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風凜凜 第二章
1
今年暑假,趙老師又來報喜,說我考上縣高中了。
實際上,趙老師來我家時,隻說了一句話,和去年來時說的那句大致差不多。可爺爺仍極為不滿,滿臉的不高興,眼睛裏都噴出火來了。
爺爺說,你囉唆完了沒有,囉唆完了就快點給我走。
趙老師走後,爺爺一下子躺倒在竹躺椅上半天回不過氣來。
爺爺對我說,伢,不是我心狠,我倒真心願你沒有考取高中。我都八十一歲了,哪來勁掙錢供你上學哇。
我說不出話,起身往外走。
爺爺在背後喊,學文,你別亂來,無論如何這書還是要讓你讀的。
我在鎮上瞎逛。
正午的時候,天上釘著一顆毒辣的太陽,沿街裏露著麵的畜生和人都被曬得蔫妥妥的,或是搖著尾巴,或是搖著巴掌,企圖扇出一股涼風。
不知為何,我罵了一句,熱死你們就好了。
大橋忽然從背後冒出來,問,你罵誰呀?
我一怔,說,罵你。
大橋說,要罵就罵金福兒,你若將他罵死,我發獎金給你。
大橋一出麵就有人接二連三地問,你考上高中了哇?
大橋得意地說,這回是真本事,沒讓我媽開後門。
趙老師說過,縣高中錄取一百二十人,大橋剛好是第一百二十名。
我說,這些人真勢利,我考了三十四名,在街上走了半天也沒誰問一句。
大橋說,你別氣,連我都瞧不起他們,我隻瞧得起你和習文。
提到習文,我一下子警惕起來,問,你找我有事。
大橋說,我想找習文幫我理發,又有些怕,你陪我去好嗎?我給你付錢。
我也很想習文,就答應了。
理發店在鎮子中間,走幾步就到了。習文正在給一個女幹部吹發型。
大橋上去叫了聲,媽。
女幹部嗯了一聲,我這才看清她就是鎮長。
習文的師傅這時殷勤地迎上來,問,大橋同學,理發啵,來,這兒坐。說著,他用灰不拉幾的圍裙在轉椅上拂了幾下。
大橋說,你先理吧!
我說,你是鎮長的兒子,應該優先。
鎮長在另一張轉椅上說,天熱,早點理了回去吃飯休息。
大橋沒法子,隻好坐到轉椅上去。
我在習文身後偷偷看她給鎮長吹發型的姿勢。隔了一年,習文的胸脯長高了,兩條大腿圓得格外迷人,隻是腰顯得更細了些,而脖子尤其嫩得讓人心癢。我不敢看她的臉,我怕碰上她的眼睛。
習文一抬胳膊,撩起鎮長的黑發,露出半截粉白的脖子。鎮長已經年過四十了,脖子卻和習文差不多,難怪有那麼多的男人追求她。不知為什麼,她最後選中了金福兒。
這時,習文側了一下身子,將抬起的胳膊正對著我,順著短袖襯衫的袖筒,我看見習文腋窩裏長了幾根淡黑的腋毛。這一發現使我的心狂跳起來,從鏡子裏,我看見自己滿臉通紅,額頭上盡是汗珠。
鎮長在鏡子裏瞥了我一眼,說,這孩子怎麼啦,是不是要中暑了?
我想趕緊回頭,就在扭過臉的時候,正好碰上習文的眼睛,我沒辦法,隻好拔腿就跑。
身後,鎮長還在說,你怎麼也臉紅了,習文?
我一口氣跑到西河,也沒顧得上脫衣服,撲通一聲跳進水裏,一個勁地向深水處遊。太陽將河水的表麵曬得發燙,我猛吸了一口氣,深深地潛入水底,抱著河底的石頭,一動也不動,河底的水特別清涼,可我的身子怎麼也冷卻不下來。我被迫作了許多次深潛。
當我再次露出水麵時,聽到有人在水邊喊我。一看,是大橋。
我站在淺水邊,大橋說,有人看見你來河邊,我就找來了。
我說,我不用你找。
大橋說,是不是習文對你偷偷說了什麼,要不就是你對她有意思了。
我說,你放屁。
大橋說,說實話,我也對她有意思,如果你也是這樣,我不和你爭,讓給你,我知道爭也爭不過你,但以後考試時你得幫我的忙。
我說,大橋你再多嘴,我就將你拖到水裏淹一把。
大橋說,我不說,你該回去了,你爺爺剛才也在找你呢。
我從水裏爬起來,站在沙灘上將衣服脫了下來,擰幹水,再穿上。
在我赤身裸體時,大橋忽然問,你胯裏長毛了沒有?
我罵起來,你媽胯裏才長毛。
大橋大度地一笑,說,誰也逃不脫,我去年就開始長了。
我凶狠地說,你必須向我道歉,請我的客。
大橋說,你要吃什麼?
我說,我要喝酒。
大橋說,我們去棲鳳酒樓喝他娘的一回。
棲鳳酒樓是金福兒開的。
我們一進去,廚師和服務員都朝著我們笑起來。
大橋說,笑個屁,快點炒菜,我們要喝酒。邊說邊在紅案白案上指點,說,這、這、這、這,一樣來一盤,再來一個仔雞湯。
一個叫王國漢的人上來說,是不是先和金老板打個招呼?
大橋一瞪眼說,他是你爸?
王國漢不做聲,招呼叫別人快做。
不一會兒,菜上來了,還有酒。
大橋一口幹了一杯,說,真過癮。
我也學著他喝下去,覺得這酒一點也不難喝。
酒樓的人都不做事,遠遠地看著我們鬧。
正鬧得起勁,金福兒來了。
金福兒穿著白襯衣、黑皮鞋,走到我們麵前,拿起酒瓶一嗅後,隨手扔出窗外。
金福兒說,大橋和我是什麼關係?你們怎麼能將兌了白水的酒給他喝呢!欺負他就等於欺負我。快拿一瓶雙溝來。
王國漢立刻拿了一瓶雙溝來。
金福兒擰開蓋子,給我們分別斟上酒,然後說,一口幹了,男人就得像個男人樣。
大橋二話沒說就將酒幹了。那杯酒進我的嘴後,隻覺得像是一團火順著喉嚨燒到肚子裏麵去了。
酒杯一空,金福兒就給斟滿了。
大約喝了四杯酒,我和大橋都醉了。迷糊中,我聽見金福兒說了一句,叫他爺爺來領人。
天完全黑了以後,我才醒過來。
爺爺說,是習文送我回來的。
我想象著習文一隻手挽著我往前走,腋窩裏那幾根淡黑的腋毛或許在我臉上或脖子上輕輕摩擦的情景,心裏又一陣激動。
第二天上午,大橋來我家看我。
他說,金福兒真是個流氓,昨天我媽說他不該將我們灌醉了,他竟說我們已不是小孩了,如果現在給個女人我們睡,不出三個月肚子就會大起來。
我什麼也沒和大橋說。我知道金福兒那話是真的,因為昨天夜裏我開始遺精了。
送走大橋,回轉身時,正好碰上習文。
習文提著一籃頭發送到收購部去賣,她看了我一眼,說,以後你再也別上金福兒的當。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習文又說,上學之前,來我店裏一下,我幫你理個發。
2
爺爺又出門去打主意,蜷曲在街邊牆根上的一條狼狗,吐著一條長長的紅舌頭,靜靜地注視著他。爺爺走過它身邊時,它的尾巴略微動了一下。它叫黑旋風,是金福兒喂養的。
為了籌學費,爺爺天天出外奔波,天天出去打主意,天天打不到主意。去年到今年我在縣裏讀了一年初三,借人家的錢到現在分文未還,大家都不敢再借給我們了。
過了一天又一天,再過一天就是學校報到的最後期限了。
夜裏,我剛吃完飯,爺爺還在慢嚼細咽時,趙老師再次來了。進門時,還是那副被人抽了筋的模樣,搖搖擺擺的身子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散架。
我搬了張凳子給趙老師。
趙老師坐下後,瞅著飯桌上的熟紅芋咽了一下口水。
趙老師問,學費籌齊了嗎?
在西河鎮,隻有趙老師不說打主意這種土話。趙老師在講課時,還舉例說這種說法太不準確,打什麼主意,好主意還是壞主意,它無論如何也無法從詞義上與借錢聯係起來。為了這話,趙老師在“文革”中反複被批判過,說他從骨子裏仇視貧下中農。
爺爺說,籌你娘的個雞巴。
爺爺這話有兩層意思,一是說一分錢也沒籌到,二是說趙老師不該假斯文。
趙老師說,沒找金福兒和五駝子試試,這點學費對於他們來說,隻是九牛一毛。
爺爺又罵起來,狗日的一對王八蛋,那一年真該讓狼吃了他兩個。
罵時,爺爺憤憤地將手中半截紅芋往桌上一扔。紅芋跳了兩下,滾落到趙老師懷中,趙老師瞅著紅芋,像做錯了事的小孩一樣,不安地打量著爺爺和我,並訕訕地笑著。
爺爺說,別笑。
說著,他拿起我吃剩的一隻紅芋蒂塞進趙老師嘴裏。
爺爺說,長子,我警告過你,別當著伢的麵笑。
紅芋蒂懸在趙老師的唇上,隨時都可能掉下去。趙老師不好用手幫忙,全神貫注地用牙齒和舌頭將紅芋蒂一點一點地往嘴裏拖。那樣子一如拔河比賽。我在心裏拚命喊著:一二!加油!
趙老師平時上體育課和學生賽跑,連班裏那個瘸腿的女生蓉兒也跑不過。
有一回,體育老師有事請假,讓趙老師代課。趙老師把全班學生編成對,搞淘汰式賽跑,看誰跑得最快。編到最後,隻剩下蓉兒。趙老師叫蓉兒別參加跑。大橋忽然站出來說不行,他要趙老師陪蓉兒跑一回,好歹總有個勝負。我們也跟著起哄。趙老師見幾間教室裏都有老師探出頭來望,就連忙答應了。
大橋喊“各就各位預備跑”,趙老師從一開始就落後,跟在一顛一顛的蓉兒後麵,像隻精疲力竭的老牛,拖也拖不動。我們縱然喊破嗓子為他加油,也沒有用。
大橋一撇嘴對我說,真窩囊,還不如自己屙泡尿將自己淹死。
隔了幾天,大橋又神秘地告訴我,說他媽說,看問題不能隻看表麵現象,趙老師跑不過蓉兒就是表麵現象。
我不願和大橋說這個,沒有接他的話。
趙老師終於將紅芋蒂拖進嘴裏,我渾身上下都憋出了汗。沒見到他嚼一下,趙老師再開口說話時,我眼睛裏已找不見那紅芋蒂哪兒去了。
趙老師從分不清哪是口袋哪是補丁的襯衣中,摳出點什麼,對爺爺說,你孫子去年考到縣裏讀初三,學校發給我十元獎金,我一直留著沒有用,就送給你應應急,讓學文先報上名,另外,我給胡校長寫了一封信,學費的事,我讓他寬限幾個月再說。
趙老師將一封信和一張汗漬漬的票子遞到爺爺麵前。
爺爺一下子站起來,火爆爆地說,長子,你裝什麼闊氣,也來施舍別人,我家掃點地灰也比你全部家當值錢。
趙老師說,就算是當老師的給學生的升學賀禮吧!
爺爺固執地說,這更不合理,應是學生謝老師才是。
趙老師還在堅持要給。
爺爺忽然一臉凶相地說,長子,別把你當人不知道做人呀!
趙老師怔了一下,說,楊大爺,我是來給你幫忙的,不是來鬥狠的。
爺爺說,你想鬥狠,我也不怕。
趙老師說,其實,人怕人又有什麼意義,任誰也驕橫不了兩生兩世,可如果想著多給別人做好事,過了許多代也還有人紀念。
爺爺說,我知道,習文將來投三回人胎,也忘不了你這好父親。
隻一句話,趙老師的腰立刻彎得像掛在樹杈上的死蛇。
隔了半天,趙老師才衝著自己的肚臍小聲說,那我就走了。
趙老師扶著桌麵站起來,說,學文,你到了縣裏一定要好好讀書,將來一定可以超過西河鎮上所有的人。
說完,他喘了一陣氣,這才一步一步朝門口挪去。
我揀了幾個大紅芋追出去。
爺爺問,沒吃飽?
我說,給趙老師。
我將幾隻紅芋塞到趙老師懷裏,轉身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