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回屋時,爺爺正獨自嘀咕,長子活成這個樣子,還不如死了好。
爺爺的話一點不錯。
3
爺爺蹲在門檻上猛咳了一陣。
我本來打算出門,見他咳成那個樣子又不敢離開。
爺爺邊咳邊說,伢,你知道我為什麼提前將紅芋挖了嗎?
我說,你總是有什麼打算。
爺爺說,早點挖出來,拿到街上去賣,價錢要好一些,可以湊點學費,這是其一。其二,騰出地來,可以搶種一季蘿卜,三個月下來,就能變成錢,便能將欠的學費交齊了。
我說,那去年借的錢怎麼還?
爺爺說,有就還,沒有就不還,錢到了我的手,他們還能真的割雞巴鼻子去抵!
爺爺又說,還有一點,不管怎樣你明天得走,我沒什麼東西給你吃,就讓你吃個新鮮。
我喉嚨有些哽,說,爺爺,你真好。
爺爺說,不,其實我很壞,但我愛你疼你是一點不摻假。
說著話,爺爺不再咳嗽了。
我去河邊時,繞了一下,到了自家的地裏。
這塊地那年本是分給了趙老師。那時,這地裏的熟土隻有一兩寸厚,底下盡是麻骨石,在西河鎮,像這樣的壞地並不多,多的是那黑得冒油的良田熟地。
蓉兒的爸是村長。分田分地時,他問趙老師要田還是要地。
父親牽著我悄聲告訴他,說,你田和地都要一點。
趙老師便照我父親的話說了。
村長不高興,說,你就要點地吧,種田技術要求高,犁耙耖你一樣不會,還要育種、下秧、放水、排水、施肥、打農藥,然後又是收割、脫粒、曬場,這些你都得從頭學,就算學會了你也沒有力氣做。
村長還說,徒弟種地,師傅種田,種地省事,把種一下,再施點肥,就可以撒手不管了。
金福兒也在一旁說,我就隻要地不要田,田裏又有螞蟥又有蛇,還事事得彎下腰,你這腰能彎下去?
金福兒說著在趙老師的腰上捏了一把。
村長說,光要地不要田的人,可以多分二分地。
這時,我父親有事離開了一會兒。
趙老師見金福兒等幾個特別刁鑽的人都隻要了地,便朝村長點了頭。
父親回來時,趙老師已在屬於他的這塊地上簽了字。
父親很生氣,說村長不該欺負一個不會做農家事的人。
村長說,我讀書時,他不是也欺負我不會做作業嗎,天天批評我,打我的叉叉。
父親和村長吵了一架,一氣之下,他將已分到手的一塊好地和趙老師換了。
父親直到幾天以後,才知道村長將他和趙老師都戲弄了。
那天,趙老師扛著鋤頭出現在我家那地的旁邊地上。
父親問,你在那裏幹什麼?
趙老師說,村長說我隻配種這種地。
父親問,你知道這塊叫什麼名字嗎?
趙老師搖搖頭。
父親說,它叫鬼不生蛋。
這塊地比換給我家的地更差。
幾年之後,趙老師以及我父親他們才明白過來,為什麼金福兒隻要了鎮邊上的地。鎮裏公家私家都要發展,一發展到金福兒他們的地裏時,那地就成了他們的搖錢樹。
鬼不生蛋在山坡上,沒人能看中它。
爺爺和我,以及鎮上所有的人都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幫趙老師。
在父親的指點下,趙老師的那塊地裏每年種出了一季小麥和一季紅芋,產量之低剛夠他和習文吃。
鎮上人都說,父親的不合眾,或許正是他遭雷擊的主要原因。
爺爺也說,天都不幫趙長子,你去逞什麼英雄。
我記得父親死之前半個月不知為什麼一個人獨自在屋裏發火,一菜刀將一隻桌子角砍了下來,並吼道,狗日的西河鎮,總有一天我要叫天神一雷將你打個粉碎。
父親沒有買通天神,倒是天神被西河鎮買通了。
父親的死在這以前就有一種預兆。
父親生前最後的一個三月,學校要我們開展學雷鋒活動。那天剛好縣一中的胡校長來學校有事。胡校長坐的吉普車進校門時,差一點將扛著大掃帚的蓉兒撞著,蓉兒摔倒了,但離車頭還有一尺多遠。
胡校長從車裏出來,扶起蓉兒,問她去幹什麼。
蓉兒說,學雷鋒,掃大街去。
胡校長說,那你們不如去趙老師家,幫他做點什麼。
胡校長非常會猜高考題目,特別是政治題,有一年十個題被他捉準了八個,所以縣一中高考升學率非常高,所有想考大學的學生都很崇拜他。
我們聽了胡校長的話,拐到趙老師的家。
進門後,大家都感到無法下手。
屋裏有兩張舊床,床上的破舊被窩疊得整整齊,一張滿是裂縫的桌子和用繩子捆綁著的兩張椅子,擦得幹幹淨淨,黃泥地麵掃出了金子一樣的光澤,黃燦燦的盡是釉光。灶後的柴草也碼得很整齊,一堆紅芋堆得像是金字塔。盡管牆上到處是裂縫,可就是找不見一絲蜘蛛網。
大橋看後愣愣地說,難怪我媽說,趙老師靈魂深處還是一個大貴族。
蓉兒說,這一定是習文做的家務,將來誰娶了習文做媳婦,那可享福了。
我說,我們到他地裏去看看,這屋太破了,靠我們來學雷鋒無益,要建築隊的領導來學雷鋒才行。
大橋扛著“學雷鋒小組”的紅旗,一口氣衝上山坡,他用力將旗杆往趙老師的地裏戳了十幾下,地裏硬邦邦的,表麵種著麥子的那一點土,插不牢旗子。
蓉兒說,插這邊,這邊土厚。
我說,這是我家的地,不是趙老師的。
在幾個短暫的季節裏,父親用他那雙精瘦的黑手臂,將這塊地變化出了隻有良田熟地才有的醉人的氣味。
我說,你爸想整我爸真是癡心妄想,你爸隻整得了像趙老師這樣的人。
蓉兒紅著臉分辯,村裏的事又不是我爸一個人當家。
我說,這地是你爸親手分的。
蓉兒叫起來,我爸的事不歸我管。
我說,你可以叫你爸給趙老師換一塊地。
蓉兒說,你思想好,那就和你家換行嗎?
忽然,大橋在一旁叫道,趙老師來了。
在他的手指前方,一個稻草人立在趙老師的地中間。大家都笑起來了。稻草人四周,麥苗兒還算綠,隻是太稀疏了。收獲過後,趙老師家還得鬧饑荒。
山坡下有人叫,你們在上麵幹什麼?
我一看,是父親。
蓉兒說,我們學雷鋒呢!
父親說,叫你爸來學。不然就叫雷鋒學你。
父親要我們走開。
大橋說,我們就給這塊地施點尿素吧!
說著就動手解褲襠上的扣子。
蓉兒忙捂著臉叫,你們男生真不要臉,邊叫邊飛快往山下跑。
蓉兒這時腳還是好好的,到了夜晚她就叫起痛來,一直痛了幾個月,待不痛時,腿就瘸了。
西河鎮人說,這是她想幫趙長子的報應。
不久,父親母親便遭到雷擊。大家就更信不能逆天行事。
4
這天晚上沒有月亮,隻有雲縫裏隱現著兩顆卑微的星星。
這時候,習文自然已洗過澡回家了。
山穀就像趙老師家那隻從沒見過油的鍋,釅黑釅黑沒有一點反光。我知道,在這樣的黑夜裏,西河鎮裏有不少人正在幹著壞事,但我渾然不覺身邊已有凶險在即。
盡管習文早已洗完澡,流完淚,回家去了,我卻想今夜不回去,趴在大石頭上過一宿。西河鎮隻有這河邊的大石頭是幹淨的。我怕看見鎮內許許多多的穢物。
西河鎮南北長,東西窄,被兩邊的山一擠,又瘦又長,像趙老師躺在那兒。白天裏,這兒的山梁輕輕起伏,青青蜿蜒,山腰上要黃黃得燦亮,要紅紅得富貴,要白白得潔淨,要不黃不紅不白的顏色也有。有時,隻要一眨眼,半山就纏上薄薄的白霧,如同習文和衣在西河裏洗澡,渾身似透明不透明,撩人得很。
天亮後,西河也會流得十分遙遠,小水微瀾,不須負荷,隻把幾片落葉,幾瓣野花浪漫地摟著,彎一彎,扭一扭,從看不見的地方流來,流向看不見的地方。
鎮子四周,零零落落地挺立著一些到老也不肯結果的梨樹和蘋果樹,它們的花,卻依然開得斑斕奪目,光彩照人。白漠漠的沙灘旁,有一帶綠油油的稻田,白沙綠田之間作為阻隔的是我夜夜踱過的河堤。露水潤在上麵,滑溜溜的,時常讓我不忍動步,以為踩著了趙老師手臂上暴露的青筋。
西河鎮的白天還是有很多美景的,連瘦羊老牛也會唱幾聲悠長的曲調。
眼下是黑夜,西河鎮像一隻沒封蓋的棺材。風順著河床陰森呼號著,忽高忽低,忽輕忽重,忽飄忽滯,偶爾風聲打了一結,便有淒厲的尖嘯橫著在河中央作一道堤壩,想阻攔又無力阻攔,隨著風結的消失,河床就滾動著石一樣沉重的呻吟。如果在嚴冬,這呻吟會密密地穿透一個人的靈魂,讓他終日難以安寧,恐自己在哪一刻裏變成了任誰都可食可餐的冰棍。
眼下正值九月,盛夏剛開始消退,水稻的釅香,不時彌漫到河裏,被風無情地吞沒。
西河鎮內,燈盞在一隻隻消失,燈光在一點點暗淡,如同行將死去的老人,在一絲絲地合上昏黃的眼睛。
一隻狗忽然吠叫起來。
一隻煙囪忽然冒出一串火星。
一隻手電筒的光柱忽然刺向天空。
一個幹部忽然大聲教訓著誰。
一支笛子響了半句忽然又無聲無息。
日後,我記起這個恐怖之夜,我想象趙老師死後那副慘狀,不由得不琢磨爺爺的話。
爺爺說,伢,你不該將鎮子想成棺材和死人,所以,這是凶兆。
此刻,爺爺開始很凶地喊我了。
爺爺喊道,你那個野種,死到哪裏去了喲!
“喲”字拖得很長很亮。爺爺喚我的聲音是鎮裏一絕。這是他在兒子、兒媳婦暴死之後,含辛茹苦練的。他喊的那些話其實離遠了根本聽不清,我是從“喲”字反推回去的。他喚我時總是這樣開頭。
喊過幾遍,爺爺開始累了,不那麼凶,換了溫和的調子。
爺爺喊道,學文,睡覺了喲!
每到這裏,無論我在忙什麼都會答應的。
5
父親死的那個夏天,我正在田裏薅秧,翠水來了。
翠水大我六歲,大習文五歲。
翠水問,你爺爺呢?
我說,人有個姓,瓢有個柄,你問誰呀?
翠水一笑,說,我真的沒發現學文長成大人了,可你知不知道,有的瓢就是沒有柄。
我說,隻有圓葫蘆瓢。
翠水說,錯了,我身上就帶了一隻,你想要嗎。
我明白她說的是什麼,便說,你留著舀粥喝吧。
翠水說,這大一塊田,你一個人幾時能薅完,我來幫你一把。
翠水說著挽起褲腿下了田。
翠水薅田時,時常用她的腳來碰我的腳。她那對小腳圓糾糾的,不很白,但那肉奶奶的模樣很誘人。我看了幾眼,覺得很像雷擊那天,茶葉叢裏和爺爺的腳攪在一起的那一雙。
翠水說,我離婚了,你知道不?
我說,我不知道什麼叫離婚。
翠水說,離婚就是沒有男人管我了。
我沒有回話。
翠水又碰了一下我的腳,她說,你在想心事。
我說,沒有,我想我爸說趙老師的話,我爸總說趙老師天生就不是種田的料。
翠水說,你怕不是想趙老師是不是種田的料,而是想他女兒習文。
我說,想又怎樣,她比你好。
翠水說,她教你親嘴兒了?
我說,你別管。
翠水說,我知道她不會教,我教你行嗎?
見我不說話,翠水又說,我每天都刷牙,我留了一條黑妹牙膏,你跟我去,我可以再刷一次,再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