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駝子沒有理我們,他根本沒聽見。
出了鎮子,走上田間小路時,忽聽見有人在黑暗中吟詩: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
我一聽就知道是趙老師。
那聲音奇妙極了,一個字一個字似風中滾動的擂鼓聲,震得人心裏發顫,這是激昂處;吟到低沉處時,則又像是遠山深穀中的回響。
爺爺說,狗日的趙長子,硬是可以靠詩文過日子。
趙長子就是趙老師。
我說,你不懂,詩文是精神財富。
爺爺說,那“四人幫”的精神財富,怎麼不能讓大家過日子?
我說,“四人幫”是壞人。
爺爺說,那偽政府時候,地主惡霸的米麵不也讓長工佃戶過日子嗎?
我說,你沒讀書別瞎扯。
爺爺不做聲,停了一會兒,又說,我知道,趙長子的骨頭是詩文做的,他的威風全在骨頭裏麵,西河鎮的人連他腳趾縫裏的泥都不如。
我望了望那邊,黑黑的一麵山坡,正在月亮的陰影裏,我隻知道那黑暗的中心是趙老師家破爛的小屋所在地。
剛剛走上河堤,一道雪白的亮光迎麵射來,跟著傳來了汽車的轟鳴聲。爺爺睜不開眼睛,站在河堤上不敢動步,直到汽車呼地駛過去,才定下神來。
爺爺問,是給金福兒拖貨的啵?
我說,不知道。
可我明明看見汽車駕駛室內明亮的燈光下,閃爍著金福兒那黑油油的腦袋。
爺爺看了看西河,說,你下去洗吧,我在這兒等。
我脫光衣服,跑下河堤,踩著水和沙,一直衝到河中心,然後仰在水中,讓頭對著上遊。流水順著我的身子往下淌,涼絲絲地直往心脾間沁去。在我的兩條大腿之間,河水翻起一股小小的激流,湧浪中,有接連不斷的沙粒一樣的東西,在撞擊著我身體上除了頭發以外,惟一可以在水中自由搖擺的那件小玩意兒。母親生前總是這麼親切地稱呼它。不一會兒,就有一種要尿尿的感覺,而且還伴有一種似乎是緊張的那種感覺。我站起來,掙出幾滴尿。再到水中躺了一會兒,那種感覺又來了。
我不知所措,從水裏爬了起來,回到河堤上。
爺爺問,隻洗這一會兒?
我說,洗得一點也不舒服。
到了第二天傍晚,我又忍不住和爺爺來到西河。
一個星期以後,我才明白自己的那種感覺中,最大的成分是焦渴。
4
父親母親去世的第二年夏天,我開始長大了。
那是一個美麗的黃昏,我洗過河水澡後,坐到河邊的大石頭上,看星星和月亮在河裏洗澡,發出叮咚叮咚的撩水聲。我看見很涼快的風,很涼快的水,很涼快的月光,不懷好意地朝一個半裸的女人身上湧去,把水做的女人調戲得一片嘩嘩響。
女人一點不覺得,坐在淺水裏,將一支民歌反反複複地唱得一遍比一遍好聽。洗完澡,女人來到大石頭下邊穿衣服。就在她輕輕拍打衣服的時候,歌兒忽然沒有了。
女人站在大石頭下麵,瞅著自己的襯衣久久地發呆。浸在河裏的半塊月亮和幾隻星星,從提在手中的襯衣窟窿裏鑽出來,掛在她那不太高的乳峰上。我聽見女人很輕很輕地哭了起來。
我悄悄地從石頭上退回河堤,然後又退到去趙老師家的路口,這女人是趙老師的女兒,名叫習文,早我一年上的初中。前幾天來了通知,說她考上了縣高中。
我蹲在路口時,有一條水蛇從眼前爬過去,長長的黑影在路上橫著移動,那響聲如同冬夜裏父親和母親將撩到地上的棉被拖回去一般讓我肉麻和心跳。水蛇過去半天,路上還留著一股難聞的腥臭味。我正想挪個位置,習文從路那頭走來了。
習文這時已不再哭了,依然唱著那首民歌,甚至從歌裏也聽不出憂傷來。
我連忙站起來,迎著走去,嘴裏也裝模作樣地哼著一首歌。
走了幾步,路那頭忽然沒動靜了。
我連忙問,誰呀?
等了一會兒,習文才說,是我。
我說,你是習文啦?我是學文。
習文說,我聽出來了。
我說,你去哪兒了?
習文說,沒去哪兒,轉一轉。
我說,我陪你行嗎?
習文說,不用了,我要回家。
這時習文已經走到了我的麵前。
我說,聽說你考上高中了,全鎮上就你一個女的,祝賀你。
習文說,我讀不成了,從明天開始我去跟人學理發。
我說,高中怎麼不讀,熬三年就可以進大學。
習文說,我爸沒錢。
我說,你爸真沒用,一個女兒也養不起。
習文說,不許說我爸,你們西河鎮才沒用呢,隻知道欺負像我爸這樣的老實砣子。
我說,你說“你們西河鎮”,那你不是西河鎮的人?
習文不說話。
不過,在我看來,趙老師和習文的確不像西河鎮人。西河鎮人早上起床,總是蹲在家門口刷牙,但趙老師和習文不是這樣,他們總是在屋裏對著臉盆刷牙,再將水端出來,倒進外麵的水溝裏。
我說,起碼你不該去學理發。
習文說,我爸說,別看這職業現在賤,將來可是件了不起的技術活。
說過後,習文要繞過我回家去。
我伸出手攔住她。她挺著胸脯走到我的手臂前,我盼著她再往前走,她卻停了下來。
習文說,你讓開。
我說,我不是故意說你爸沒錢。
習文說,你現在是故意的。
我隻好放下手臂。習文走過去時手臂在我的手臂上擦了一下,讓我大半夜都睡不著覺,自己用另一隻手去摸這條手臂時,就像在撫摸習文的手臂。
這天晚上,爺爺是偶然有事才沒去河邊陪我。第二天黃昏,他要陪我去時,我堅決地拒絕了。
我告訴爺爺,說,我長大了。
看習文洗澡心裏特別涼爽,看完回家一整夜都不覺得熱。我天天去趴那塊大石頭,一而再,再而三,就上癮了。
5
這天傍晚,我正準備去河邊,趙老師來了。
趙老師是西河鎮第一個戴眼鏡的人,也是西河鎮個頭最高的人,現在他又是西河鎮最瘦的人。
西河鎮頭一回興教師節時,鎮教育組給每個老師發了兩斤肉票。拿著票,可以到五駝子的肉鋪裏割兩斤肉,不用自己掏錢。
老師們都很高興,相邀著一齊去了。
割完肉後,大家餘興未盡,便說平時總說趙長子個頭高,都不知道他有多重,這一回非要稱一稱。
說時,五駝子就上來了,用手在趙老師的腋窩,胸脯和屁股上摸了一把,然後極有把握地說,多在九十五斤,少在九十二斤。
大家不信這長的人會不超過一百斤。
五駝子說,我估豬總是一估一個準,這人和豬差不多。
大家仍不服氣。
五駝子就誇口說,若是稱了後,多出多少他負責賠多少,少了多少他也負責賠多少。
老師們都來了勁,拿上五駝子稱豬用的大杆秤,非要趙老師雙手抱住那秤鉤,試它一試。兩個力氣大的老師一個站在肉案上,一個站在凳子上,用一條扁擔穿過大杆秤上的頭一道提索,擱在肩上,直叫趙長子,快一點。
趙老師沒辦法,隻好雙手抓住那秤鉤,一縮腿,人就像一頭瘦豬那樣懸在秤上。稱秤的人將秤砣來回移了幾次,等到秤杆完全放平了,老師們一齊說,好了,好了,長子你下來吧。
趙老師下來後,站到一旁不做聲。
隔了一會,稱秤的老師歡喜地叫起來,說,五駝子,這回你可賠血本羅,你看,九十六斤半,多出一斤半,是該你賠的。
五駝子伸頭一看,秤砣果然壓在九十六斤半上麵。他眨眨眼,回頭掃了一眼趙老師,說,趙長子手上提著兩斤肉,沒有除呢,除了不就正好是九十四斤半。
老師們起哄說,稱的時候長子他沒有提肉,是吧,長子?
老師們那眼色裏是在教趙老師說假話,別承認,坑五駝子一次,可趙老師說,不,我提了肉。
五駝子在一邊得意地笑起來,手裏兩把屠刀敲得當當響,說,你們這些臭老九,給個節日你們過,你們就翹著尾巴想上天,算計起我來了。發兩斤豬肉哄你們是個節日,那我天天都在過節日。真過節日,那得發個漂亮女人給你們玩一玩,樂一樂。
這話一下子就掃了大家的興。
五駝子說,兩斤肉算什麼,不夠喝一餐酒,幸虧是上我這兒來割,換了別處,扣你們二兩,給個一斤八兩是正常的。
剛才稱秤的老師說,這話也不假,當幹部的從沒有節日,可天天大魚大肉地吃酒席。沒有教師節時還不覺得自己可憐,有了教師節,見上麵今天動員這家捐獻,明天請那家募捐,我們倒一下子變成了拿工資的叫花子。
大家往外走時,趙老師小聲說,不管怎樣,有兩斤肉總比沒兩斤肉強。
老師們忽然一齊喝道,長子,你別用你的標準來衡量我們。我們是在奔小康,你還得先脫貧。
趙老師趕緊不做聲,又不敢賠笑臉,隻好低下頭去,讓一米八幾的身體,顯得比誰都矮。他成年累月總是愁眉苦臉,笑得特別少,時間一長生疏了,再笑時非常難看。
我上初一時,報到那天,趙老師為了表示歡迎,努力對我笑了一回。樣子很古怪,我不敢看。一離開他,我就編了一個順口溜,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趙老師笑哈哈。
第二天,全鎮上的人都這麼說開了,但他們將趙老師三個字改成趙長子。趙老師知道後一點不惱,反而在爺爺麵前誇我聰明,有前途。爺爺不愛聽他的話。那時,我父親還沒有遭雷擊,趙老師又到我父親麵前去誇我。父親聽後什麼也沒說,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遊泳”煙給他。
趙老師擺手說,我不吃煙。
父親說,那我拿不出什麼來謝你了。你到我地裏去扒幾隻紅芋拿走吧!
趙老師紅著臉說,不,不。
趙老師還沒走遠父親就衝著母親做鬼臉,並說,這個長子,有時真讓人一點辦法也沒有。
母親卻說,這個人不一般,那樣子像是被人壓垮了,可又總也放心不下,總覺得他在什麼地方讓你不舒服。
父親說,不就是肚子裏多幾瓶墨水。
母親說,墨水是天下最厲害的東西,比原子彈,比毒藥還厲害。
父親說,天下最厲害的東西是女人的屄,男人掉進去了就爬不起來。
父親說著就上來撩母親,撩了幾下,見母親沒有用手攔,就抱起她往床上去。
母親在他懷裏說,不管以後怎樣,我們得讓學文跟著趙長子多喝幾瓶墨水,離開這西河鎮。
父親嬉皮笑臉地說,我現在要讓你多喝點米湯水。
6
那天傍晚,趙老師正好在門口堵住了欲去西河洗澡的我。
趙老師上我家進門就笑。
爺爺見了忙說,長子,別笑了,有事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