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理他。一直走到趙老師家門口,卻不敢貿然進去。
習文手拿一隻水瓢從屋裏走出來,說,是你呀,怎麼不進屋,當心頭上曬起包來了。
我說,董先生在嗎?
習文說,在,正在采訪呢!
我躡手躡腳走進屋,見董先生和趙老師正麵對麵坐著說話。
董先生說,我女兒和你女兒一般大,長得也很像,高矮也差不多。她也穿三十六碼的鞋吧。
趙老師說,去年還穿三十五碼,今年又長了一碼!
董先生說,有機會讓她倆見個麵,認個幹姐妹行嗎?
說著,兩人都笑起來。並且笑個不止,後來眼睛都是濕潤潤的。
我在一邊看呆了。生在西河鎮這麼久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趙老師這麼舒心地笑,也是第一次見到趙老師的笑也有不難看的時候。
趙老師和董先生邊說話邊用麥稈編著辮兒,兩人都很熟練,腳旁黃燦燦的草辮已盤成很高一堆。
趙老師地裏的麥長得瘦,麥稈兒長得又細又白。到了初夏,他就將它們割下來,先一根根摘下穗兒,再去掉底下的隻留頂上的那一長節,紮成把,碼成堆,有空就拿出來編成辮兒,然後由習文縫成草帽,拿到鎮上去賣。早些年,鎮上大多數人家都編草帽。女人出門無論陰晴,總要背一頂白草帽,上麵畫一顆紅五星,加上毛主席萬歲或共產黨萬歲或為人民服務等文字,也有寫興無滅資和鬥私批修的,男人也戴草帽,但都是舊的和破的。那時,供銷社收購草帽,麥收之後的整個夏季,每隔幾天就有一卡車草帽被運到外地去。每逢開會時,女人們就像現在手拿毛線團一樣,拿著麥草稈編草辮兒。這些都已過去了。現在,西河鎮隻有趙老師還在用著麥草稈編草辮兒縫草帽。鎮上人都不買他的草帽,怕惹晦氣,隻有過路的外地人圖個便宜,臨時買一隻用用,用完就扔。漸漸地,趙老師編的草帽還沒賣出去,就變舊了。
董先生說他在勞改農場,編了二十多年的草帽。
董先生問趙老師坐過牢沒有。
趙老師說,沒有。
習文說,你坐了幾天牢,怎麼說沒有。
趙老師說,那是五駝子胡鬧,才關了我幾天。
董先生說,這可以不叫坐牢,這種情況對於我們是家常便飯。
說著,董先生又要去上廁所,他出了門,便往街邊的廁所裏跑。不一會兒,又轉來了。
我問,你是屙尿還是屙屎。
董先生說,屙尿。
我說,屙尿跑那遠幹什麼,又不是女人非要上廁所。找個無人的地方,不就行了。
趙老師插進來說,人嫌不嫌別人髒,或者髒不髒了別人,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自己嫌不嫌自己髒和髒不髒了自己。
我想了想這話,覺得難以明白。
董先生摸著我的頭說,伢,你書讀少了,多讀書就會明白的。
再坐下後,他們說的話我依然沒興趣。我一點也沒料到采訪會是這個樣子。
這時,習文將粥煮好了。她預備碗筷時,問我吃沒吃,加不加點。我告訴她肚子裏一點縫也沒有。
董先生吃粥的速度比我還快,並且不用辣椒開胃,嘴張得很大,都快吞下了半隻碗,上唇插進粥裏,隻一吸,半碗粥就咕噥一聲進了肚子。再一口,碗裏已是幹幹淨淨,隻有胡須茬上還掛著些粥粒。
習文幫他添粥時,他說,我的吃相很難看是不是?這都是勞改時養成的習慣,不吃快點,別人就會搶光的。
習文隻吃了半碗,董先生就說他吃飽了,隨手放下碗筷。
我耐心地等習文吃完,然後和她一起上學去。在路上,習文告訴我,說董先生準備將趙老師的經曆寫成一部長篇紀實小說,讓天下人看看,到底西河鎮裏誰強誰弱。
我那時認為寫小說的作家都是一些天才,一點也不相信眼前這個模樣連爺爺都不如的老頭,會有那種了不起的本事。
4
爺爺是五駝子的救命恩人。
在西河鎮,五駝子的屠刀八麵威風,就是一般的幹部,也不敢在他的肉案前挑剔。爺爺是少數幾個例外人之一,他買肉時,總要與五駝子挑肥揀瘦地理論幾句。
我和爺爺去找五駝子打主意前,爺爺猶豫了好一陣,最後還是決定去。
因為前思後想,總覺得五駝子待我家還是過得去。
每次割肉,他總是先用尖刀劃出一塊白膩膩的肥肉,再加上一小塊紅彤彤不帶一點骨頭的瘦肉,放到秤盤子裏,一點點地用手指敲那秤砣上的索子,直到秤屁股翹起老高。
五駝子給我們加上一塊瘦肉時,總是很自豪地補上一句話,說,給學文侄兒嚐個鮮。
那樣子,很明白地是在表示恩賜與施舍。
父親在他死前的那個端午節,曾為這句話和五駝子大吵了一架。
父親平常不去買肉,總是爺爺或母親去,那天母親剛剛小產,躺在床上。爺爺一大早上山去打斑鳩給母親補身子,他一直埋怨母親隻給他生了一個孫子後,老是保不住胎。
割完肉後,五駝子習慣地說了一句,父親眉頭一皺,要他將那話收回去。
一爭二吵,後來就打了起來。
我那天正在附近和大橋、蓉兒他們一起蹲在地上打彈子。親眼目睹了父親英勇無比地將五駝子扛在肩上,隔著肉案,一下子將其扔到街上。
爺爺說過,真正有力氣的人,長得並不壯。我父親就是這樣。
五駝子爬起來,便要去肉案上拿刀,但每次都被父親甩回到街中心。
大橋和蓉兒不玩彈子了,站起來一齊叫,再來一個狗啃屎。
後來,五駝子便撲了過來。
大橋和蓉兒以為是抓他們,扭頭跑了。
我完全被父親的勇敢舉動征服,一直蹲在那裏出神地看著父親。完全不知道五駝子是奔我而來。
五駝子一下子將我捉住,並倒提著雙腿,大聲地警告我父親,要他跪下求饒,否則,就將我撕成兩半。
開始,父親還強硬地說,五駝子若是敢動我的一根毫毛,他就將他剁成肉泥。
五駝子一點不在乎,他撕開我的褲襠,顯出我襠裏的那團皮外之肉,大聲笑著說,他現在不想撕我了,隻想一口將這坨做種的肉咬下來。說著,他真的低下頭。
我感到五駝子的舌頭已在我身上舔動了,就極恐懼地叫父親快來救命。
在萬般無奈中,父親終於跪在地上,求五駝子放我一條生路。
五駝子放下我,高聲對四周觀看的人說,他五駝子從來不怕惡人,誰也別想在他太歲頭上動土。
這場羞辱使父親半個月沒有上過正街。
爺爺打了斑鳩回來,跑到五駝子的肉鋪門前,說,我操你女兒。
五駝子不生氣,說,翠水是別人的人,操不操不關我的事。
五駝子似乎不記這事的仇。我父親死後,爺爺再去割肉時,他除了像先前那樣以外,稱完肉,付完賬以後,他又另割了一塊半肥半瘦的肉扔進我提的籃子裏,說這是代表學文的父親送給學文補身子的。
別人買肉,五駝子完全是另一個樣子。
別人買肉時,他割好肥肉後,就一個勁地猛抽煙,或者在一大堆亂骨碎肉中反複找來找去,非逼得人家說話。
買肉的人說,五駝子,找點瘦肉。
五駝子等的就是這句話。
其實,哪怕是趙老師來當主顧,他也不會不給一點瘦肉的。五駝子等這話是要殺人家的威風。人家話一出口,他的眼角、鼻角、嘴角就一齊歪斜起來。
然後,五駝子十分蔑視地說,你這副腸子,也夠裝瘦肉的格兒?
縣城裏的人知道西河鎮的人愛吃肥肉,經常有人專門來買瘦肉。五駝子特別喜歡將瘦肉賣給縣城裏來的人。
西河鎮平常人家一月吃不上兩回肉,所以認為肥肉既解饞過癮,又滑膩潤口,吃一回,三日唇上油光不斷。之所以要一點瘦肉是裝門麵,因為城裏人喜歡的東西,總是最時髦的。實際上,沒有瘦肉一點也不影響西河鎮人們的飲食習慣,隻是一點瘦肉也不要,怕被人瞧不起,自己殺自己的威風。這一點,就連五駝子也不例外。
五駝子剛停薪留職那年,鎮裏給他評了一個勞動模範。正月十五那天被接到縣裏開勞模大會,餐餐吃好肉喝好酒。
五駝子能喝八兩酒。他第一餐飯時,就和同桌的幾個幹部賭酒,結果被那些幹部灌得爛醉如泥,大大丟了一回麵子。
到吃晚飯時,他便和幹部們賭吃肥肉,幹部如不吃肥肉可以用酒代,一塊肥肉一杯酒。
五駝子像風掃殘雲一樣將桌上的肥肉全吃光了後,又去鄰桌揀了幾碗肥肉來。結果,幾個幹部都被他當場放倒,他還舉著筷子叫,說他還想吃肥肉,問他們還喝不喝。
五駝子的壯舉,成了那次勞模大會上最有意思的話題。西河鎮人喜歡吃肥肉也因此次而被縣城裏的人所了解。
五駝子最威風最得意的時候,是那些闊綽的城裏人畢恭畢敬地來當他的顧客。盡管金福兒後來趁五駝子車禍受傷住院時拆了肉鋪蓋起棲鳳酒樓,將五駝子攆到一條巷子裏,城裏人還是能找到。
5
那天,五駝子在巷子裏麵新做的肉鋪中,一瞥見客車上跳下幾個城裏人,徑直奔他的肉鋪而來時,他就將肉案下麵的那些純淨度達到百分之九十幾的瘦肉塊,一溜放在肉案上麵,然後就轉身上廁所。
那些要趕回頭車的城裏人,隻見肉不見人,就滿鎮子找他,一口一聲大師傅,兩口兩聲老師傅。喚得西河鎮人都覺得這些城裏人確實賤得很。
叫到後來,終於有機會在一座廁所裏找到五駝子。
五駝子不肯出來。
五駝子說,日你娘,老子怎麼養成了這麼富貴習慣,一蹲廁所就非要抽煙。我把煙忘在肉鋪裏了,你們去幫我拿一拿。
城裏人趕忙遞上一支帶把把的香煙。
五駝子不接,說,我不抽這個。
城裏人便像兔子一樣跑回肉鋪,心裏不停地咒罵,臉上卻笑盈盈地,拿了煙袋,再返回廁所,站在門口遞進去。
抽了兩袋煙,正要起身,他又“啊”了一聲。
城裏人忙問,有什麼事?
五駝子說,我忘了帶揩屁股紙。
城裏人說,我這兒有。
說著就從口袋裏摳出一團衛生紙,剛要往前遞,五駝子忽然發火了。
五駝子說,我就是一生不揩屁股,也不用這種女人的月經紙。
說著,又要城裏人到肉鋪去將他的專用揩屁股紙拿來。城裏人隻得依他,再次學一回兔子,去肉鋪的牆洞裏摳出一團廢報紙送來。
廁所裏很臭,城裏人經不住熏,退到外邊去。
五駝子又將他們喚回來,要他們看自己襠裏的那坨尿肉,還問是比他們的大還是比他們的小。然後,才係上褲帶,走出廁所。
城裏人像眾星捧月一樣,將五駝子擁回肉鋪。
五駝子往肉案前一站,那香煙便像機關槍射擊一樣,突突突地不斷射過來。
五駝子對這些很不屑,懶得用手接,那煙就掉在地上,片刻便成白花花一片。
五駝子一昂頭問,要幾斤?
城裏人紛紛搶著說話,都是大數字。
這時,五駝子很威風地一摔屠刀,十分堅定地說,那可不行,都叫你們買走了,西河鎮人就不吃肉?我開這肉鋪,是響應改革號召,為西河鎮人民服務和造福,不是為你們這些城裏的老爺謀利益的。
城裏人說,一斤肉我們可以多出五分錢。
五駝子忽然大義凜然,正氣衝天了。
他說,要是以為我貪財,今天一個肉星你們也別想拈走。你們拿著四兩棉花訪(紡)一訪(紡),看西河鎮有幾個人不是視金錢如糞土。當然,金福兒除外,不在我的數內。說實心話,西河鎮如有第二個像你們城裏人和金福兒那樣貪財,那今天的香港就不在香港,今天的美國就不在美國,而是在我們這裏了。
客車忽然在一旁笛笛地叫起來。
到這一步,城裏人更低三下四了。
城裏人說,我那老爺子明日萬壽,點名要老師傅你的肉,說你的肉嫩膩,好消化。
人一急,說錯話,被五駝子聽出來。
五駝子罵道,日你堂客!日你老婆!
城裏人快成龜孫子了,嘴裏連認錯,對你老不住!對你老不住!
五駝子還不甘休,說,你還像金福兒一樣想騙老子!你以為我不記得,上個月來時,你也說老子做壽要好豬肉。你有幾個老子。
此刻,城裏人的威風傲氣蕩然無存,其模樣完全與趙老師相同,哀求地說,我為了添個兒子,丟了工作不說,還叫居委會罰得連老婆的褲子也賣了。就指望來您老這兒倒點豬肉回去,賣個好價錢,度一段日子。
五駝子聽了大笑,說,聽說城裏又有嫖客了,你可以開妓院嘛!
西河鎮人聽了這話後,笑得像醉了一樣。
五駝子既開心又威風,將肉案上的豬肉揀了一堆,傾到城裏人的蛇皮袋裏,稱也不稱,口報一個數,還申明,少一兩賠一斤。
城裏人不放心,拿到秤上一稱,果然隻有多的,沒有少的。
五駝子在兩件事上絕對正派,一個是從不短斤少兩,扣人家的秤;二個是絕對不貪別人的女人,對別人的女人,像罵城裏人那樣罵幾句,就算到頂了。
城裏人買了肉,上車後,衝著五駝子笑眯眯地招手,嘴裏還學電影裏的人物,說幾句洋文。
五駝子說,狗日的還不錯,知道感恩戴德。
趙老師在一旁說,人家說是的日本話,是在狠狠地咒你。
五駝子說,你怎麼知道他們說的是日本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