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風凜凜 第三章
1
傍晚的縣城很亂,煩人得很。
我在教學樓頂上想念習文時,蘇米從樓梯口鑽上來,告訴我,大橋在到處找我。
我說,他其實是在找你。
蘇米說,他像個綠頭蒼蠅。
我說,你們幹部子弟總是互相妒忌。
蘇米說,你怎麼知道我是幹部子弟?
我說,香水告訴我的。
蘇米說,你是狗鼻子,真會聞。
她伸手要戳我的鼻子,我假作看樓下什麼,躲開了。
我一伸頭,就被樓下到處亂竄的大橋看見了。他叫了一聲,轉身便往樓裏鑽。
蘇米說,我先走了,免得他看見了到處亂說。
蘇米已洗過澡,換上了一條超短裙,那走著的背影,使我真想上去做一回撫摸。
大橋走上樓後,用鼻子狠狠嗅了幾下,然後問,蘇米來過這裏?
我說,我也覺得她來過了。
大橋說,你不知道吧,蘇米的爸是公安局的刑偵隊長。
我說,你是說她會瞧不起我?
大橋歎了一聲。這一回你別和我爭好不好,我把習文讓給你,其實你和習文做一對兒很合適。
我說,那我就將蘇米讓給你算了。
大橋立即從口袋裏掏出一片口香糖遞給我。我接過來,剝開塞進嘴裏嚼起來。
大橋將口香糖嚼了幾下後,一伸舌頭,接著就吹出一個白泡泡。我學著試了幾下,總吹不成。
大橋說,等你吃了一百塊口香糖,就會吹了。
我說,我才不吹,難看死了,像是一隻避孕套。
大橋笑了一下,說,難怪蘇米嫌我吹泡泡呀,一定是這個原因,我也不吹了。
這時,蘇米又轉回來了,說,我找你半天,你在這裏躲著呀!
大橋忙說,我也在找你呢。
蘇米說,我和學文說話。學文,你耽誤了一星期的課,我把我的筆記給你抄一下,再不懂的,問我也行,問老師也行。
我和蘇米正要走,大橋忽然說,學文,中午我說的話是真的,趙老師真的被人殺了。
我說,那一定是你當的凶手。
大橋說,我怎麼會殺他呢?
我說,你見習文不理你,就起了報複之心。
大橋說,要殺我就殺金福兒,殺他幹嗎!
蘇米問,習文是誰?
我說,是趙老師的女兒。
大橋忙插嘴說,學文和她非常好。
蘇米看看我,說,我爸今天上午去了西河鎮,說是那裏有一個人被殺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大橋得意起來,說,我沒騙你吧!
我很煩,說,你得意個屁,西河鎮那麼多人,任憑殺誰也殺不到他頭上。
蘇米也說,你這個人怎麼這狠心,別人死了你還得意。
大橋一下子蔫了。
我和蘇米走到教室,抄起筆記。教室很熱,蘇米在背後用課本給我扇風。還沒到上晚自習的時間,教室裏就我們兩個。我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蘇米正在看我,便不敢再回頭了。
一會兒,蘇米在我背上拍了一下,同時說,蚊子。她攤開手給我看,卻什麼也沒有。她說,跑了,沒打著。蘇米的手,白得像粉做的,幾顆小指甲似貝殼一樣嵌在指尖上。
忽然,我想起了習文,便站起來。
我說,我不想抄了,我要去找胡校長。
蘇米一點不生氣,說,我陪你去。
我說,你要招呼大家上自習呢。
蘇米說,我知道胡校長的家,把你送到我就回來。
我說,城裏的女孩真難纏。
蘇米說,我和她們不一樣,我喜歡窮人家的男孩,有誌氣。
我說,若是我父沒死,我家一點也不窮。
蘇米說,你沒來報到時,我就知道你的事了。是胡校長對我說的。
蘇米又說,胡校長坐牢的冤案是我爸幫忙平反的。
黃昏的時候,我和蘇米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惹得不少同學駐足觀望。蘇米一點不在乎,而我卻總覺得不對勁。
蘇米領著我走到胡校長門前時,聽到屋裏正在爭執。胡校長寫了個什麼東西,他愛人怕他犯錯誤非要他燒掉。胡校長執意不肯。他愛人就說他七八年的牢是不是沒坐夠。胡校長發脾氣說他坐牢是為了信仰,一點也不後悔。
蘇米一敲門,屋裏就靜了下來。
胡校長的愛人開了門,將我們放進去。
蘇米進屋就說,胡校長,學文來問個準信,他聽大橋說,趙老師被人謀殺了,是不是真的?
胡校長仰天長歎一聲。
他愛人說,是真的,我們也是剛得到的準信,胡校長他正在寫悼詞呢!
我說,胡校長,這不可能。
胡校長說,我,我也不相信啦——
說著,胡校長就哭起來,先是默默流淚,隨著便大聲號啕。他愛人趕緊關上門,回頭再叫他哭小聲點,免得別人聽見了不好。
胡校長一抹眼淚,說,人死了我哭都不能哭。我不是哭他,我哭我自己。哭我的良心,哭我的信仰,哭我的可憐可恥。論學問、論人品,我連老趙腳趾縫裏的泥都不如。我現在活得人模狗樣,他卻落得如此下場,你說這天理何在!
這時,蘇米也流出眼淚來。
不知為何,我卻沒有哭。
胡校長的愛人說,你都當了幾年的校長,連學生都不如,學文可是老趙一手教出來的學生呢。
這一說,胡校長才冷靜下來。起身到衛生間洗了個臉,出來時像是換了個人。
胡校長說,老趙的悲劇也怪他自己,我跟他說過多少遍,生活在這個社會裏,連老天爺都靠不住,什麼全得靠自己,別指望有真正的公理公道。不管什麼事,搞贏了,做成功了,才是最重要的。
蘇米和胡校長他們說了一陣話,我一聲也沒吭。
告辭出來後,在一處燈光照不到的地方,蘇米站住了。
她說,你怎麼不哭又不說話,這樣會更難受的。
我還是不說話。
蘇米說,我會叫我爸早點破案,將凶手槍斃了。
蘇米上來捉住我的雙手,很溫柔地捏了一下。她的臉幾乎挨著我的臉了,我想,她也許在等我親她一下,但我站著紋絲不動。
蘇米從暗處向亮處走時說,我知道,你在惦掛著習文。
突然間,我說,你其實用不著瞎猜,我隻是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會有人對趙老師起殺心。鎮上最該殺的,除了金福兒以外,再就是五駝子。
2
趙老師死亡前的那天曾問我們上沒上五駝子和金福兒家借錢,爺爺隻是隨口就罵了一句。實際上,我和爺爺去了他倆的家裏。
五駝子家離得近一些,就先去。
五駝子是個屠夫,《水滸傳》裏稱屠戶,西河鎮的人都叫他殺豬佬。
趙老師講課時曾說,帝國主義反動派是殺人不眨眼的屠夫,頓一頓後,又補充一句,五駝子也是屠夫,但和那些屠夫不一樣,一個是殺人,一個是殺豬,所以,這是本質區別。
五駝子先前的肉鋪很簡陋,左右兩邊加上背後用幾塊篾席一圍,捆在四根木柱上,再用稻草和上黃泥貼上一層,頂上蓋些油氈,就裏麵放一張肉案,便做開了殺生的買賣。每日裏生意興隆得很。
這塊地盤本是鎮供銷社的。
供銷社幾次規劃在這兒蓋座小樓辦食品店,因為攆不走五駝子,終歸沒有蓋成。
五駝子本是供銷社職工,他是鎮上吃公家飯的人裏,第一個停薪留職並先富起來的。那時他哥哥還沒死,在鎮裏當鎮長。鎮裏搞改革,動員人停薪留職,很長時間無人響應,他哥哥就叫他帶個頭。後來,五駝子總在說,他是西河鎮改革的帶頭人。
五駝子的哥哥患腎功能衰竭死後,當婦聯主任的嫂子被破格提升為鎮長。幾年之中,嫂子雖沒嫁人,卻也不再和五駝子往來,隻維持一個親戚名分。
所以,供銷社的人完全不必怕他讓他。
供銷社的人怕他讓他,是他隻有八個指頭。
3
西河鎮有句俗話,四隻眼睛的人善,八個指頭的人惡。
四隻眼睛是指趙老師。
八個指頭是指五駝子。
不過,這句話裏的善,是那種“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的善。
前年夏季的那種悶熱潮濕天氣雖然和以往的同樣節氣沒有兩樣,可我卻覺得它特別地讓人無奈。父親母親的突然去世,無疑也是對我的一次雷擊。
黃昏過後,爺爺拿著一隻手電筒送我到西河裏洗澡,破敗的街景和一些半裸著的乘涼人,讓人看了難受。幾個住在孤單小院的女人,一點不在乎圍牆的矮小與殘缺,裸著上身坐在竹床上。手電筒一晃,晃進圍牆的缺口,照見女人那對幹癟的黑乎乎的像兩隻沒長大便枯死了的葫蘆瓜一樣的乳房,大蒲扇扇一下,它要擺兩下。女人罵了一句,隨手用蒲扇遮在胸前,身子並沒動彈,那樣子真有幾分淒涼。
爺爺嘟噥一句,殘花敗柳。
路過一家酒館時,見鎮文化站長老高,正陪著一個瘦老頭在那裏喝酒。
爺爺咽了一口痰,說,這熱的天喝“雙溝”,不怕燒死。
酒館裏的人沒聽見,兩個人又舉杯碰了一下,然後一飲而盡。
爺爺說,學文,你一個人先去洗,我說說話就來。
我知道爺爺酒癮犯了,想湊上去喝幾口。
我說,我要是淹死了,看你怎麼辦。
爺爺沒辦法,隻好仍舊陪我去河裏。
洗澡時,爺爺直催我快點。
返回時,酒館已經關門了。
離開酒館,又走了兩百多米,迎麵碰上老高和那瘦老頭。
老高衝著我們說,你們去哪兒了,我們在你家門口等了半天。
爺爺說,有事就找我,喝酒時怎麼就想不起我?
老高說,這次不找你,找你孫子學文。
老高指著那瘦老頭,說他是省裏的作協會員,地區的作協理事,縣文化館搞創作的董先生。
董先生專程來找我,是為了一條諺語的事。
放暑假之前,我到鎮文化站看電視錄像。前一陣請的是翠水幫忙看門,翠水從不要我買票就放進去看。老高有意見,總說要辭退她。這天我去時,老高真的將她辭了,換上他的媳婦。我不願買票,在門外轉悠時,見到牆上貼著一張廣告,說是縣文化館征集民間諺語,入選後稿費從優。
我當時就找老高要了一張紙,將“四隻眼睛的人善,八個指頭的人惡”這句話寫了交給老高。這是我一時心血來潮,還沒等到雷擊事件發生,我就將它忘了個一幹二淨。
老高也聽說過這話,但他不知道這話的來曆。隻有我知道,這話最初是由爺爺說出來的。
董先生找我就是為了尋根刨底,弄清這句諺語的來由。搞清了,就可以上縣裏的《民間諺語集成》;搞得好,還有可能上省裏和國家的《民間諺語集成》。就可以流傳百世。
爺爺一驚,說,真想不到臭狗屎一樣的趙長子,倒能寫到書裏,一代一代往下傳。
董先生說,你也要寫進書裏,這條諺語底下肯定有注解,說是你創作的,學文收集的,名字也掉不了。
爺爺說,趙長子在正文裏,我在注解裏,我成了他的陪襯。
董先生說,注解很重要。
爺爺說,我知道,毛主席著作裏的注解,總在說,誰是叛徒漢奸,誰被抓了俘虜,誰被鎮壓槍斃。
董先生說,新出版的毛主席著作,將很多注解作了糾正。
爺爺說,我不想將來讓人去糾正。
這時,老高插進來說,選不選得上還說不定呢,你就開始爭多嫌少。我認為不管怎樣還先力爭能入選,這事你不懂,我懂。它可以算學文的作品,入選就等於發表,將來學文參加中考或高考,說不定就能夠加分呢!
爺爺想了想,便說,要搞你們搞,反正這事不與我相幹。
爺爺把我甩給他們,走時很有些忿忿不平。
我們正在當街上商量去哪個地方談談,爺爺又轉回來,將老高喚到一邊。
爺爺說,這個姓董的以前是不是右派?
老高說,你怎麼知道的?
爺爺說,看看他那模樣和立場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我們三個人後來還是去了文化站,待我從文化站往家裏走時,沿街乘涼的人都在議論,說狗日的趙長子這回要上書裏了。
找我的事一個晚上足夠用,實際上大部分時間裏董先生都在和我閑扯,問些趙老師在學校裏的情況。
董先生原說第二天早上回縣裏。
第二天中午放學時,我看見他從路邊的一座廁所裏鑽出來,站在路邊係褲帶。我上去問他怎麼沒有走,他告訴我,他正在對趙老師進行一次深入的采訪。
我從沒見過采訪,隻聽說采訪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就想去看個究竟。回家匆匆盛了兩碗粥,為了趕時間,我大塊大塊地嚼著暗紅色的辣椒。辣椒很辣,逼得自己顧不上粥燙,拚命地一口接一口往下喝。吃完第一碗後,爺爺還未上桌,我便將爺爺的一碗倒過來,再另去鍋裏給他盛上。第二碗粥因涼了一會,我吃得更快。
爺爺在我進門時,剛開始用一隻鐵絲做成的小勺子掏耳屎,一副非常愜意的樣子,極舒服時,嘴角很誇張地歪到了一邊。眼睛時睜時閉,睜開的時候也不大看我。
我以為他不會注意到,擱下碗筷便往外走,跨過他伸出老長的兩條瘦腿,我忍不住吹了一聲口哨。
爺爺忽然在背後說,就是趕殺場,也還沒到午時三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