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風凜凜 第五章(1 / 3)

威風凜凜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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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整整半個世紀以前的六月初六夜裏,爺爺早早地上床睡了。傍晚時分,他在客店裏與住在那裏的一名少婦有過一場銷魂的交歡。少婦是下遊一位富人的小妾。爺爺在街上碰見她的小轎時,她正好撩起轎門上的簾子向外張望。爺爺盯了她一眼,然後就一直跟在轎子後麵走,也不說話,隻聽得見他的腳響。小轎走出鎮子一裏多遠時,爺爺仍跟在後麵。少婦忽然在轎裏吩咐,我有些不舒服,不走了,回鎮子住一晚上。少婦剛在客店住下,正在向臉上搽粉描紅,爺爺就進了她的房。

爺爺這一回遇上了對手,他使盡了渾身解數,才與少婦弄成個平手。結果,他沒有像以往一樣,在女人房中留宿,穿了衣服就出門回家。少婦怎麼挽留也挽留不住。

走在街上,他看見月亮長了毛,潮乎乎的風吹得身上像是浸在水裏。幾隻狗的吠聲,也沒能引起他的注意。他還在想著,那個女人看上去有些瘦弱,勁頭卻是如此厲害,以致幾乎使他當場露出敗象。

爺爺上床時,雙腿感到竹席上有水,就罵起父親來。

爺爺說,你擦席子怎麼不擦幹,床上盡是水。

父親那時不到十歲。

他分辯說,我擦了幾遍,可怎麼也擦不幹。

爺爺說,你雞巴用也沒有。

父親說,我聽人說,可能要發洪水了。

爺爺莫名其妙地罵了一句,發洪水好,都淹死了才過癮。

父親拿著扇子給爺爺扇了幾下風。

爺爺又罵起來,說,你想將我扇癱呀?

爺爺的功夫日後漸見深厚,是與他一貫堅持交歡之後,半日之內不浸冷水,不吹涼風等一係列措施有關。

半夜裏,天上響了一聲炸雷,暴雨像瓢潑一樣傾瀉下來。父親先醒,他被雷聲嚇哭了,趴在爺爺身上叫喚了好久,才將其叫醒。爺爺打開門後,被迎麵而來的大雨大風驚得後退了兩步。

他站在屋子中間,看著在閃電中鋪天蓋地的雨水,心裏不由得有些緊張。過了一會兒,他吩咐父親上去將門關好。

風很大,父親關上這扇門,那扇門又被吹開了。爺爺沒有上去幫。他被弄得精疲力竭時,才將門關好,身上被雨淋了透濕。

爺爺坐在椅子上,抽了一袋煙後,樣子變得安詳起來。

父親提醒他,說,外麵好像有人在哭。

爺爺說,我聽見了,哭就哭吧。

父親說,別人好像在逃跑。

爺爺說,腳長在他們身上,我們管不了。

爺爺在屋裏終於熬過了半日時辰。

這時,洪水已從西河裏漫上來,蠻橫無理地將西河鎮淹成一片汪洋。

爺爺一開門,見洪水已經進到了門檻底下,前麵的低窪處,小樹隻剩下一隻梢頭。

父親見了,說,我們逃不出去了。

爺爺鎮靜自若地轉身找了一根竹竿,搭在牆上,貓一樣曲著身子,順著竹竿爬上去,用手將屋頂的茅草掏了一個洞,鑽出去,站到屋頂上麵。父親太小,爬竹竿時跌跌滑滑,曆經幾次反複才爬上屋頂。

天亮後,西河鎮已麵目全非。浪頭像蛇信子一樣,舔著幾處岌岌可危的瓦脊,大多數的茅屋頂上都站著人,牛和豬則在街道上胡亂遊著,一些女人和小孩與木桶或木箱一起浮在浪頭上。

父親看到昨日坐在轎裏的那個少婦,抱著一隻澡盆,拚命地朝爺爺喊著,救救我。爺爺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

慢慢地,少婦被浪頭推向洪水中流,顛了幾下便不見了。

爺爺睜開眼睛後,父親對他說,有個女人叫你救命呢!

爺爺說,我睡著了,她人呢?

父親說,我也不知道去哪兒了。

爺爺說,這怪不得我,這茅屋頂隻能站兩個人,人多了會垮的。

過了一天一夜,洪水退了。

鎮上大多數人都在四處竄著弄吃的。為了搶奪食物,鎮上一天之內就打了一百多次架,有三個女人和一個男人,被人用石頭砸破了腦袋,另有兩個男人和兩個女人,被人咬掉了耳朵或鼻子。

爺爺在倒塌的客店裏,見到了那個少婦的屍體,身上仍和與他分手時一樣,隻穿著一件小褲衩,不知是被水泡的,還是被水灌的,肚子鼓得老高,那對曾又高又挺的乳房,變得一點也不起眼。爺爺見被洪水衝走的女人不是剛剛和他睡過覺的少婦,心情變得開朗了些。

他在滿街的瓦礫中獨自尋找一種東西。有時碰見大米、黃豆等食物,他絲毫不在意便一步跨過去。

父親幾次來找他,說家裏的米被水浸得沒用了,問怎麼辦。

爺爺不理他,問煩了時,就舉起拳頭要揍他。

後來,爺爺終於在一堵尚未倒塌的牆上,發現了一隻牛角和一黑瓷罐。他上去取下來,從中摳出一點黑色的粉末,放到鼻尖上聞了聞,臉上露出了笑容。

回屋後,爺爺讓父親將缸裏被水浸過的米掏出來,放進清水裏洗一洗,再放進鍋裏用火慢慢炒幹。

爺爺一點不在乎父親將米炒得又黑又糊。他埋頭將自己的那支土銃擦幹淨,將那罐子裏的黑色粉末灌進銃管,站在門口朝天放了一銃。

這一銃很響。

爺爺收回銃,說,這火藥還不錯。

2

爺爺撅著屁股將一塊大石頭往家門口滾。

有人過來問,肚子都是癟的,搬這麼大的石頭幹什麼?

爺爺說,又不要你搬,你著什麼急!

那人說,走吧,去看看他們打架,誰輸誰贏。

爺爺朝街口那堆人看了一眼,說,我沒有這份閑心。

正說著街口那堆人哄地散了,一個人兔子似的往這邊跑,另一個人揮著一把斧子在後麵追。

前麵跑的人跑得很快,漸漸地與追的人拉開了距離。忽然間,他腳下一滑,人倒在地上連翻了幾個跟頭。

洪水退了,但留下許多的潮泥,沾在石板路上,比抹了油還滑溜。

跌倒的人正要爬起來,追的人趕到了。一道白光在陽光下劃了一個漂亮的弧線,然後落在趴在地上的那個人頭上。

一股血氣哧地一聲衝起老高。

追的人又揮起斧頭砍了第二下,並說,看是你狠,還是我狠!

話落斧落,半邊人頭,順著街道滾出老遠。

爺爺見人頭朝他滾來,就用腳踢了一下。

爺爺說,大毛,你這是怎麼啦?

追的人說,狗日的老七搶了我家的一隻大南瓜。

爺爺說,那你就將他的頭當南瓜了?

追的人說,他還打了我媳婦,將手伸進我媳婦的胯裏亂摸。

爺爺說,老七的叔帶著一支隊伍呢,光機關槍就有兩挺。

追的人說,我不怕,我也找我叔去。

爺爺說,你叔那幫土匪,能幹是能幹,可就是人和槍太少了點。

又有人發現老七被砍死了。

那人邊跑邊喊,大毛殺人了,快去日本人那裏報告呀。

老七家的幾個人跑到日本人的炮樓跟前,連叫了十幾聲太君,還不見動靜。再看吊橋上站崗的警備隊也不見了,便大著膽子往裏跑。

炮樓裏平常住著五個日本人和一個排的警備隊。

下雨之前,他們就接到通知撤到縣裏去,大雨讓他們耽誤了一天,他們怕中了埋伏,便在夜裏偷偷地溜了,連鎮裏的維持會也沒有告訴。

老七家的幾個人,從炮樓底層一直爬上頂層,才知道太君和二太君都走了。

他們說,這事得討個公道。

商量了一陣,決定還是去找二叔。

商量完後,他們每人在炮樓頂上撒了一泡尿,見風將尿吹得橫裏飄,他們覺得如果能吹到伍姓人家的飯鍋裏去就好了。

老七這邊的人姓金。金家上輩的老二,早先在廣西軍裏當排長,後來腿打殘了,回鄉來拉了一支隊伍叫民眾自衛軍,說是抗日,經常得到廣西軍的援助。

大毛這邊的情況有所不同。

他的親叔叔因失手打死金家的一條狗,被迫上山落草,做了土匪。日本人來了以後,他領著弟兄和日本人幹過幾仗,所以,人雖隻有二三十個,名聲也不小,加上又靠著新四軍,吃虧的事從沒輪到他們頭上。

老七這邊的人一出鎮子,爺爺就說,大毛這回闖下大禍了。

父親說,殺人的事原來就這麼容易幹。

爺爺說,人的命是用一層紙包著的,想要它完蛋,難的時候少,容易的時候多。

父親說,那大毛怎麼辦呢?

爺爺說,他肯定也要去搬兵。

過了一會兒,果然有信傳來,說大毛上了後山的小路。

3

傍晚,父親和爺爺在街上緩緩地走著,腳步在石板上敲出些清脆的音響。

父親問,我們去哪?

爺爺說,我累了,想找個地方歇歇。

他們在街上走,兩邊的門都已閂死了。爺爺心裏好笑,想這些人真是沒主意,真有事找上門,這殘垣斷牆能擋得住槍炮嗎!爺爺興趣來了,便找座門,上去踢一腳。屋裏立即傳出一片驚恐之聲。

有人還連連聲明,我們不姓金,也不姓伍,我們都是外姓。

爺爺便憋著嗓子說,把你媳婦的手從窗戶裏伸出來,讓我摸一摸。

一會兒,果然就有一隻白嫩的手臂伸了出來。

摸了一會兒,爺爺就笑起來,說了自己的名字。女人半嗔半惱,要抽回手,爺爺用力拉住。拉了一會,裏屋有男人上來幫忙。爺爺猛一鬆手,那一男一女便都摔倒在屋裏。

父親覺得很可笑。

鬧到第四家,爺爺一踢門,從裏麵傳出的隻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爺爺便說,別怕,是我。

女人開了門。

爺爺先進去,父親在門外聽見女人說,我怕死了,沒有那個心思。

爺爺說,我就是來陪你的。

女人說,我真的一點也不想。

爺爺說,你放心,這幾天我夜夜都來陪著你。

往後,女人不做聲了。

父親在門外待了一會兒,忽然衝著門裏叫,土匪來了,土匪來了,快跑哇。

爺爺提著褲子出來,說,哪來的土匪?

父親說,你就是土匪,到處搶女人。

爺爺掄起巴掌在空中停了一下,落下來後,隻在父親的頭上做了一回撫摸。

爺爺說,你也進屋吧,隻是別偷看。

父親說,我給你看門,不然她男人回來了你怎麼知道。

爺爺說,她男人當兵在重慶,回不來。

父親很固執地坐在門口不動。爺爺不願與他多纏,浪費大好時光,隻身返回去了。

父親在門口待著百般無聊,便學起駐守炮樓的那些日本兵訓練警備隊的人那樣,在街上走起隊列來。

父親自己使喚自己的聲音,將已進到街裏老七他叔的人馬唬住了,連忙退到鎮外,再派幾隊尖兵潛入鎮裏,花了一個時辰,才搞清鎮內無一兵一卒。

老七他叔的隊伍再次湧進街裏時,順手綁住仍在走隊列的父親。

父親再次大叫,土匪來了,土匪來了!

爺爺和那女人的好事剛剛做畢,正酥軟地趴在女人身上歇息,他沒有理會外麵的呼叫,還對身下的女人說,他在吃我的醋呢。

倒是女人推他起身,說,去看看吧,萬一呢?

爺爺遲疑一會,還是下了床。

開開門,見一隊人馬正寂靜無聲地走著。

父親嘴裏塞上了毛巾,叫不出來,藏在人群裏幹瞪著爺爺。

爺爺並不去找,站在門口,等那騎馬的人過來。

爺爺上前去說,二大爺,你手下抓錯了人,把我兒子抓去了。

老七他叔跳下馬,用鼻子在爺爺身上嗅了嗅,說,活該,自己搞女人,將兒子丟了。

爺爺說,人都有個逞英雄的地方,你帶兵打仗,我隻好帶女人上床。

老七他叔笑起來,說你等著吧,我還你兒子。

父親剛回來,鎮子裏就亂糟糟到處是哭喊聲。

天亮前,老七他叔的隊伍,將大毛一家老小全都抓到炮樓裏關著,聲稱隻要拿大毛來換,他們就放人。

4

天上有一隻鳥飛過,黑黑的,像墨線一樣直。

父親說,炮彈!

片刻之後,又有一隻鳥飛來,落在門前的石頭上。

父親說,炮彈要炸了——轟!

正在打瞌睡的爺爺被驚醒了。

爺爺說,小雜種,昨晚一會兒都沒睡,你讓我睡一會兒好不好?

父親說,不對,昨晚你睡了一會兒,我才是一夜沒睡呢。

爺爺記起自己上過女人的床,便笑了笑,說,你懂個屁,那事比幹活還累。

爺爺準備再睡,父親又在門口拿著一根棍子,比劃著學起打槍來。

爺爺睡不著,便操起一條木杠和兩根粗繩子,拉上父親到後山上去撿石頭。

剛出門就碰上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男人挑著被窩,女人挽著包袱,匆匆往鎮外走。

爺爺將木杠拄在地上,問,你們這是怎麼啦,逃水荒?

男人說,水荒倒不用逃。這金伍兩家眼見著就要交火了,不躲一躲,恐怕要吃虧的。

爺爺說,他們兩家的事與我們外姓人不相幹。

男人說,說是不相幹,可子彈不長眼啦!

爺爺說,我不走,看他們能不能把我給吃了!

這家人一走,鎮上的人就慌起來,紛紛收拾東西往外逃。

爺爺在山上撬石頭,不大在意這些事。父親無事,不斷地往鎮裏跑,每次回來就告訴爺爺又有哪幾家逃了。

爺爺撬出一大堆石頭以後,便開始往回挑。

走到街口,他看見老七他叔正領著幾個人在那裏看地形。

手下說,這兒得放上一挺機槍。

老七他叔說,機槍都上炮樓,這兒放一個班就可以了。

爺爺挑著石頭過來,遠遠地就叫,讓開一點,讓開一點。

走到近處,老七他叔用手一按木杠,一擔石頭就溜下肩頭。

爺爺說,二大爺,我很忙咧!

老七他叔說,別人都逃命去了,你幹嗎還在自找苦吃?

爺爺說,何必要跑呢,挑幾個石頭把牆一圍結實,子彈就打不透了。

老七他叔說,我還有炮彈呢。

爺爺說,我知道,你們沒有炮。

老七他叔說,真是好眼力,大家都說你聰明蓋過全鎮,依我看,你這樣不顧生死的撿石頭壘房子,一定還有別的原因。

爺爺說,石頭滿山都是,大家都可以去撿嘛!

說了一會兒話,老七他叔就回頭走了。

爺爺將石頭挑回家,卸下來,又往山上走,順路他看了看,半條街上,隻剩下昨夜和他睡覺的那個女人沒有逃走。

爺爺敲開門,勸那女人也出去避一避。女人以為爺爺反悔了,不再來陪她,便堅決不走,還說夜晚他若不來,她就去他那裏。

爺爺清楚地告訴她,她若不走,肯定活不過今天。女人以為爺爺想殺她,惹得爺爺生起氣來。

爺爺說,我連畜生中隻要是母的就不宰殺,何況是陪我睡覺的女人,你太不知好歹了。

說完,爺爺不再理那個女人。

父親和爺爺在空無一人的小街上來來回回地跑了一上午。中午時分,有人來給守在街口的那一班當兵的送饅頭。

父親看見雪白的饅頭就不想走了。

爺爺便上去找他們要兩個。當兵的開始不肯給,爺爺說,那我就找二大爺要去。

當兵的猶豫一下後,還是給了。

爺爺和父親坐在後山上吃饅頭時,看見樹林裏有個人影晃了一下。爺爺叫父親坐著別動,自己進了樹林。

他剛進去,就被人用槍頂住了後背。

爺爺頭也不回地說,我要見伍司令。

伍司令就是大毛他叔。

爺爺繼續往樹林深處走,後來就看見大毛和他叔以及幾個挎手槍的人坐在一塊岩石上。

爺爺上去說,伍司令,街上隻剩下一個女人,誤不了你們的事,你別殺她。

大毛他叔說,我們的事還沒動手呢!

爺爺說,別瞞我,你們還是放了那個女人吧!

大毛他叔說,都說你是智多星,你說我瞞你什麼了?

爺爺說,我是瞎猜,鎮上的人逃跑是你用的計,他們一走,屋裏都空了,你就可以把牆上的洞一直打到金家屋裏去。

大毛他叔愣了愣說,你真行,什麼都一眼看清楚。

爺爺說,隻有那個女人礙著你們的計劃。

大毛他叔說,是的,我們隻好把她殺了,這是天意。若是你早一個時辰知道這些情況,我也要殺你。

爺爺說,所以我不敢早來,現在來我就不怕,因為你們已將金家老小都捉到手了。

大毛他叔從懷裏掏出一隻表,看了看說,還差十分鍾。

爺爺在石頭上坐下來,石頭上有一堆燒雞,他問也不問,撕下一隻雞腿就吃起來。

大毛他叔說,你挑石頭幹什麼,我們都看著你一上午,像是鬼逼著似的,一會兒也沒有歇。

爺爺說,擋水呢,我怕再次發洪永,將我那小屋衝垮了。

大毛他叔說,你糊弄鬼去,哪有用石頭擋水的,釘幾根木樁,放幾捆稻草,比用石頭強一百倍。

爺爺說,有些事預料不到,譬如你大白天穿牆打洞去劫金家老小,老七他叔怎麼也沒想到,他人多槍多,還以為你隻敢趁黑放幾下冷槍呢!

大毛他叔說,一點不錯,誰能料到金伍兩家竟會因一隻南瓜而動槍兵呢!

爺爺說,所以,有時石頭擋水不一定比不上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