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風凜凜 第一章(3 / 3)

趙老師說,恭喜賀喜,你的孫子要到縣高中上初三了。

見爺爺愣愣地一點高興樣也沒有,趙老師又補充一句,鎮初中就兩人考上,那一個是鎮長的兒子大橋,是教育組幫他開的後門,他離分數線還有二十多分,隻有你孫子是靠的硬功夫。

把下麵學校的尖子學生,調到縣高中讀附設的初三班,是縣裏搞改革後的新規定,理由是保證將來升入高中的學生質量。

爺爺還是不開口。

趙老師就轉向我說,當初我就說你有出息,你總算為我爭了口氣。

爺爺忽然說,長子,你別太得意,是不是學校分獎金給你了?

鎮中學有個規矩,誰帶的學生中考得中,一個人頭發十塊錢獎金。鎮長的兒子大橋算不算一個人頭,還很難說,若算,趙老師這回就可以得二十塊錢的獎金。

趙老師喃喃地說,我不知道他們給不給獎金,我不是正式教師。

爺爺說,得了獎金你可要分一半給學文。

趙老師說,當然,他為我爭光,我得送他一份禮。

說完,他又笑了一下。

爺爺又不讓趙老師笑,說,讓你別笑你還要笑,嚇著你的學生了看你怎麼辦?

見到趙老師笑,我的確有些難過,悄悄地往爺爺身後躲。

爺爺這時長歎了一口氣,說,學文怕是讀不成書了,我這把老骨頭掙不回那樣高的學費,比你的工資還高。

我的眼睛頓時憂鬱起來,看著趙老師,想象他能成為一尊佛,讓爺爺立刻回心轉意。趙老師半天不做聲,我在長久的觀望和等待中,耗費了許多的幻想。趙老師骨瘦如柴的身子緊緊地收縮在一起,如同一隻大螳螂。爺爺也瘦,但爺爺張開著架子,像是一隻大公雞。

趙老師終於說,你孫子學文是我教書幾十年中,見到的最好的學生,就是賣家業也要再培養幾年。

爺爺突然一吼,長子,你莫當麵亂吹捧孩子,你別以為自己個頭高看得遠,怎麼不讓自己的女兒繼續讀?

趙老師聽到這話人一下子萎縮到桌底下去了,聲音極小地說,我家沒有一件賣得出去的東西。

見爺爺不想讓我進城讀書,心裏有些火,我特別不願意爺爺提到習文,盡管爺爺一年多沒和女人來往,可我仍不願他以各種方式接觸習文。

我大聲說,說我的事就說我的事,扯習文幹什麼,自己的兒女自己不心疼,未必還要你去心疼!

說完話,我看見趙老師的眼鏡片後麵一片潮濕,在燈光下一閃一閃的。我想起那次習文說的話,才明白趙老師當初勸習文學理發,一定也流過淚的。

爺爺瞪了我一眼,說,狗日的,你小雞巴硬了是不是,想充人了?

爺爺火氣一上來就咳嗽,直咳得兩頭彎到一起了。爺爺咳嗽時的模樣也比趙老師形象高大。

爺爺將眼睛瞄了我幾次。我走攏去,在他背上捶了幾下。在拳頭之下,我感到爺爺的背上盡是硌手的骨頭,擊一下就出現一股生痛。由於反饋回來的痛,我沒有完全注意到爺爺的衰老已成了定局。

緩過氣來之後,爺爺說,你家比我家還不如,那你來逞什麼好漢!你回去吧,長子,自家的事我知道安排。

趙老師往外走時,被門檻絆了一下,踉蹌幾步險些跌倒。我上去幫了一把,並隨手扶了一下,想將趙老師彎得讓人可憐的腰扶直些。趙老師很感激地朝我點點頭,腰就又彎了下去。

鎮上有句名言,是罵人的,話是這麼說:你就像趙長子一樣,是扶不起來的臭豬腸。

這話最初是五駝子罵金福兒時用的。

那時,五駝子隻有十幾歲,金福兒和他一般大。

7

爺爺等趙老師走後,對我說,伢,你的書還是要讀的,我隻是當麵殺殺趙長子的威風,不讓他有一點翻天的機會。

我說,爺爺,你不是說,趙老師是鎮上最沒用的男人嗎,他哪兒來的威風呢?

爺爺說,伢,你不懂。你看金福兒如今騎著全鎮人拉屎拉尿,就是當年沒好好殺他的威風,若是像對待長子這樣就好了,就不至於有今日。

我說,爺爺,趙老師這個樣子,全怪你們太欺負他了。

爺爺說,怪我們,他就不怪自己?

爺爺又說,誰要是連趙長子都不敢欺負,那還有什麼用。

我記起自己剛上初一時,瞅著趙老師要進教室裏上課,便將門掩了大半,然後將一隻掃帚架在門頂上。趙老師推門朝裏走時,掃帚正好砸在他的頭頂上。

趙老師撿起地上的掃帚,放到門邊,然後走到講台上,默默地站著。剛才還笑個不止的教室,一下子沉寂下來。

趙老師默默站了幾分鍾,而我卻覺得像是過了幾學期。

後來,大橋跳起來,說,你還上不上課呀,不上課,我們就出去打球。

趙老師沒理他,又站了一會兒,才開口讓我們打開課本,翻到第八頁。

放學後,我將這事說給爺爺聽。爺爺說,長子這個人太不簡單了,他心裏總像有個很硬的東西在撐著。

對於趙老師,爺爺的內心是極其矛盾的,他從來就十分小看趙老師,又從來不敢小看趙老師,他說這鎮上真正的對手隻有趙長子。

爺爺站起來往外走,邊走邊說,趙長子這個人,比電影《紅岩》裏的瘋子華子良還厲害。

爺爺在七十九歲時做了八十歲生日。老人們都這樣,怕自己難過八十大關,就提前過了,讓陰司掌管不知如何是好,在犯糊塗時,八十歲便過去了。父親母親給爺爺做壽,本是給他求個平安吉利,誰知災禍卻降到他們自己頭上。前些時,爺爺真的滿八十歲時,他連一口葷菜也沒吃上。爺爺說,他現在是為了我才硬朗地活著,不肯去死。

爺爺在趙老師剛才絆了一下的地方絆了一下,他晃了一陣,順勢回頭說,我去打點主意。在西河鎮,說打主意就是想辦法借錢,並不是通常所說的策劃陰謀,背後搗鬼。

走幾步,爺爺歎口氣說,要是政府的學校也像當年長子的學校一樣,不收學費就好了。

爺爺一走,我就往河邊跑。但我去得太晚了,隻能遠遠地蹲在河邊的柳叢裏,看水中的習文。我不敢往前走,怕她發現了。

一隻月亮和習文一起泡在水裏,互相挨得很近。習文在水裏翻了一個身,月亮就不見了,我想她一定是將它摟在懷裏了。果然,過了一會兒,習文又雙手托著月亮,一點一點地小心放入水中。我想,我若是那隻月亮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在習文懷裏盡情地翻滾,從她的左邊乳峰一下子竄上右邊乳峰,接著又從右邊乳峰溜回到左邊乳峰。玩累了,還可在那道不太深的乳溝裏作一番歇息。

習文洗完澡獨自款款離去。

我踩著沙灘跑到河裏,想抱一抱習文抱過的月亮,可月亮也走了。

是習文帶走的,我說,習文你好狠啦!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家,剛坐下,爺爺也回來了。

爺爺說,還算順利,隻跑了七八家,就借到一半了。明天再跑幾家,就差不多了。

我說,你別借了,這書我不想讀。

爺爺說,伢,你是不是在河裏中了邪?

我說,習文考上高中了都不讀,我讀這初中幹什麼!

爺爺從口袋裏掏出一大遝票子,大大小小的幾元幾角的都有,往桌子上一扔,屋裏發出一聲沉悶的震響。

爺爺說,不讀也行,你用它買一瓶農藥回,我們老少爺們一起喝了它。死了也不怕別人上門來討債。

這時,一陣風從門口吹進來,桌子上的錢票紛紛飄落到地上,懸在梁上的電燈泡也晃蕩起來,照得桌椅板凳等物什的影子像電視錄像中那一群群到處飄蕩的鬼魂。

我有些膽怯,叫了聲爺爺,我讀書,你別生氣。其實我並非不想讀書,我隻是因為不能和習文待在一起而難受。

爺爺不做聲,推開椅子蹲下去撿錢,我也蹲下去。

這時,電燈熄了一下,亮了後,又熄了一下,這是夜裏停電前的信號。

我們趕緊找錢票,五分鍾後,西河鎮將是一片漆黑。趕在停電前,我們將錢票都找回了。一數,竟多出一塊錢來。再數一遍,仍是多一塊錢。

我想再數,電燈熄了。

爺爺說,多比少好,說不定是哪家給錯了,多給了一塊錢,讓我們占個便宜。

我閂上門,鑽進蚊帳準備睡覺,忽聽見外麵有人敲門。

開門後,見是五駝子的女兒翠水。

翠水說,我不找你,我找你爺爺。

我說,我爺爺老了。

翠水咯咯地笑起來。

爺爺在屋裏說,花大姐兒,我真的老了,享受不了你了。

翠水說,不要臉,我是來要錢的。我父剛才多給了一塊錢你。

我說,你別混賬。

爺爺說,是多給了,我正猜是誰多給的呢,學文,退她一塊錢。

翠水走後,爺爺說,學文,你要記住,你要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別學西河鎮人,寧肯窮,別去賴。

我說,像趙老師那樣?趙老師從不賴。

爺爺不耐煩了,說,睡覺睡覺。

上床後,躺了一會兒,爺爺在牆那邊對我說,趙長子就像金福兒家電視裏的矮賊和皮鴨人。

我沒聽懂,問,爺爺你說什麼?

爺爺說,我看見電視裏的外國黑人就像趙長子。

我不再說話。我知道爺爺說的矮賊和皮鴨人,是指埃塞俄比亞餓殍。

趙老師以往老在講課時暈倒,開始,大家都以為他有某種病,直到有一天暈倒後,將他抬到鎮衛生院,才從醫生嘴裏知道,趙老師是沒吃飽的病,餓的。

迷糊中,爺爺又將我喊醒,說,不對,那一塊錢不是多的,不是五駝子的,下午我買煙後,荷包裏剛好還剩下一塊錢。

我說,退都退給人家了,有什麼辦法。

8

我在縣城讀了一年初三。功課上還過得去,平常成績不在人上,也不在人下,可一到考試卻能超水平發揮,回回都擠進了前十名。

有一回,趙老師坐著一輛手扶拖拉機進城來看我,他以前在鎮中學的同事,現在做了縣一中一把手的胡校長,當著他的麵,說我是一個比賽型的選手,和趙老師完全相反。

我問,趙老師是怎樣一類。

胡校長說,趙老師是什麼都不像,但又不是什麼都像。

趙老師說,胡校長你這話別說學文不懂,就是我也不懂。

胡校長當即反問,你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趙老師說,我真不懂。

胡校長歎了一下,說,其實,我也不懂,我隻是這麼感覺的。

趙老師說,那你應該好好研究這個問題。

胡校長說,我會在一塊石頭上絆兩下子?研究它你不犯法也要犯錯誤。我現在隻研究學生的成績和明年高考的試題。

這一年裏,趙老師就隻有這麼一件事讓我有較深刻的印象。

然而,這無論如何也不至於使他成為西河鎮有史以來,最慘的一宗謀殺案的謀殺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