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師說,我學過日文。
五駝子說,哎呀,你這個大漢奸,早點說出來,最少也槍斃你十次了。
城裏人一上車,西河鎮的人便擁進肉鋪,搶那地上的香煙。
五駝子在門口攔住他們,說,讓趙長子去撿,撿完了發給你們。
6
一拐出街角,我看到趙老師在肉案底下艱難地鑽來鑽去。
我和爺爺剛走到肉鋪門前,一團豬肉就呼地撞落在爺爺胸前。
五駝子在裏麵吼道,這肉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蓉兒的爸在一旁很委屈地說,我又沒說不要,你幹嗎發這大的火!
五駝子說,那你為什麼磨蹭半天不接過去,也不掏錢出來。
蓉兒的爸說,我在說讓你給剁好一點的肉嘛。
五駝子說,你當個村長有什麼了不起,還不是臭狗屎一堆,真是算哪碗菜喲,也配跑到我這幾來挑肥揀瘦!
爺爺拾起地上的豬肉使勁吹吹上麵的灰塵,濺起一些油星噴到我的臉上。
蓉兒的爸接過那塊肉,付過錢一聲不吭地走了。
趙老師這時正將地上的香煙撿完了,一隻手攥得滿滿的。他站起來,挨個遞上一支煙。
我站在爺爺身後,趙老師很平靜地將一支煙舉到我的胸前。
五駝子在一旁說,接著,學文侄兒,這是趙長子代城裏人孝敬我們的。
我不知如何是好。
爺爺說,伢,接著吧!
我伸出手接過那支香煙。香煙上有紅紅的血跡,沒有血跡的地方依然一片慘白,我掃了一眼,覺得它一如趙老師那幹枯少血的手指。
趙老師忽然對我說,你還小,別抽煙,抽煙有礙於健康。
五駝子無緣無故發起火來,說,趙長子,你怎麼就不知道自己閉嘴呀,非要老子幫你!
五駝子一臉凶相,殺氣騰騰地拿起母豬屁股上的那坨尿肉,塞到趙老師嘴裏。
五駝子說,我也會說日本話:你的良心大大的壞了壞了的!聽著,不準吐,給我含著繞鎮子走一圈。你要是敢吐,我就讓鎮長將你的老師的職撤了,退你媽的休去。
五駝子頓了頓,又說,你有什麼資格在老子麵前逞能,人長得成了一根雞巴毛,還妄想當眾殺我的威風,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活得像條癩皮狗,還讓自己的女兒去學理發,一天到晚抱著男人頭在懷裏玩。
趙老師說,外麵城裏,如今理發的都是姑娘女人呢!
嘴裏有東西,聲音嗚嗚地聽不大清楚。
五駝子說,裝什麼狗叫,快走。
爺爺緊緊拉著我,小聲叮囑說,別惹五駝子,我們還要求他借錢呢!
我說,五駝子如敢這樣侮辱我,我就用那把殺豬刀捅他一個對心穿。
爺爺說,誰知道長子的骨頭哪兒去了。
趙老師真的開始按五駝子說的那樣走了。
趙老師一走,爺爺放鬆了對我的注意。我趁機掙脫了,衝出去二十幾步,一把拖住趙老師。
我說,趙老師,別怕這個殺豬佬!
趙老師愣了愣後,慢慢地轉過身,輕輕喚了一聲,學文!
就在這一刻,那團穢物從趙老師的嘴裏消失了。
在我上初一的第一天,晚自習回來,母親忙著打水,讓我在大門外洗澡。我不肯,說自己現在是大人了。父親在一旁笑了起來。笑過之後,父親許久沒有動靜,然後說出一句讓我們意料不到的話來。
父親說,我們西河鎮人認識的字,大部分都是趙長子教的。趙長子那張嘴真了不得。
現在那團穢物從教會西河鎮一多半人識字的嘴裏,下落到趙老師的心髒那兒,便梗塞在那裏。可趙老師看上去卻心如止水,臉上平靜得如同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偶爾有那麼一點點表情顯露,卻是輕蔑、鄙夷與不屑。就像我突然發覺自己長大了一樣,這一刻裏,我突然發覺了爺爺所說的趙老師那長在骨頭裏的威風,我仿佛記起趙老師說過的那話:麵對別人的侮辱與傷害,不管有多重多深,隻要自己能坦然以對,那麼它們不但達不到本來想達到的目的,相反地能使自身得到深刻的解悟與鍛煉。
我不敢再朝趙老師看,回頭對五駝子說,你不是人。
五駝子愣也不愣,徑直大笑起來,說,小子,你胯裏雞巴硬起來了是不是,想耍威風,還得先找個女人數數那邊上共有幾根毛!
趙老師正色說,學文他考起了縣高中,這在過去等於中了秀才,是不能亂侮辱的。
五駝子冷笑一聲說,電影《三笑》裏的那個女人唱,秀才本是宰相根苗,你記不記得。
趙老師說,這是唱唐伯虎的。
五駝子說,你大概一天到晚都在背這句詞兒啵?難怪呀,長子,你不請示我就將那肉吞下去了,原來是弟子馬上要點狀元當宰相。不過老子不怕,你吃了我的肉,那就得付錢給我。
趙老師說,是你送給我的。
爺爺一直在想討好五駝子,以彌補我剛才的過失。
爺爺不失時機地說,送到嘴邊的肉,哪個不想吃?是不是,長子?
四周看熱鬧的人頓時笑得前衝後仰。
趙老師這時已從學校裏領回那十塊錢的獎金,他幾次欲將手伸向口袋,又放了下來。
四周的人都在起哄,長子,你有錢嗎,有錢就交出來嘛!
西河鎮人都知道趙老師很少有錢過手,要買點什麼東西總是打欠條,然後,人家拿著欠條到學校會計那兒將他的工資兌走。
在西河鎮人眼裏,這時趙老師一米八幾的個頭,縮得比不足一米六的五駝子還要矮,半天才喃喃地說,沒有錢,我沒有錢。
而在我聽來,那聲音如金石擲地,鏗鏘作響,因為在這聲音的後麵是另外一種聲音,它說,你們有知識嗎?你們有文明嗎?
忽然,金福兒在人圈外響亮地說,長子,別擔心,我有錢。
7
很多年以來,西河鎮一直沒有聽見過有人這麼響亮地說自己有錢。
金福兒一開口,大家下意識地便給他讓開了路。金福兒牽著狼狗黑旋風走到肉案邊。
金福兒比五駝子瘦,比趙老師胖,比五駝子高,比趙老師矮。
金福兒走攏來說,五駝子,你也太沒誌氣了,朝長子耍什麼威風?
五駝子說,我的事你管不了,弄煩了,老子連你一起耍。
金福兒說,可我不一定有興趣陪你。你這坨尿肉算我買去了,給你一張錢。
說著,金福兒掏出一張十元票子。
五駝子說,還我的肉,那肉我不賣。
金福兒說,不賣?留著自己吃還是自己用?要吃的話,明天我派人送十隻給你,要用的話,可能湊不了十隻,我總得挑漂亮豬婆的送給你吧!
五駝子說,我就要這一個。
金福兒說,又不是從你老婆身上剜下來的,這麼寶貝!
聽到這裏,我心裏痛快極了。
趙老師卻像預感到什麼,腰真的彎了下去。
五駝子氣得夠嗆,兩塊臉可以當豬肝賣,鼻子和嘴,完全能借給鐵匠作風箱用。
金福兒轉向趙老師說,長子,我替你出了氣,你不打算說點什麼?
趙老師抬起眼皮,盯著金福兒的臉部。
趙老師說,謝謝!
金福兒說,其實空說一聲謝,倒顯得虛偽。不如我喊一聲,你應一聲。
趙老師無奈地點了點頭。
於是,金福兒就學起黃梅戲的腔調,長長地叫一聲,嶽父大人——
趙老師惶惑地看了看四周。
四周的人都往中間擠,一個個興奮地叫著,快呀,快答應呀!
最後,趙老師終於低低地應了。
金福兒卻說,我沒聽見,不算,得再叫。
趙老師隻好又答應。
金福兒一聲聲地叫,趙老師一聲聲地應。
所有的人都說笑破了自己的肚皮。
我沒笑,我大聲地叫著,有什麼好笑的,你們笑個雞巴。
金福兒亢奮地說,我叫最後一聲,你答應最後一聲,便算了,一切拉倒。
金福兒憋細了嗓子,運足了氣,高聲叫道:嶽——父——大——人——
趙老師眼裏忽然一亮,猛地一揚頭,也學著黃梅戲的腔調答應道:嗯——我的兒——還不快快跪下——給老子叩——頭——
趙老師這戲腔一出口,周圍的人都驚呆了,好長時間一點動靜也沒有。還是先前在一旁氣悶了的五駝子率先明白過來,並也跟著學叫:我的兒——我的兒——快給老子叩頭!
大家終於明白過來後,不由得一齊嘲笑起金福兒來。
金福兒有些惱羞成怒,嘴裏不幹不淨地罵起來。
這時,鎮長來了。
鎮長瞪了金福兒一眼,說,別人都在忙改革,你們卻隻知道欺侮老實人。
金福兒說,改革的目的不就是要搞優勝劣汰嗎?
鎮長說,不是長子教你們認幾個字,你拿什麼優!
金福兒說,長子教的字我早忘了,我現在的知識是在革命鬥爭和生產實踐中學會的。
這時,五駝子擠攏來說,姐,有上好的腿精肉,你拿點回去煨湯吧!
鎮長看也不看他,說,我最近腸胃不好,不想吃肉。
鎮長又說,大家都走吧,別讓人以為是西河鎮的刁民在鬧事呢!
大家散開時,趙老師也要走。
鎮長叫住他,說,教育組要開教研會,正在到處找你呢,快去吧!
趙老師驚詫地看了一會兒鎮長,將信將疑地走了。
鎮長朝金福兒使了個眼色後,在頭裏走了。金福兒趕忙跟了上去。
五駝子在肉鋪門口站著,一雙眼睛瞪得比豬卵子還要大,嘴裏嘟噥,金福兒,你搶我的地盤,霸占我的嫂子,我非得親手殺了你。
8
爺爺在街上站了好一陣,快要落山的太陽,順著小街照過來,地上沒有一處陰的,一寸寸地炎炎如火。汗珠落下來,立即變成了一股暑氣。爺爺沒有穿鞋,一雙赤腳烙在石板上,很燙,不得不頻繁地輪換讓一隻腳虛踏著。
五駝子的臉色終於平緩了些。
爺爺訕訕地上去搭腔,說,鎮長還真不錯,大熱天還專門跑來看你。
五駝子說,我有什麼好看的,她是那東西癢,來找野男人。
爺爺說,鎮長也不容易,守寡帶孩子,還要抓全鎮的改革事業。
五駝子說,你同情她,那你怎麼不去娶她做老婆,讓別人搶去了。
爺爺說,我這樣子隻有找鬼做老婆。其實你和鎮長很般配,俗話說,小叔不搞嫂兒,樹上不結棗兒。
五駝子說,我不做流氓事,我一生隻睡一個女人。
爺爺趕緊又將五駝子恭維幾句。
五駝子聽出名堂來,說,你是求我辦事啵?
爺爺支吾一下,說,老五,學文侄兒要上學,找你打點主意。
五駝子用手在牆上擦了一下,牆上出現了一隻不紅不黃的巴掌印。
五駝子回頭說,不是說學文要點狀元,當宰相了,未必沒人上門巴結。
爺爺說,那是玩笑話,當不得真。
五駝子說,林彪說,不說假話辦不成大事嘛。我不說假話,也不怕得罪你們。錢我是沒有借的,你找有錢人去吧!
爺爺用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說,別怕成了無頭債,人死債不爛,將來學文會還給你的。
五駝子煩躁起來,說,那更沒有,這小子現在就敢對老子放潑,將來老子老了,還敢找他討賬嗎?
說著,五駝子就用手指著我的臉。
五駝子繼續說,看看他那個眼神!毒得很,比趙長子和金福兒的眼神還毒。我不會再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我當初對金福兒就是沒有“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結果讓他翻過身來。
五駝子進屋收拾東西,各種鐵器弄得嘩啦一片響。一隻灰老鼠從牆角裏鑽出來,順著牆腳賊頭賊腦地走著。五駝子抓起肉案上的一塊肉骨頭砸過去,灰老鼠一下子蹦起老高,然後竄過門檻,跳入街邊的陰溝。
五駝子拎起一根腿骨,掂了掂說,你們可以將它拿回去,熬罐骨頭湯喝喝,裏麵放些冬瓜,味道很鮮。別放醬油,放了醬油就不鮮。
爺爺說,老五,你別扯骨頭湯。借點錢給我吧,多少都行。
五駝子將一應屠宰工具用籃子裝著提到門外,擱在地上,反手掩上一扇門。
爺爺的身子擋住了另一扇門。
五駝子說,收攤了,我要回家。
爺爺說,老五,就幫我這一次。
五駝子說,半次的半次也幫不了。
爺爺有些火,說,駝子,你可別忘了是誰救了你這條小命的。
五駝子邪勁上來,嘩嘩幾把扒光自己的上衣,惡狠狠地嚷道,我不感你的恩,把你救的命還給你。你說,從哪兒下刀?是剁頭?砍頸?還是割肝剜心?你怎麼說,我怎麼做!
五駝子從籃子裏取出兩把刀,互相來回磨著。
五駝子叫道,快說呀,我都等不及了。
爺爺的白胡須顫抖了一陣後,才說,駝子,就算你威風,我怕你,不惹你,可你當心天報應!
五駝子大笑起來,手裏的兩把刀不停地互相敲擊。
五駝子說,你們還相信天報應?天要是真能報應,就不該用雷打學文的爸,而應該打你。你這大年紀,還在搞十八二十歲的女人,雷不打你,真算是瞎了眼。
這時,我忽然對五駝子說,你還不配遭雷打,你將來一定會讓人用屁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