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水說著就伸手拉我。
我猶豫地說,田沒薅完呢。
翠水說,怕什麼,還有明天。
翠水領我進她家時,五駝子正在堂屋裏用力磨那幾把屠刀。磨好了的和沒磨好的,都攤在他的腳邊,亮錚錚的,幾個人影在裏麵晃動。我用心一看,發現正是自己,不由得嚇了一跳。
翠水小聲對我說,別怕,連我都不怕他,你怕什麼。
五駝子一抬頭,問,你們說我什麼?
翠水說,說你這刀太鈍了,要多磨會兒。
五駝子放下正在磨的刀,拿起已磨好的刀,用手指試了試,就真的重新磨起來,嘴裏還不停地嘟噥什麼。
翠水將我領到她的房裏,關上門後,便捉住我的雙手向自己胸脯上按。我一點沒防備,兩隻手就被她放在那對乳房上揉了幾把。我正想掙脫,她自己先軟了,綿綿地往床上一倒,半是呻吟,半是叫喚,直要我上去摸摸她。
我不肯,說,我隻學親嘴兒。
翠水說,你來吧,我教你比親嘴兒更好的法兒。
我說,我是童子,才不吃你個虧呢?
翠水說,你爺爺為什麼招惹人,薑是老的辣嘛。女人也是一樣,姑娘隻好看,好用的是嫂子。
我說,你太流氣了。還說話不算話。你教不教,不教我就走了。
忽然,爺爺在遠處喊起來,你這個野種,跑到哪裏去了喲!
我說,我真的要回家。
翠水說,教教教,我這就教。
說著,她從床上滾起來,上前摟我。這次我有準備,猛地一閃,躲過了她的雙手。
我厲聲說,親嘴就親嘴,別用手。
翠水一怔,說,學文,你真得要讓我好好教幾次。
我說,不行,你將手放在背後再過來。
翠水隻好將手反剪在背後,微張著雙唇湊過來。我張開嘴,咬住她的下唇。
這時,爺爺開始用溫和的調子喊我,學文,回來吃飯喲!
我忍不住應一聲,嗬!
這一聲應,將一大口氣全吹到翠水的肚子裏去了。
翠水從此患上咳嗽病,據說是我將她的肺弄壞了。她並不怪我,這一點,她比五駝子善良許多。翠水不久又懷孕了。懷孕後,她匆匆忙忙找了一個男人嫁出去。出嫁那天,我們去討喜糖吃,她嚇唬我,說她的大肚子是我那口氣吹的。
6
現在,爺爺又開始溫和地喚我。
我正想回答,背後傳來一聲叫:啊——
後來,爺爺說這是鬼叫,鬼是人變的,所以叫起來像人。
這聲叫是那樣的慘,身下的大石頭驚得抖了幾抖。西河鎮四周常有野獸出沒,鎮內常聽說有鬼魂出現。野獸我見過。鬼魂我從沒見過,但大人們常說得活靈活現的。我分不清是獸叫是鬼叫,還是人叫。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夜裏睡覺獨自蜷縮在被窩裏,一想那聲音就覺得有末日來臨之感。那聲音裏有五駝子殺豬屠牛時,畜生們那種絕望的慘叫:豬死前的尖叫穿心透骨,牛斷氣時叫得昏天黑地,那聲音裏像有人在做垂死掙紮。
叫聲初起,我下意識一回頭,見到一隻巨大的怪影正朝我撲來。於是,我開始拚命地往回逃。
記得自己是一邊逃一邊喊,救命啦,鬼來捉我了。
爺爺卻說,你當時一頭撞進門來,鑽進我的懷裏,將一個指頭指著身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當時嚇懵了這一點是千真萬確的。爺爺用筷子撬開我的牙齒,一邊拍打著我的胸口,一邊慢慢地灌進一大碗溫開水,直到我開口講話。
說了經過後,我的四肢仍是冰涼。
爺爺認為我這是讓鬼嚇丟了一些魂魄,得去原地找回來。
此時的天空更黑了,風吹得格外的陰森,青蛙不時像豹子一樣從草叢中躍出來,使人心驚膽戰,小蟲兒則一會兒呻吟,一會兒嚎叫,一會兒怪聲怪氣地獰笑。
爺爺端了一碗米,一邊走一邊灑,還一邊長長地叫著,學文,回來呀!
我端著一碗清水,緊緊地跟著爺爺,一聲聲應著,回來了,都回來了!
聽著自己的聲音,自己更加害怕。
爺爺非常信鬼,一有小災小病,便又是燒紙錢,又是插桃木劍,但他卻膽大包天從不怕鬼,鎮上有人家遷墳時,總是請他去撿那些爛成了泥的骨殖。
趙老師總說沒有鬼,但他白天黑夜裏走路,隻要一有動靜,就嚇得麵色如土。
我問這是為什麼。
爺爺說,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可爺爺是做虧心事的。他常在夜裏出去,天亮前回來時,總是背回些紅芋、玉米或雞鴨,甚至還有弄得半死不活的貓和狗。
西河鎮隻有趙老師不做虧心事,所以,大家常在一起鄙視地說,趙長子真是無用透頂,連壞事都不會做。
去年臘月底,眼看就是大年三十了,家裏還沒有一點肉。爺爺整天歎氣,說活人還好說,那些在天的祖宗不用點葷菜祭一祭,日後哪有臉麵去見他們呢。
夜裏,爺爺趁我睡著後溜了出去。
那天正下著雪,我起床屙尿時,雪花飄落在頸上,北風吹得人張不開嘴。我看見一行腳印順著家門口一直往街上去了。
早上,我被廣播吵醒了。
鎮長在廣播喇叭裏尖聲尖氣地罵道,哪個膽大包天的王八賊,竟敢偷到我的頭上來了,昨晚好好的一窩雞,媽的,今天就隻剩下幾根雞毛,媽的,西河鎮除了趙長子以外,全都是賊種。
半下午,爺爺回來時,各樣的年貨都有了。
我說,昨夜鎮長家的雞被誰偷的?
爺爺一笑,什麼偷,誰吃不都變成屎!鎮長也是的,這點小事翻出這大的浪。
夜深了,河風更大了。
爺爺吩咐我在大石頭上守著,他自己去河灘上找鬼說說,討回我丟的那些魂魄。
爺爺在河灘上走了一陣,然後站著不動,往後又蹲下去摸索一陣,最後才緊緊張張地往回走。
往回走時,爺爺在大石頭底下稍稍滯留了一會。
這時,西河上遊傳來一陣轟轟聲響,一片白花花的光亮順著河床往下傾瀉。
我連忙提醒爺爺,水庫開閘了,大水下來了。
爺爺在大石頭下麵說,別做聲。
一會兒爺爺爬上石頭,挨著我坐下。
我說,我能說話了嗎?
爺爺說,說吧,伢。
我說,找到鬼了嗎?
爺爺說,找到了,死鬼活鬼都有。
坐了一會兒,爺爺拉著我的手往回飛快地走著。
半路上,他沒頭沒腦地朝我說,伢,你的書這回算是讀定了。
進鎮子後,穿過一條小巷,見翠水的那隻紅紙糊的窗戶還亮著,映得半條街都是紅的,翠水大概正在脫衣服睡覺,那人影伸縮幾下後,紅窗紙上便出現一隻老大的乳房。
爺爺讓我自己回去,好生睡覺。
我不肯,說,我怕鬼再來捉我。
爺爺說,現在沒有鬼了。
我還是不肯定。
爺爺說,你別以為我去找翠水,我不找她,我找她爸五駝子,我真的有要緊事。
沒辦法,我隻好走。
走了一陣,聽到身後有叩擊聲。我回頭看了看,卻沒法看清爺爺是叩翠水的窗戶還是叩五駝子的家門。
7
天沒亮爺爺就喊醒了我。
上學的行李他都替我收拾好了。
西河鎮是客車終點站,容易搭上車。可爺爺非要我走十裏路,到一個小站去等車。
我說,你這不是巴不得人死嗎!
爺爺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下一站叫甲鋪。
甲鋪的招手站牌下別無他人。爺爺掏出一隻布包,親自塞進我的貼身衣兜裏。
弄好後,爺爺說,這是一百塊錢,好生點用,要管半年羅!
我問,這多錢,是哪裏借的?
爺爺說,伢,你隻管多讀書,多識字,別的少問。
遠處傳來一聲笛鳴。
爺爺說,客車來了,車上可能都是熟人,有人若問,你就說多走幾步可以省幾角錢。
一會兒,客車來了。
爺爺又說,昨夜聽見鬼叫的事,你不要和任何人說。說出去會不吉利。
車停下來後,爺爺將我的行李搬上車,有幾個人和他打招呼,他也顧不上回答。
爺爺退到車下時,我想起習文說的,讓我走之前到她那兒理個發,就衝著爺爺說,我沒有和趙老師告別,回頭代我謝謝他。
大概是汽車在嗚嗚鳴笛,沒聽見,爺爺對我的話一點反應也沒有。
車上果然都是熟人,翠水和蓉兒都在。
蓉兒穿著一身新衣服,眼圈紅紅的,臉上也陰陰的,幾次扭頭想和我說話,可嘴唇一動又縮回去了。
蓉兒的母親和她的幾個嬸娘坐在她的周圍,身上也都是穿著八成新的衣服,喜氣洋洋的臉上隱顯著少許不安。
我聽見坐在旁邊的一個女人和另一個女人竊笑著說些什麼,其中一句是,瘸子去相親,男的怕是個瞎子啵。
翠水坐的雙人座上,另一個人是金福兒,她將頭靠在金福兒的肩膀上,像是睡著了。
車上的人差不多都沒理我。
隻有金福兒和我說了一句,問我怎麼才去報到,大橋都走一個星期了。還對我說,大橋和我是一個寢室,但不是一個班。
蓉兒一家在一個偏僻的小垸前麵下了車,她們一下去,路邊的一群人便圍了上來,都是一臉的笑。
蓉兒的母親接過別人遞來的一支煙,叼在嘴上,一個男人快忙用火柴給她點火,劃了幾根都被風吹熄了,蓉兒的母親就自己從口袋裏掏出一隻打火機,手指一蹭,火苗竄出老高。
客車開出老遠,我還看見蓉兒母親的嘴巴仍在冒煙。
我在縣一中大門口下車時,翠水仍在金福兒的肩膀上睡著。
我挑著行李去了學校總務處。總務處的會計接過我的錢,說,你是最後一個來報到的。
會計數錢時,眉頭一皺一皺的。那錢髒兮兮的,上麵有很多油漬。
望著那多的錢,我心裏很奇怪。爺爺去年借錢是那樣的艱難,東家幾角,西家幾塊,才將學費湊齊。這一次,挨到最後卻這樣順利,眨會兒眼就齊了,簡直像去銀行裏取存款一樣。
會計將錢數了兩遍後,退回十塊錢。
我小心翼翼地問,學費是多少?
會計說,一百塊呀,你不知道嗎?
我說,你是不是數錯了,這錢正好是一百塊。
會計猶猶豫豫地又數了兩遍,然後不高興地說,你這錢是偷來的還是搶來的,怎麼自己沒個準數。還懷疑我數錯了,是不是想學雷鋒,搞捐獻,那你就交一百一吧。
我捏著錢不做聲,手心卻直冒汗。
出了總務科,我看了看手中的十元票子,那汗漬漬的樣子,很像昨天趙老師準備送給我的那一張。
我找到了自己的寢室。分給我的鋪位上,被先到的同學扔滿了月餅包裝紙。除了過年以外,我和爺爺沒有別的節日,我不知道別人的中秋節是在什麼時間。
這時,下課鈴響了,我趕緊挑上隨身帶來的柴和米,到事務長那兒換成飯票,我沒有錢買菜票,隻能吃從家裏帶來的醃菜。
回到寢室,大橋一臉激動地衝過來,雙手抱著我的肩膀,連聲說,特大新聞!特大新聞!
我說,聞你媽的屁去。你以為我讀不成書了?我偏要讀。
大橋說,你讀書算什麼新聞。趙老師被人殺了,殺成了五馬分屍!
我說,大橋,你放屁連臭都不臭。
這時,班裏的學習委員蘇米進來問,你是學文吧!
我說,是的。
蘇米便告訴我,說班主任聽說我來報到了,讓我去領書,下午要上課。我便和蘇米一起走了。蘇米剪著男孩一樣的短發,穿著一件牛仔裙,胸脯也凸起來了,走路的姿勢很像電視裏的香港女孩。我知道大橋一定在盯著看她,便回頭呸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