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少樂說:“好你個江月蓉,搞厚此薄彼,你不是說不會跳舞嗎?”
江月蓉道:“我隻會跳這一種舞,前麵可沒演奏過探戈呀!”
常少樂撲哧笑了出來,“逗你玩兒呢!我本來想借這個機會掃掃盲,想請你當老師。”
朱海鵬一聽樂曲響了,站起來說:“這種舞我也不熟,甩脖子踢腿的,我跟你吧。”
江月蓉很投入地做著每一個動作,朱海鵬隻是能踩著節拍跟下來。跳到中途,朱海鵬就覺得這支曲子有些古怪,似乎有什麼陰森可怕的東西藏在音符中。曲終的時候,江月蓉用手撐著太陽穴,俯在桌上喘氣。
朱海鵬說:“這個曲子怪怪的,有點神經兮兮。你怎麼啦?用力太猛了吧?”
常少樂說:“這個曲子聽上去確實不好。是不是脖子擰住了?”
江月蓉說:“有點著涼,頭疼,我回去吃藥睡一覺就好了。”
朱海鵬說:“我送送你吧。”
江月蓉笑道:“你這個司令還要照顧大多數,免了吧。”回到住處,江月蓉打開箱子,取出一遝紙和筆,坐在小桌前寫了起來。
海鵬:
忘掉我這個求全、實際、懦弱的,還有點信奉愛情至上的女人吧。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在回C市的路上了。承方大總經理的美意,我和藝術家們乘包機返回,請勿掛念。
受責任和義務的驅使,也為了對你、對別人信守我的承諾,我才給你留下了這些文字。其實,最好的辦法,應該是像一團霧靄一樣,無聲無息地從你的世界裏幹幹淨淨地消失。然而,我卻答應了你要告訴你我走開的理由。
我在這裏先寫下你追問過多次,在我心中已經呼喊了千百遍的三個字:我愛你!我愛你!這種愛無論從內容和深度上,都遠遠超過了我對天雄的愛。有位心理學家說,三十歲以上的女人才算真正成熟了。我信這種說法,正是因為愛和成熟,我才決定離開C市,回到遠在北京的父兄身邊。五天前,調令近乎一個神話般地飛到了研究所。這是我在認識你之前,曾用一年時間苦苦以求、終未獲得的,算是命運之符吧。家父年邁體弱,哥哥是曾經紅極一時的空軍英雄,自他二十五歲起,隻能以輪椅代步了。早些年,哥哥還經常到一些媒體中,宣講英雄主義之旨,正像我前兩年到電視台以身為鏡,匡正萎靡、頹敗之世風一樣,炎涼世態經見一多,便知喧鬧之後隻能是虛偽了,從此閉門在家。可他除了滿腦子的飛機知識外,別無所長,日子一久,又鬱悶成病。所幸家父身體尚好,多年來一直由他照顧哥哥。我呢,實際上一直是在做為國盡忠的事情。歲月終不饒人,家父一月前為哥哥取藥,差一點摔骨折了。今天我又得知,哥哥一周前為了使年邁的父親解除因他的殘缺而多出的勞役,嚐試了一次割腕自殺。這個世界上與我有血緣關係的兩個男人,就在這樣的狀況中生存。我選擇回京,原因之一,算是血脈的召喚。
我必須坦白地向你承認,我決定走的更重要的原因,是逃避愛的責任。愈發現愛你至深,愈覺得隻能逃避。你我都不是普通的人。一個前途無量的你,娶一個烈士遺孀,一個被方方麵麵精心雕琢了三年的,算是楷模吧,會有什麼樣的後果?社會給我的榮譽太多了,多得我也隻能采取這種方式逃避。至少,我得逃到一個不熟悉我這段曆史的空間中。我實在太累了。如果不是認識了你,去年底我可能就被授予全國三八紅旗手榮譽稱號了。我執意不讓上報我的先進事跡材料,才沒再背上這一項榮譽。理由並不是因為我那時看穿了什麼,而是發現了愛上你的可能,覺得不配再當這種樣板人了。
有句歌詞這樣唱:謝謝你給我的愛,今生今世難忘懷。這也是我想對你說的話。二十九歲,我失去了天雄。受少女浪漫慣性的驅使,我曾當眾發誓終身不嫁。正是我的這句誓言,使我得到了許多實際的利益,譬如不用交出半套房子,譬如調職調級評職稱的優先或提前。同時,也給了我滿足女人虛榮心的機會。如果我嫁給了你,不是要連本帶息地償還嗎?我還不起。所以,我隻能逃避。我今年隻有三十三歲呀!我感謝你,是因為你讓我看到了重新回到正常人行列中的可能。確實如你所說,那是一個不肯說出來讓人分享的迷人夜晚。現在,唯一使我後悔不迭的是昨晚沒有在那片草坡上重溫那種美妙。無論你將來作為將軍,無論我將來作為一個常人妻,那都會是人生的一段華彩樂章啊!我好後悔!如今,《最後的探戈》已經跳過,也隻有存下這份遺憾了。因為我已經把和你的這段淒豔美麗的愛,視作無法複製的絕唱了。
一位朋友說,英雄主義、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近些日子,我曾努力地對現實進行過抗爭,可我失敗了。我五體投地地承認,這是一個方怡這樣的人成為主角的務實的時代,愛情的物質性成為男女關係主導的時代。我真的不願意成熟,成熟了就是這樣。然而我已經成熟了。方怡是愛你的,我看得出來。雖然站在前浪漫主義者的立場上看她對你的愛,有點不大純淨,但它確實是一種情感,真實的情感。你隻有和她結為秦晉,才可以向往春秋五霸、戰國七雄的輝煌。從哪方麵看,這都是你的一條坦途。
或許你會笑我根本沒有讀懂你的內心世界;或許你在罵我是個逃兵,沒有去承擔創造愛情的責任和義務,我都不想反駁。我隻希望你把我做的這一切認定為出於愛。
是的,我很不想離開你。不過,我又想,你我之間存在這麼巨大的空間之隔後,我們不是更能看清這種愛情的色澤嗎?請別誤會我是在誘惑你繼續走別人已經做出定評的邪路。我隻是對自己尚存一些信心,自己能為你最後終於厭倦主角的所有嘈雜後,整出一方你能滿意的憩園。我會在北京一如既往地用我的心關注你的一舉一動,包括你可能會進行的新的愛情戰役。
最後,我還想對你說:我愛你!
月蓉匆匆
後半夜,方英達的生命走進了間歇式昏迷狀態。陳皓若、童愛國和紅、藍兩軍的將領,都在方英達住的那層樓上,準備聆聽方英達的臨終遺言。方英達的三個女兒和兩個在任女婿,也守在門口,等待著那個時刻。朱老太太在一個房間裏,指揮著三個女軍官為方英達的子女們趕製孝服。
後半夜就這麼度過了。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其他方麵的工作依然按照日程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吃過早飯,歌舞團的演員三五成群拎著自己的樂器或者行李,朝大門口走,送他們去機場的大客車已經在外麵操場上等候了。
江月蓉背著旅行包,手裏拿著信,滿院子尋找合適的送信人。繞到一個花壇邊上,她聽見了唱兒歌的聲音:“你拍一,我拍一,一個小孩駕飛機;你拍二,我拍二,兩個小孩賣紅薯;你拍三,我拍三,三個小孩吃餅幹;你拍四,我拍四,四個小孩在寫字;你拍五,我拍五,五個小孩在跳舞;你拍六,我拍六,六個小孩看玩猴;你拍七,我拍七,七個小孩抓公雞;你拍八,我拍八,八個小孩戴紅花;你拍九,我拍九,九個小孩偷喝酒……”
江月蓉看著兩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忘情地唱著兒歌、做著遊戲,不忍打斷,等到兒歌唱完才彎腰問道:“丫丫,你還認識阿姨嗎?”
丫丫說:“你是江阿姨,銀燕妹妹呢?”
江月蓉拍拍丫丫的頭:“丫丫真是好記性。你是龍龍吧?”
龍龍歪頭問道:“你怎麼會知道我叫龍龍?”
江月蓉拉過丫丫說:“丫丫,阿姨請你這位少先隊小隊長幫忙送封信,我想你一定能完成。”
丫丫說:“我肯定會的。你要是想把信送到月球上,要等我當了宇航員才行,我的鴿子飛不了那麼高。”
江月蓉笑道:“這封信是給你爸爸的。我有兩個條件:第一,必須在二十分鍾後再送到他的手裏;第二,不能讓第二個人看到這封信。你能做到嗎?”
丫丫接過信說:“我沒有表,不知道二十分鍾是多長時間。”
江月蓉說:“你們數數,數夠二十個一百,再開始執行這個任務好不好?”
兩個孩子拿著信,小聲數起數來。
江月蓉直起身,朝遠處的大樓望一眼,毅然走出院子。
兩個孩子認真數完二十個一百走到大樓下,相互耳語了一會兒。龍龍一跛一跛跑上樓,無言地拽拽朱海鵬的袖子。
朱海鵬低頭問道:“龍龍,有什麼事?”
龍龍把朱海鵬拉到樓梯口,小聲說道:“朱叔叔,你見到丫丫姐姐就知道了。有個姓江的阿姨給你的信在丫丫姐姐手裏。”
朱海鵬掏出信看了一頁,厲聲問道:“丫丫,江阿姨呢?”
丫丫說:“江阿姨二十分鍾前走了。”
朱海鵬說:“為什麼現在才送給我?”
丫丫說:“江阿姨要我等二十分鍾,我要守信用!”
朱海鵬跑到大門外,隻看到個空曠的操場,昨夜這裏的繁華已無可尋了。他朝東南方向奔跑幾百米,手搭涼棚一望,除了山就是樹,除了樹就是山。一輛吉普車從院子裏開了過來。朱海鵬像一隻獵豹一樣,幾個躥跳,截過去,大聲喊道:“停車!”
司機問道:“什麼事?”
朱海鵬說:“你下來!”
司機說:“朱司令,我是A師小車班的,奉劉政委之命,執行任務。我又沒有違章。”
朱海鵬說:“少囉唆,讓你下來你快下來。”
司機說:“我不下來。”
朱海鵬粗暴地拉開車門,一把把司機拽了下來。坐在後排的一個中尉,翻到司機座位上,說道:“你是首長,怎麼能這樣呢?”
朱海鵬說:“我借你們的車用用,回來我對範司令和劉政委解釋。你也下來,下來。”
中尉嘴裏說:“好,好,你把他扶起來。”
看見朱海鵬一鬆手,中尉一踩油門:“小田,快點追車!”
朱海鵬大罵道:“混賬——”也追了上去。
常少樂在後麵喊道:“海鵬,你瘋了,快點回來。”
朱海鵬揮著手中的信,“怎麼能這樣?說走就走?”
常少樂問:“什麼走不走?”
朱海鵬說:“江月蓉調到北京了。不行,我得把她追回來。她走的理由莫名其妙。我不怕,我怕什麼。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得追她!”
常少樂吼了一聲:“朱海鵬!你給我冷靜點!小四十的人了,輕重緩急你不懂?方副司令醒過來了,醒過來沒看見你,要我們找。你去追吧,追吧。方副司令有話對我們說。”
朱海鵬把信裝好,搖搖頭說:“她已經下了決心,追上也沒用。”
常少樂說:“你知道就好。你要不想讓你的後半生一塌糊塗,你就認了吧。月蓉可真是個識大體的好女人,可惜你無福消受。快走吧。”
病房裏已經站了七八個人。
方英達看見朱海鵬進了屋,說道:“齊了。現在我很清醒,有幾件事該給你們說說。再不說,恐怕就沒機會了。我死後,喪事從簡。戰士們要送送我,我不反對。但我有兩個要求:第一,不準哭。軍人,從來就是流血流汗不流淚,哭哭啼啼,成什麼話?第二,不要放哀樂。我不喜歡聽,要放就放軍歌吧。我戎馬一生,沒有任何積蓄,對三個子女,沒留下任何遺產,遺言隻有兩句話:認認真真做人,兢兢業業工作。小三和朱海鵬留下,你們出去吧。”
屋內隻剩下三個人了。朱海鵬有點緊張。
方英達輕輕地歎了一聲:“我膝下無兒,一直把小三當兒子養哩,小三也算爭氣。海鵬,我隻想讓你答應我一件事:永遠把小三當成你的親人看。你全麵,有眼光。小三有你的支持,我就放心了。方家四代人,由商到兵,再由兵到商,走了一個輪回。你能答應嗎?”
朱海鵬說:“我答應你。”
方英達滿意地笑了:“很幹脆。小三兒,把你媽請出來吧,我想單獨和她待一會兒。”
方怡把紅綢解開,把相框遞給方英達,掩上門出去了。
方英達緊緊抓住相框,看著十九歲的妻子,呢喃著:“怎麼這麼重啊,二十六年沒見了,你是不是發福了?不對,你沒有那種發福的身材。我老了,確實老了,抱不動你了。那邊的日子怎麼樣啊?你還是那個樣子,沒有變,少言少語,用眼睛說話呀。娶了你是我的一項成就,這是粟司令員說的。是的,我也這麼看。可是,你怎麼能半道上扔下我和孩子們就走呢?我不怪你,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人很多時候鬥不過自然,真的鬥不過呀,那個時候又是缺醫少藥……現在好了,好了,我還是鬥不過,鬥不過呀!淑娟,淑娟,我們隻做了十二年夫妻,連半個銀婚也不夠啊!你沒做夠,我也沒有做夠……我想讓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讓你認得我……為了讓你一眼認得我,我不敢火化。燒成了灰,你就看不見我了,看不見就找不到了,找不到還怎麼做夫妻?你說過要等我的,你可不能失信呀!你三十三歲,我六十三歲,老夫少妻……你不會已經嫁了人吧?你要是嫁了人我絕對饒不了你……你不會,你不會!你不是那種人!下個清明節,小三去把你接過來,我們一起鎮守這片紅土地。你,你別扯我的袖子……太沉了,太沉了……”
相框慢慢壓在方英達胸前,他們就這麼相擁著,相擁著,像一對老夫少妻一樣相擁著……
第三天清晨,演習部隊幾千官兵參加了方英達的葬禮。三千名士兵分成兩行,從院內那幢小樓前,一直排到土崗上。從大門口開始,兵牆外麵,整齊地排著兩行坦克、裝甲車、高炮、低炮和各種運輸車輛。集團軍軍長陳皓若帶著演習紅、藍兩軍司令範英明、朱海鵬,排成一個品字,走在最前麵。由二十四名高大英武的士兵組成的儀仗隊,緊隨其後。巨大的黑色棺材壓在十六個士兵的肩頭,平穩地向前行進著。身穿孝衣的方恬、方丹、方怡,緊緊跟在棺木後麵,走在中間的方怡,雙手捧著母親十九歲的照片。朱老太太和小英各拉一個小孩緊跟著方英達的兩個女婿,丫丫和龍龍手裏各提一隻鴿籠,鴿籠裏靜臥著四羽雪白色的鴿子。最後是四個士兵方陣。隊伍緩緩向土丘移去,沒有哭泣,沒有喧鬧,隻有無邊的肅穆。
接著雄壯有力的軍歌聲響了起來,從《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一直唱到《東西南北兵》。
十六個戰士把棺材放入墓穴後,丫丫和龍龍放飛了四羽白色的信鴿。這時,一個巨大的紅球躍出了山巔,四射著千萬道紅光,向著闊大無邊的蔚藍色空間裏上升著。
朱老太太眯眼瞥一眼那個紅家夥,扯著方怡的孝衣,急急說道:“閨女,快填土吧,人入葬不興見老爺兒。見了身上陽氣重,到那邊不好活人呀!”方怡朝墓坑裏的棺頂撒了第一捧紅土。
陳皓若從槍套裏掏出五九式手槍,大聲喊道:“全軍都有了——鳴槍炮為方英達將軍送行——”
刹那間,槍炮齊鳴,大地顫動了。
次年某月某日,中央軍委主席簽署命令:任命陳皓若為某軍區副司令員;任命常少樂為某集團軍副軍長;任命童愛國為某集團軍參謀長;任命朱海鵬為某軍區訓練部部長;任命範英明為陸軍第A師師長;任命黃興安為陸軍第C師副師長,代理師長;任命楚天舒為陸軍第A師參謀長;任命王仲民為陸軍第C師參謀長。某月某日,某軍區司令員、政委簽署命令;任命秦亞男為軍報駐軍區記者站站長,為原軍區信息工程研究所高級工程師江月蓉補記一等功一次。某月某日,某集團軍軍長、政委簽署命令:任命唐龍為陸軍第A師作戰科副科長代理科長。某月某日,陸軍第A師師長範英明、政委劉東旭簽署命令:任命李鐵為一團一營副營長代理營長;任命趙東林為二團四營副營長代理營長。某月某日,某軍區軍事法庭做出兩項判決,判處王思平死刑,立即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同案犯罪嫌疑人高軍誼案發後畏罪自殺,不再追究刑事責任;鑒於犯罪嫌疑人程東明在羈押期間有重大立功表現,從輕判處程東明有期徒刑一年,監外執行。
某月某日,昌達電子公司A股在深圳證券交易所上市當日收盤價為十八點五六元。
1997年4月-1997年12月一稿於成都
1998年1月-1998年3月二稿於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