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風凜凜 第一章
1
在這一切還沒發生之前,如果有人說,趙老師將被人謀殺,全西河鎮人肯定會譏笑說話的人神經不正常。他們認為,除非全西河鎮人被謀殺光了,才可能輪到趙老師。當然,也許凶手根本就不在乎殺不殺趙老師。殺條狗,可以得四條狗胯子,吃了補補陽氣。殺趙老師屁大的好處也沾不到。
西河鎮上,最可能被人殺的是五駝子。早幾年,大家總在背地裏咒他是個挨千刀的,也有一部分人老盼望被五駝子宰殺的那些生靈能從陰間跑出來,一齊來報應他。
這兩年,說五駝子的人少了,甚至幾乎沒有,而且不時能聽到幾聲關於他的歎息。更多的人在一起時,便稱呼一個人為挨槍子的,說他死後一萬年不能轉世,還說隻要有機會,剛出娘肚皮的嬰兒也會跳起來捅他三刀。隻要是在西河鎮,一聽到這樣惡毒的話,大家就知道是在咒金福兒。
五駝子和金福兒之間也這麼互相詛咒過。不過金福兒罵五駝子時像個膽小鬼,不但怕別人聽見了,還怕自己聽見,聲音極小極小,嗡嗡地、哼哼地,那意思都是別人猜出來的。轉五駝子罵時,就大不一樣了,五駝子氣壯得如同大將軍或戰鬥英雄,當街裏站著,一聲聲吼得滿鎮子都是那驚起的塵土。
西河鎮上該殺而未殺的人不少。
爺爺八十歲以前也被人咒過。自從他的兒子和兒媳婦被雷擊斃以後,人們仿佛一下子改變了自己的意識,開始對爺爺表現出那種對八十歲老人本應該有的尊敬。
當然,爺爺在他差不多四十年的光棍生涯裏,拈花惹草的風流事是經常不斷的。在爺爺的風流史上,女人們沒有一個不是心甘情願的。怨聲載道、叫苦不迭的都是男人。他們罵爺爺該殺該剮隻是要出出心頭的惡氣,論爺爺的品行,若從五駝子和金福兒那裏動刀,爺爺起碼要幫忙挖上八九百或上千個墓後才輪到他。在他之後,活著的人已經少得可憐了。排在最後的總是趙老師,對這一點,誰都沒有異議。
我也很榮幸地被排在趙老師的前麵。
哪怕是去死,大家也不願排在趙老師後麵。
2
我是在父親母親去世後的第二年夏天長大的。
父親母親去世時也是夏天。
我讀初二的最後一個上午,趙老師將學生的成績單發了,又說了些暑假要注意的事項,都是年年放暑假時定要說的老話,遊泳要注意安全,不要一個人下水;參加雙搶時要防止中暑;別打架罵娘等等。
說完該說的後,離下課放學還有十幾分鍾,趙老師讓我們將課文再讀一讀。班長舉手站起來說,今天是來拿成績單的,課本沒帶來。
趙老師一愣,說,隻要別鬧,大家隨便做點什麼都行。
坐在我旁邊桌子的大橋站起來說,請趙老師給我們講個笑話。
大橋是鎮長的兒子。
同學們聽了都鼓起掌來。趙老師終日裏總是愁眉苦臉,難得聽到他的笑聲。大橋私下和我說過幾次,想找機會捉弄一下趙老師。我們都斷定趙老師絕對講不了笑話。
趙老師猶豫了一會兒,說,有個笑話,但不知同學們會不會笑。
趙老師說,一位修士和一位修女一道出門去布道。
修士就是中國的和尚,修女就是中國的尼姑,趙老師解釋了一下。
趙老師說,他們一上路,一隻鳥飛過頭頂,並將一泡鳥糞屙在修士的頸上。修士伸手到頸上一摸,再攤開來看,見是鳥糞,就隨口罵了一句:他媽的!修女在後麵聽見了,忙勸阻他,說上帝聽見了會發怒的。修士不做聲。走了一程,一隻飛鳥又將鳥糞屙在修士的頸上。修士忍不住又罵了一聲:他媽的!修女趕忙又進行勸阻,提醒他上帝真會發怒的。又走了一程,飛鳥再次將鳥糞屙在修士的頸上,他還是忍不住罵了句:他媽的!罵聲剛落,晴空裏一個霹靂,跟在修士身後的修女應聲被擊倒。修士正在發呆,忽聽見上帝在空中嘀咕了一句:他媽的,打錯了!
學生們都笑起來。
趙老師卻沒有笑,像以往一樣,見到別人大笑,神情中就有幾分恍惚。
我從學校往家裏走時,天上起了幾朵烏雲。有一團小小的旋風老跟在我身後打轉,將幾片枯葉與紙片懸在我的腦後,並弄得一陣陣呼呼響。小街兩邊的人都說,喲,學文遇上鬼了,要出事的。我驚恐萬狀,拔腿就跑。可那旋風不但沒擺脫,反而越轉越快,越轉越大,在我的背心上貼得緊緊的,似有一隻手在拚命地扯著我,涼颼颼的,極像我生命中僅有的十幾個乘涼的夏夜和烤火的冬夜裏,那許多故事中,妖怪的臉與魔鬼的手留給我的感覺。我在極度恐懼中飛快地跑著,沒有人敢上來幫我。
我想逃進家門,家門卻緊鎖著。
我繼續沒命地躲著這股旋風。就在這時,我聽見遙遠地傳來一聲呼喊。那聲音讓我站住,停下來別動,就會沒事的。喊聲初起時,我分不清是父親還是爺爺,隻覺得是他們二人中的一個。待到看清奔我而來的是趙老師時,心裏不免有些生氣,想不通怎麼不是爺爺或父親來搭救我。
趙老師朝我說了不少旋風追人時不能跑的道理,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朝田野上走,我想他們肯定會在那兒。
陽曆七月的田野,早熟的水稻已經勾下黃燦燦的金鉤鉤,遲熟的則還掛著小小的白粒兒一樣的花。雖然天上的烏雲依舊掛著,我的恐懼已剩下很少了。四周彌漫著的清香,溶進了我的全身。我尚不知自己已快長大了,隻覺得有一種東西在心裏湧動。我甚至愚蠢地想過,這是不是中暑的前兆。
遠遠地,我看見父親和母親在責任田旁邊的歇蔭樹下互相摟著親嘴兒。他們極恩愛這一點我一直很清楚。在我剛剛斷奶後,他們就讓我一人獨自睡在他們的四隻大腳中間,而不是像鎮裏絕大多數夫妻,將他們的孩子放在他們的胸脯之間。那四隻腳很不規矩,夜裏常常纏來攪去將我弄醒。在我醒時,那些腳就變得守規矩了。七歲那年,我又被弄醒時,忽然問了一句,你們怎麼啦,還讓不讓我睡覺,我明天還得趕早到學校裏去升國旗呢。我那時剛啟蒙,背著個書包神氣非常。母親說,沒什麼,你父在做夢呢。到了第二天,他們就給我單獨弄了一張小床。過去,我曾在月光下見過他們在床上扭打,不像真打,像是鬧著玩,嘴裏還不時小聲發出些聲響來。見到他們親嘴兒,這還是第一次。
我不好意思看。
母親扭頭從身邊拿起一隻茶壺,吸了一口茶水,又返身嘴對嘴地喂給了父親。
我轉身折進山坡上的一片茶樹林。
茶樹林隻及我的胸口,藏不住全部身子,我便蹲下來。就在剛剛蹲穩時,我看見茶樹縫裏,有兩個人赤條條地疊在一起,四隻腳板像犁一樣豎著對著我,不停地蹬那地上的土。我抓起幾顆小石頭揮手扔過去。
有人,女人說。
男人說,我看見了,是學文,繼續吧。
我聽得清清楚楚,男人正是我那七十九歲的爺爺。
就在這時,從烏雲裏轟然落下一個霹靂,將我家田邊的那棵歇蔭樹劈死了一半,燒得黑黑的,從樹枝到樹蔸,都成了炭。看上去像是誰將一大桶墨汁將它淋黑了一半。
父親和母親正靠在成了黑炭的這一半樹上。
見到歇蔭樹冒著煙我便衝了過去。待我到達時,我的父親和母親仍摟在一起,隻是人已不像人了,而像往年家裏過年守歲時,燒的那隻大鬆樹蔸子。
我衝著天上的烏雲大叫,打錯了,你們打錯了!
這時,爺爺的光身子在墨綠的茶叢上飛快地劃過,如同一葉孤帆,爺爺一邊係褲帶,一邊叫喊著什麼。
我想起了剛才趙老師講過的那個笑話,便昂頭罵了一通: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
3
父親是爺爺惟一的血脈,他的死讓爺爺哭了三天三夜。這三天三夜裏,爺爺哭累了就睡一會,可隻要一醒來,第一個動靜就是幹號一通。
我沒有注意到被爺爺壓在茶樹叢中的那個女人是誰。我被雷擊搞懵了,無暇去看那女人怎樣地往光身子上套衣服,怎樣地低頭貓腰快捷地逃走。
在我很小的時候,爺爺常常將我抱在懷裏,指街上一些年輕女人對我說,這是他的第幾多幾多個女人。我記不清爺爺最後給我說的那個數是二十三,還是三十二。在雷擊事件發生之前,我一直弄不懂爺爺老得像隻養了十幾年的瘦豬牯,數著那二十三或三十二個女人有什麼意義。雷擊事件之後,我才弄明白。然後,我隻要見到哪個年輕女人朝爺爺笑,我就惡心。我無數次見過爺爺洗澡時的裸體和裸體上的每一個部件,那整個就是一堆從爛泥塘裏撈起來的破爛。
爺爺已不值得我罵了,我隻罵西河鎮的女人為何個個愛啃老雞巴。
實際上,我從未真正這麼罵過。
爺爺在他的兒子慘死之後,自己最後的那點尋花訪柳的精力也隨之衰竭了。有天中午,爺爺正在堂屋的竹躺椅上打瞌睡,一個女人溜進來,輕輕地用手拉他的胡須。爺爺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嘟噥一句什麼,又繼續迷糊睡去。那女人走時很失望地回過頭來問,你真的老了嗎?
爺爺閉著眼睛沒有回答。
我後來從別人嘴裏斷斷續續,零零碎碎地得知,多數女人是在說了這話後被爺爺撲倒的。幹了一盤後,爺爺會趴在那女人身上問,還說不說我老了?在驚訝中享到了快活的女人都極舒服地躺著,看著爺爺身上那件醜陋的東西默不做聲。
但是,從那一年夏天開始,我成了爺爺的惟一寄托與依靠。
父親母親死後那一段夏天,悶熱和潮濕的空氣,常常讓我感到窒息。每隔一陣,我就要將頭伸到水缸裏浸泡一陣。我本來應該將缸裏的涼水用木瓢舀起來,倒進臉盆裏,免得將一缸水弄髒了。那水是用來做飯的。爺爺每天早上起來,便到西河裏去挑三擔水回來,作一天之用。父親沒死時,爺爺是不會挑水的,即使父親不挑,還有母親。我想我這麼做可能是在發泄自己的不滿。
爺爺一直沒有對我的行動表示反對,他也不在乎我的頭上幹不幹淨,照常用缸裏的水煮粥蒸飯。
有天傍晚,我剛站到水缸邊,還未撅起屁股彎下腰時,爺爺忽然對我說,我們上西河裏去洗澡吧!
我想了想後,點頭同意了。
像是得到了恩賜,爺爺顯得很高興,上前來摸了一下我的頭。他有很長時間不敢這樣做了。父親母親死後,我一直沒有哭,這顯然讓爺爺又難過又不安,所以,他們下葬的前一個時辰,爺爺對我說,要我無論如何在他們下葬時哭幾聲。說完就想伸手來撫摸我。我往旁邊一閃說,你別動手,我的頭不是女人的胯,用不著你來摸。爺爺聽後很痛苦地說,學文,你還沒長大,等你長大了後就知道做男人的苦處。
我覺得爺爺的確有些可憐,便沒再回避他。他摸了好一陣。
我說,夠了嗎?
爺爺一怔,趕忙抽回手說,我心疼你,哪有什麼夠不夠的。
我說,別說好聽的,快去西河吧。
我們在街上不緊不慢地行走,五駝子家門口聚了一堆人,邊乘涼邊搓麻將。五駝子一定是贏了,油亮的臉上一片紅光,見我們走過,還得意地睃了一眼。
爺爺對他說,我帶學文去河裏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