖看重薛朗,但他一再在廟堂掃拂天子顏麵,震怒之下,將薛朗貶為江州司馬。江州在大唐南端,與長安都城相去千裏,皇帝本意乃銼殺薛朗的銳氣。江州既沒有長安的恢宏莊嚴的氣質,也缺少東都的繁花似錦的牡丹國色,薛朗在此,隻能聽到江海滾滾的浪濤,看到的也隻有岸邊無窮無盡的礁石。
“你是在長安出生的。”綺羅兩三歲時就隨父母到江州,自有記憶以來,常聽父親說起長安。薛朗好酒,每餐都要飲酒。每每喝得微醺,就將綺羅抱在膝頭,將那些年他在長安的過往。
江州買不到長安的名酒。好在這裏氣候炎熱,盛產瓜果。當地人便用各色瓜果製酒,雖不及京中好酒凜冽甘醇,倒也清甜可口。
“……你出生於四月。這時節正是長安最美的時候。柳葉暴青,桃花逐紅,漫山遍野都開著燦爛的花。城外的萬固寺古木蒼翠,碧草萋萋,正適合踏青,被困了一冬的百姓這會兒都褪去疲乏,紛紛去城外踏出。我和你百裏伯伯,一人一匹駿馬,在草地上賽馬,沒有哪一次他是能贏過我的。”
每到此時,薛朗會停頓片刻,身旁含笑的妻子為他斟一杯酒,微笑補充:“你爹呀,盡說大話,分明是沒有一次贏過你百裏伯伯的。”
“在孩子麵前也不知道給我一點麵子。”他執起酒杯,微微含笑:“也不是沒有贏過,當年初見你那一次我不就贏了嗎?”
母親的笑聲猶如婉轉而啼的黃鸝:“那便算你贏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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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羅聽不懂他們的話。對於她來說,長安太遙遠了,她一點印象也沒有。尚在繈褓中她就被帶來江州,對她來說,長安隻是父親口中一個遙遠而繁華的京都而已。她無法從父親的描述中勾勒出長安的模樣。長安的繁盛她從未見過。她能見的隻有海崖上無邊的怒濤——呼嘯著衝刷在漆黑的礁石上。
父親口中的九天閶闔與萬國衣冠總是讓她困惑不已。薛朗知她不懂,往往淡淡一笑,就此結束。唯有一次,他抱著綺羅,輕輕歎息:“可惜你出生沒有多久,京中忽降大雪,掩蓋了春景。之後我們就來了江州。以後怕是再見不到……”
含笑斟酒的母親神色忽的一黯,微微歎息後輕聲道:“夫君明知陛下的心意,又為何要如此執拗?”
“高官厚爵於我不過過眼雲煙,在朝堂之上若不能抒發己見,為黎民謀福祉,我薛朗就算老死江州又如何?”薛朗冷笑,“太子奢侈荒淫,如何能擔得起家國重擔?”
母親捂住他的嘴:“夫君,妾知你心有委屈,但朝堂之事波譎雲詭,稍不注意便是引火燒身。綺羅年幼,求你看在孩子麵上,方才那話,再也說不得。”
薛朗的大手摩挲著綺羅的小臉,終究隻重重一歎,再未言語。
薛朗到底沒能回到長安。
綺羅六歲的時候,皇上駕崩了,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父親端著酒杯,臉上展現笑顏,麵對以北長安的方向一連敬天三杯。
就連一向溫婉的母親都喜不自禁,挽著父親的臂,笑道:“江王登基,他定然會念及父君的扶植之情,咱們回京有望。”
父親日日抱著她坐在膝頭,望著北來的道路。
他等啊等,終於等到長安來的一道旨令,皇宮裏那位初初登基的九五之尊賜下恩寵,賞了薛朗一壺長安的好酒,還有一道密旨。
綺羅記得,那幾日,家裏來了很多人,那些人都穿著錦衣鎧甲,將司馬府團團圍住,她要出門去,都被攔了回來。
母親的臉上一掃前幾日的歡欣,掛滿悲色,反倒是父親,一臉坦然,把綺羅攬在懷裏,說好一通話,才讓她回房睡覺。
她甜甜地向雙親跪安,走到門口,母親忽然一聲痛哭,幾步就走到麵前,將自己狠狠地揉進懷中,像懷抱著不舍丟棄的明珠。
那一夜醒來,陳伯已經帶著她奔馳在山間的小道上。
山路陡峭,馬車飛馳,父母已然不在身邊。她揉了揉雙眼,問陳伯:“父親呢?”
陳伯眼眶一潤,輕拭她的臉頰,低聲哄道:“大人讓老奴送小娘子進京念書,他說若是書念得好了,就進京看你。”
綺羅向來生得乖巧,父親說的話,也不曾違逆。
她到了長安,住進百裏家,六年沒有下雪的長安一夜白了長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