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風凜凜 第四章(2 / 3)

新樓裏也有喧嘩時,縣裏鎮裏的幹部,各方麵的頭麵人物在樓內時,金福兒一準將所有門窗都打得開開的,讓全鎮人都隨他一起享受那一點一絲的談笑聲與幹杯聲。有時還有爭吵聲。

3

爺爺坐在新樓的沙發中,看著全鎮最大的彩色電視機,心裏嘀咕,金福兒活到這個份上,每天死一次也值得。

啞巴女人在一旁替爺爺扇著風。

爺爺指了指電扇,讓啞巴女人去開開。

爺爺想吹吹電扇,蒲扇扇風他自己會,電扇風他很少能吹到。

啞巴女人打著手勢告訴他,金福兒不讓隨便開電扇,浪費電,要多花錢。金福兒還說,由保姆用扇子扇風才是最高雅的。

爺爺說,那不就像舊社會的土豪劣紳嗎。

爺爺記得,偽政府時的西河鎮鎮長,也不如金福兒現在這般威風。偽鎮長也曾經養過一隻惡狗,但是本地種,有一次那狗想咬他,被他捉住狗尾巴,一下子摜出兩丈多遠。那狗後來一見到爺爺,便扭頭就逃。

爺爺跟啞巴女人說了好多次,他要立刻見到金福兒。

啞巴女人總是叫他先看電視,金福兒在房裏有很重要的事。

外麵有冷雨,有涼風,什麼扇子也用不著,我堅決地等著爺爺,在屋簷下蹲蹲站站。

有一次,我剛蹲下,就打起瞌睡來。

朦朧中,一隻小石子忽然落在我的頭上。

扭頭一看,大橋正在一個牆角裏小聲地喚我。

我走過去,在他頭上敲了一下說,你為什麼打我?

大橋摸摸頭,用手一指說,你看那是誰?

一個人影在金福兒的樓下偷偷摸摸地晃動著。看了看,我拿不定把握。

我說,是小偷。

大橋說,是趙老師。

我不相信,說,趙老師不會偷人家的東西。

大橋說,他不是偷,是在撿破爛。

我忽然想起,金福兒從前也是撿破爛的。

大橋罵起來,別提金福兒,我要日金福兒的祖宗八代!

大橋告訴我,從暑假起,趙老師就開始天天夜裏出來撿破爛。撿了以後就拿到河裏去洗,然後,又趁夜裏挑到甲鋪去賣。趙老師不願鎮上人知道他也學過去的金福兒,撿起破爛來了。

我說,你怎麼知道?

大橋說,有人向我媽彙報的。

我說,誰?

大橋惡生生地說,你別管。

很長時間過去後,我才想到這個人是金福兒,金福兒發跡後開了一個廢舊物資回收公司,甲鋪那兒是他設的點。在五駝子從前那個肉鋪地盤上建起來的棲鳳酒樓隸屬這個公司。他還一直計劃開一個綜合食品商店,一有空就在街上的繁華地帶窺視別人的房子,有時還公開要人家將房子轉讓給他。

黑暗中,趙老師輕輕地哎喲一聲。

我說,一定是他的手被什麼咬了。

大橋說,也可能是被什麼劃破了。

停了停,大橋問我,趙老師那副眼鏡是多少度的?

我說,習文說是一千度的,去年教師節檢查身體時,醫生說他該戴一千二百度的了。他沒錢配新的,便說自己這副戴慣了,舍不得丟。

大橋說,難怪別人說他是睡在棺材裏搽粉,死愛麵子,窮到這一步,還不肯當眾承認自己窮,沒錢。

我一下子來了氣,說,你是見趙老師這可憐樣,來尋開心的是不是?

我憋足勁,隻要大橋的話一對不上茬,就狠狠揍他一頓。

大橋出乎意料地說,我爸死了,留下些衣服,我媽幾次送給趙老師,他都不敢要。我媽說叫我扔在垃圾堆裏,讓趙老師偷偷撿回去。

我說,你媽當那大的官,真要同情趙老師,就完全有能力幫他。

大橋搖頭表示這裏的情況很複雜。

大橋說,我媽說了,全鎮人都在踩他,我媽的官當得再大也沒用。

說話間,天更黑了。西河鎮的一些房子,像是小孩搭的,歪歪斜斜,東一間,西一間,願大就大,願小就小,想高就高,想矮就矮,亂得沒有一點規矩。大部分牆角白天都是黑沉沉的,沒大人在一旁,小孩都叫怕。在夜裏,西河鎮牆角的那種黑暗,連大年紀的女人也害怕。

大橋往我身上挨了挨,說,我們看著趙老師將東西撿走之後再走,行嗎?

我不由得也挨緊他一些,並點點頭。

天太黑,大橋沒看清我已點了頭。他從口袋裏掏出一隻月餅,分了一大半給我。

大橋說,一邊吃月餅,一邊等,行嗎?

我說,嗯。

大橋聽到我答應了,很高興地說,我媽很喜歡你,讓我從今以後一定要好好向你學習你那種刻苦學習的精神。我媽說,若是她也死了,真不知道我將來會是什麼模樣。

我說,你媽死了,對你是有利有弊。

大橋說,我也可能像你那樣認真讀書了。

我說,但是你沒錢呀!

大橋說,沒錢怕什麼,隻要不慪氣就行。

我說,你慪什麼氣?

大橋說,我對不起我爸。我爸死時要我照管好我媽,可我怎麼也管不了她。

我忽然不想和大橋說話了。心裏想起爺爺是不是在金福兒家的沙發上睡著了。我聽人說,沙發綿軟綿軟,人一坐上去就想睡覺。

爺爺的瞌睡癮特別大,父親母親死後,他抱著我父親的頭一邊哭一邊就睡著了,別人都以為他哭死過去了,細聽卻有鼾聲。

4

一些矮房子的燈都熄滅了,隻有少數高房子還有亮光,人聲是一點也聽不到了,隻是附近房子裏,有一種古怪的喘息聲。

大橋罵了一句,流氓!

那時,我的手剛好在他襠裏碰了一下,我以為他是罵我,就伸手揪住他的衣領。

大橋連忙用一隻手的食指和拇指作了一個圈圈,再用另一隻手的食指和拇指插入其間,複又指了指有喘息聲的房子。

大橋說,翠水在和男人幹這個!

我這才注意到自己就在翠水房子附近。

後來,遠遠地又響了一陣沉雷,依然沒有閃電。

大橋緊張地說,趙老師拿起那包東西了。

我看不太清楚,我眼睛也有些近視。

我聽見趙老師輕輕地喊一聲,誰掉衣服了哇!

趙老師又小聲地喊,誰曬的衣服收掉了哇!

大橋急得直搓手。

我們完全沒想到趙老師會這樣做。

大橋說,趙老師真是個書呆子,別人丟的東西他也不撿。

這時,趙老師忽然高一腳低一腳地拎著一隻口袋跑開了,腳下的破鞋踩得雨水叭叭響。

趙老師剛走開,金福兒樓房的後門吱地一聲開了。跟著一個女人走出來。

我覺得女人有些像鎮長。

我問,那是不是你媽?

大橋一怔,說,我媽怎麼會夜裏上這兒來。

大橋又說,我出來時,我媽正在辦公室裏訓人呢!

我又看了看那女人,說,不過我還是覺得太像了。

大橋說,我媽是鎮長,她怎麼會穿裙子呢!

那女人的確穿著裙子,風一吹,飄得像隻大風箏。

女人走不見了。

大橋惡狠狠地說,金福兒,三年之內,要是不殺了你這雜種,我就不是我爸的兒。

這晚,大橋已罵過幾次狠話了。

我說,你恃你媽的勢,太盛氣淩人了。我要走了,不陪你了。

大橋一把拉住我說,我也跟你走,今晚我上你家睡,給你做伴。

我說,我床上蚊帳破了,蚊子會咬死你。

大橋說,咬死了還舒服些,你讓我去吧,上床後,我告訴你兩個重大秘密。

大橋果然守信用,躺在床上,他告訴我,省電視台看中了習文的嗓子,要習文去省裏參加民歌比賽。縣裏偷梁換柱,派了另一個人去。那個人唱歌像貓叫,卻還得了獎,並差一點留在電視台裏了。習文比她強,習文若去,一定能唱到北京的春節晚會上去。

第二個秘密是,過兩天鎮裏要開公捕大會,要抓七個人去坐牢。

我盼著大橋嘴裏會出現金福兒和五駝子的名字,說到最後一個人,仍不是他倆。

我說,你媽不是清官,一點不賢明。

大橋說,我要是我媽,就先抓金福兒,最少判無期徒刑。再抓五駝子。

我說,你不會抓五駝子,他是你叔叔。

大橋說,我才不承認呢,我媽也不承認,我總叫他殺豬佬。我媽還想將他的肉鋪攆到鎮邊上去呢!

我說,怎麼不攆?

大橋說,還不是在等機會,當領導的人從不蠻幹。

5

我剛睡著,又被夢驚醒。我夢見父親和母親雙雙跪在北京的一條繁華街道上,麵前鋪著一塊黃布,上麵陳述著他們死去的冤情。不斷地有人過來吆喝,說這裏不是你們伸冤的地方。

屋子裏黑洞洞的。

我感到尿急,伸手摸電燈開關的拉線。摸了一陣,手上有了感覺,便開始拉,卻是空飄飄的,一點用不上力。這一定又是老鼠將開關拉線咬斷了。

我叫一聲,爺爺!

隔壁屋裏沒有反應,爺爺去金福兒家借錢還沒回來。

我摸黑起了床,腳下正在找鞋,外麵的大門被敲響了。

大橋也醒了,說一定是找我的。

我說,哪個?

敲門的人說:老趙,趙長子。

我說,門沒閂,你推吧。

大橋小聲說,別說我在這裏。

門響了一陣,趙老師踏踏地進屋來了。

父親死後,爺爺交不起電費,就在牆上挖了一個洞,一間堂屋和兩間房,共用一盞電燈,燈泡就安在三間屋交界的那隻牆洞裏。

屙完尿,回轉來我對趙老師說,線斷了,電燈開不亮。

趙老師說,不要緊,我屋裏黑慣了。

我說,你找我還是找我爺爺?

趙老師說,找你。

說著,他嗓子裏悶悶地響了幾下。我很熟悉這種聲音,爺爺每次想將一陣劇烈咳嗽憋回去時,嗓子裏就這麼響幾下。

趙老師終於沒有憋住,很響亮地咳嗽起來。

我站起來,摸到一隻茶杯,又摸到開水瓶,小心地倒了一杯水。

遞給趙老師時,我反複說在這兒,在這兒。結果趙老師還是沒接穩,開水潑了一些在他身上,黑暗中,他哎喲了一聲。

喝過水,趙老師說,學文,你白天不該那麼衝動,要學會萬事忍為先。我們知識分子以知識作為矛,以忍讓作為盾,知識不會傷人,忍讓可以護身。

我說,這麼一味忍,會將人憋死。

趙老師說,忍讓是最好的進攻,目的是讓他們自己打敗自己。他們在找不到對手時,最大的對手就是自己。

趙老師死後,我和爺爺說起這事,爺爺隻是反複嘀咕著,趙長子這個人啦,趙長子這個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