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風凜凜 第五章(2 / 3)

大毛他叔說,可我還是不相信你的話。

正在這時,緊挨著金家的一戶人家的煙囪裏冒出了一股濃煙。正是做中午飯的時間,若在平日一點也不奇怪,今日,一條街的人都跑光了,這柱煙就顯得孤單而引人注目。

大毛他叔一甩手說,好,成功了。

他抓起石頭上的一瓶酒,一口氣灌進半瓶。

爺爺說,該放了那個女人吧!

大毛他叔說,說實話,我還真不知道她的死活呢!

他喚了一個手下,讓去打聽一下。

半個時辰後,手下回來說那女人不聽話,想叫喊,隻好殺了滅口。

大毛他叔說,這女人真蠢,你別可惜。

爺爺說,說好了今夜陪她睡的。

大毛他叔說,你生氣了?

爺爺說,哪有那多的氣,為別人的事生氣最劃不來。

大毛他叔指揮手下朝炮樓開了幾槍,等炮樓上用機槍還擊時,他們已撤到後山那邊去了。

爺爺記起那石頭上還有半瓶酒,待槍聲停了後,又返回去找。一進樹林就聞到一股酒氣,走近石頭,才看見酒瓶被子彈打碎了。燒雞還在,他揀起一塊咬了一下,覺得有幾顆硬物硌牙,吐出來一看,雞肉上麵盡是碎玻璃。

爺爺走出樹林時,有一個人蹲在父親身邊,用力拖他。父親雙手死死抓住一根葛藤。

爺爺喝了一聲,猛撲過去。

那人慌忙退了幾步,說,別誤會,我們司令想請你去當參謀長,讓我先來接你兒子。

爺爺說,我什麼都可以幹,就是不落草為寇。

5

老七他叔氣得暴跳如雷。

他一家老小二十幾口,被大毛他叔那夥土匪神不知鬼不覺地劫走了。特別丟人現眼的是,自己人多勢眾也隻能在深更半夜動手抓人,而他們卻是在自己的槍口下光天化日裏,將人捉了去。並留下帖子,聲明一個死的換一個死的,一個活的換一個活的,反正是一個換一個,一個人頭就換一個人頭,一條人腿就換一條人腿。

老七他家一算賬,自己隻抓了伍家的十幾個人,不夠換。就連忙差人再去捉幾個姓伍的來湊足數。

鎮上姓伍的沒有了,老七他家的手下就到附近垸裏去找。忙了一天,總算湊齊了二十幾個。

這天下午,炮樓裏傳出一陣陣女人的哭叫聲。

哭叫聲初起時,炮樓外麵的人還以為這女人正在遭到別人的強暴。惹得老七他叔一陣火起,要手下去查清是誰幹的,然後拖出來槍斃,經過一番查詢,才知情況不是這樣,而是大毛他叔的大兒媳婦要分娩了。

黃昏時分,一聲嬰兒的啼哭,從炮樓裏飄向全鎮。隨著嬰兒啼哭的開始,女人的哭叫聲消失了。

就在炮樓上誕生一個嬰兒的同時,西河鎮後邊大山裏的一個山洞中,老七他叔的小兒媳婦捂著大肚子,也開始叫喚起來。

大毛他叔跑去看,見那女人的褲子已被羊水濕透了,就下命令讓所有的男人都到外麵去。

他自己卻沒走,站在一旁,看金家的老女人們如何為她接生。

他一邊看一邊說,爭口氣,金家這一代還沒生出個能做種的,你要是能生出來,你公公就是用自己的老命也會換你們回去。

那天晚上月亮不大,暗暗的,說看得見又看不見,說看不見又看得見。

爺爺踏黑在屋子四周忙碌著,石頭牆壘得高的地方已齊胸高了。

炮樓上的嬰兒哭聲,一陣接一陣地傳來,在嬰兒的哭聲裏,不時夾雜著一兩聲狼叫。

爺爺用心聽了聽,回頭催父親快點給他遞東西。

爺爺說,狼已經有些餓了。

父親隻有幾歲,根本幫不了爺爺的什麼忙,他這樣催,其實是催自己。父親拿著幾塊小石頭站在爺爺的身後,一聽到催就將小石頭遞過來。爺爺有時的確是要用小石頭墊大石頭,有時候,並不要,隻是幹咋呼,見父親遞小石頭過來,他就趁機吼幾句。

老七他叔的一個手下急促地跑來,請爺爺火速去一趟炮樓。

爺爺不肯去,他正忙著,脫不了身。

那手下就說,那他隻有按命令說的第二種方式將父親帶走。

爺爺沒辦法,隻好隨著去了。

修炮樓時,爺爺來過這裏。炮樓修好後,他這還是第一次進來。

炮樓一共有四層。大毛他叔的大兒媳婦睡在第二層。爺爺經過第二層時,聞到一股雞湯香味。他看了一眼,發現產婦正躺在一張床上,一個老女人在床邊一匙一匙地喂湯給她喝。

產婦和他打了個招呼。

爺爺沒作任何表示,繼續往上爬。

老七他叔坐在炮樓頂上,爺爺一上來就感到有一股清涼無比的風在吹著。

爺爺說,好風。

老七他叔說,你是第一次上來吧?

爺爺說,是啊,沒當過漢奸,所以過去沒機會。

老七他叔說,我這是第二次,可我也沒當漢奸。那次日本人把我抓來要我當他們的警備隊長,我假裝答應,一放出去,我就跑了。

爺爺坐下來抽了一口老七他叔遞過來的煙,說,二大爺找我有事?

老七他叔指了指對麵的一座高山,說,你上過白馬寨嗎?

爺爺說,找媳婦的頭一年,我打了一隻豹子,幾個人一鍋煮吃了後,一個個心裏像火燒,女人聽說我們吃了豹子肉都躲著不見,那股邪勁沒處消,大家才去爬白馬寨,一趟下來,兩天兩夜沒恢複元氣。

老七他叔說,那幫土匪就住在上麵。

爺爺說,這個大家都知道,山上那燈光,幾十裏外都能看見。

老七他叔說,他們把我的家小捉住了,你說怎麼樣才能救他們?

爺爺說,攻他們,你人多怕什麼!

老七他叔說,日本人攻了幾年也攻不下來呢!

爺爺突然不做聲,隻顧低頭抽煙。

老七他叔也不說話,站起來順炮樓上的垛牆繞圈子。轉了兩圈,他忽然拔出手槍朝天連打了五槍。鎮裏立即出現一片騷動。

有人在炮樓底下問出了什麼事,炮樓上一個人探出頭說,沒事,試槍呢!

老七他叔剛坐下,白馬寨上也傳來五聲槍響。

槍聲停下來後,老七他叔說,我想請你幫個忙。

爺爺說,你別開口,這件事我做不了。

老七他叔說,你又猜到什麼?

爺爺說,你想請我當說客,當中間人。

老七他叔說,的確是這樣。

爺爺說,你們手上都有這麼多的槍彈,我實在無能為力。

老七他叔說,你一去就先告訴他們,伍家的兒媳婦剛生下一個男孩。

聽到這話,爺爺站起來,答應接受此事。

二人在炮樓頂上商量到半夜,一切都談妥後,又開始喝酒,這樣直到二更時才回去睡覺。

爺爺一覺睡到太陽出山,還是老七他叔派人來催,他才上路的。

爺爺一到白馬寨山下就開始喊,弟兄們別開槍,我是來給伍司令報喜的。

喊了十幾聲,路邊的樹林裏就閃出兩個人,攔住盤問他。

爺爺說,快去報告你們司令,說有人來給他報喜,讓他派一副轎子來接我。

小土匪蒙了他的眼睛,捆了他的手,一個用繩子牽著他慢慢走,一個飛快回去報信。

隔了一會兒就有一乘轎子下來。

四個人輪換抬著他走到中午,才走到大毛他叔的駐地。

大毛站在門口說,有什麼喜事就對我說吧!

爺爺說,你隻知道闖禍,這事得親口對你叔講。

大毛他叔從門後走出來,說,我在這兒,你快說吧!

爺爺作了一個揖,說,恭喜伍司令,賀喜伍司令,伍司令做祖宗了,你大兒媳婦昨夜為你生了一個孫子。

大毛他叔剛要笑,又皺起了眉,說,孫子一出世就受罪,有什麼可喜的。

爺爺說,人家二大爺也不是沒主見的小人,他待她們母子好著呢,從昨夜到今早,就殺了兩隻老母雞。

大毛他叔一聽,忙對大毛說,快去夥房,讓他們也殺兩隻老母雞。

大毛一走,大毛他叔就招呼爺爺進屋坐下,煙茶都上了以後,才說,真他媽的出奇,他金家的小兒媳昨晚也生了一個男孩。

爺爺一聽,心裏像是灌進一團蜜。

6

爺爺在山上受到最好的款待,夜裏還有女人陪著睡覺。據說,這女人是大毛他叔平時最心愛的。爺爺開始還有些放不開,怕這一幫土匪在玩什麼花樣。他強挺著熬到半夜,實在是抗不住,就一橫心和那女人幹上了。

天亮後,他醒過來,見自己還活著,就放下心來,將已起床梳理的女人又按在床上。

那女人直誇獎爺爺,到分手時,兩人還有點戀戀不舍。

大毛他叔見了爺爺便問,夜裏招待得好不好?

爺爺從未見到過如此大方的男人,自己先不好意思起來,說,伍司令,實在是對你不起。

大毛他叔一笑說,隻要我孫子能有個平安,女人算個雞巴!

爺爺說,伍司令手下,男人是英雄,女人也是好漢!

吃完早飯,他們一起去看老七他叔的孫子。

金家老小聽說爺爺是來做中間人,準備將他們換出去時,一個個都喜得流出眼淚來。躺在床上的產婦,掙紮著坐起來,將嬰兒的包布解開,露出那灰白的小東西給爺爺看,要爺爺回去傳個信,請二大爺務必保住金家的這條根,千萬別動殺機。

爺爺將他們安撫一番,就動身下山。

天黑之前,爺爺見到了老七他叔。

說過之後,上上下下自然免不了一場驚喜,接著便是對爺爺的饋贈與宴請。

第二天,爺爺又上了一趟白馬寨。不過這一回他沒有受多少累,先是由老七他叔用馬將他送到半山,走了不到一裏路,大毛他叔的轎子就來接著。

兩個來回,雙方就談妥了,六月十五各自放人,地點在鎮外的河灘上。

爺爺的確聰明無比,他想出的一些辦法,令雙方都無法挑剔,而又絕對公道。在他的計劃中,要用一段白布做成兩隻一模一樣的袋子,然後,彼此將擄獲的對方的獨孫子,裝入袋裏,交給爺爺掌握。而他則蒙上眼睛。待雙方其他人員交換完畢以後,再由兩名產婦上來認領各自的兒子。

這個計劃實在太完美了,那兩個嬰兒還不敵兩隻小貓,要怎麼擺布就怎麼擺布,他們又是兩家的命根子,萬一發生意外,哪一方也不敢朝他下毒手。這一點尤為絕妙,那白布袋沒有一絲標誌,都像裝的是自己的孩子,又都像裝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誰想下手時,不能不有所顧忌。

六月十四,白天裏爺爺到那片沙灘上去走了一圈,沒見到有什麼異常之處。按照協議,在人員交換之前,除了爺爺之外,任何人都不得進入這片沙灘,否則,誰發現了誰就可以開槍打死進入者。

爺爺站在沙灘上,舉起手向四周擺了擺,意思是什麼也沒發現。河邊上的小山與炮樓上的人會看見這個動作的。

沙灘上的太陽格外曬,爺爺有些抗不住,便脫了褂子到水裏打了一個滾,然後仰在淺水裏。一群小魚在他身上不停地撞擊著,流水漫過他的身子,輕輕地淘著身子下麵的沙,他感到自己在一點點地往沙子裏麵沉下去。

這一切本來是很愜意的,爺爺翻了一個身,一股從下遊吹過來的風,讓他忽然叫了一聲,不好,伍家的人會吃虧的。

一想到此,爺爺不安起來。

他爬起來,用手擰了幾把褲裏的水。

這時,炮樓上響起了槍聲。

一頭牛從上遊瘋狂地跑過來,子彈打在牛的四周,冒起一團團沙塵。爺爺看著牛從麵前衝過去,心裏覺得這牛跑的樣子有點異常。

正在想,小山上叭地響了一槍,跟著那頭牛轟然倒地,在沙灘上滾了一滾就不再動彈了。

爺爺站在牛的旁邊,看著牛頭上那隻槍眼,回頭望了望小山到這兒的距離,不禁吸了一口冷氣。

他自語著說,這些土匪,隔了兩裏多路,還打得這麼準,難怪日本人拿他們沒辦法。

爺爺蹲下來,掀開牛的後腿,頓時臉上變得嚴峻起來。

牛的後襠裏有一條刀傷,長約尺餘,雖然被線縫過,但還在往外滲血。

爺爺站在沙灘上想了很久,這時候他一點也不覺得太陽的狠毒。

離開沙灘之前,他又繞著它轉了一圈,並依然舉起手向四周擺了擺。

爺爺去炮樓弄了一大桶煤油和四隻陶罐以及一些破絮,做成燈一樣的東西,放在沙灘的四角上。

天黑後,爺爺沒有先去點燈,而是用別在腰間的小鋤,在沙灘正中迅速地挖出一隻深坑。

待那四盞大燈一點著,整個沙灘照得如同白晝。

爺爺從沙灘回來,先到炮樓裏去向老七他叔彙報了一切正常。炮樓的底層,有幾隻封得嚴嚴實實的鐵罐子。老七他叔送爺爺出炮樓時,眼角睃著那些鐵罐子,臉上有種難以捉摸的微笑。

街上的人走了許多,極為冷清,如果沒有那些三三兩兩的巡邏兵,這種冷清就會讓人想到地獄。

正走著,爺爺忽然聽見耳邊有人說,麵對著牆,裝作屙尿。

爺爺一怔,還是照辦了。

那人說,沙灘上有埋伏沒有?

爺爺說,你去問二大爺就是。

那人說,我是伍司令派來問你的。

爺爺吃了一驚,他真的以為是剛剛走過去的巡邏兵在問,他四處看了看,看不見人在哪裏。

爺爺說,你在哪裏,別蒙我。

那人說,我隻問一句,有沒有理伏?

爺爺說,說有都有,說沒有都沒有。

那人說,到底有沒有?

爺爺說,你將我這話告訴伍司令就行,他會明白。

聲音消失以後,爺爺在那兒找了很久,也看不出哪兒可以藏住一個人。

7

往後的多少年中,爺爺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總想解開這謎。

從我記事時起,爺爺就反複講這件事,模仿當時的那聲調,空空的,嗡嗡的,像是從天上來,又像是從地下來。夜深時,爺爺一講,我就認定那是鬼魂,若是白日裏講,我便覺得是神仙。

父親告訴我,他那時與我現在差不多大,爺爺在事情一發生,雙腳剛邁進屋就對他講了這事。神情裏雖然覺得奇,但仍是平靜的。爺爺當時說,不出三日他就可以找到答案。隨著三年、三十年的時光逝去,爺爺百思不得其解,便越來越覺得此事的神秘,因而那故事也就一天比一天神秘。

爺爺從來都非常自信,以他的智慧或者說是狡猾,仿佛沒有什麼可以難倒他的。他說,樣板戲唱道天下事難不倒共產黨員,我不是共產黨員,可天下事也難不倒我。可事實上,爺爺被這件事難倒了。

直到趙老師被謀殺的這個夏天,爺爺有空還到那條街上去琢磨,一愣就是一個時辰。

那條街還是過去的老樣子,隻是比以前更衰老破敗,牆上抹的黃泥雖然在鎮裏搞文明建設時被刷上一層石灰,那種虛偽的新樣子,反而映照出許多的蒼涼,就連最絢麗的晚霞也裝飾不出燦爛來。

爺爺站在那兒沉思,一副哲學老人的模樣,走近了才能聽到他在很庸俗地喃喃自語,說,狗日的,你孫子都要當祖宗了,你還在用這件事為難我,殺我的威風。

習文從理發店回家總是路過那條街,所以天黑的時候我就和爺爺一道去那兒。

這個夏天雨水很多,老街在潮濕的天空裏,散發著一種黴味。

習文過來時,手裏托著一塊豆腐。

我說,還沒吃呀?

習文說,剛做完活,師傅發給我五塊錢,我買塊豆腐回去做給我爸吃。

我說,那個剃頭佬真奸。

習文說,你爺爺總在這兒,是想什麼問題吧?

我說,他在找那個四十多年前和他說話的人。

我將一九四五年農曆六月十四天黑之後發生的那件事從頭到尾對習文說了。

習文說,說不定是土匪用了一種物理方法,你和我一起去問問我爸吧!

我們到習文家裏時,趙老師正坐在飯桌旁看書,桌子上擺著兩碗粥和一小碗炒辣椒。

趙老師對故事的大部分不感興趣,隻是說到那個神秘的聲音時,眼裏才出現兩隻亮點。

趙老師斷然否定了習文關於土匪掌握了物理實驗方法的推測。那個時候的西河鎮,沒有一個人真正懂得什麼叫物理,就連聽到這個名詞的人也最多隻有兩三個。就是四十多年後的今天,西河鎮內能真正熟練運用一些常見物理方法的人也不多。

最後,趙老師認為土匪用的是一種原始的方法。

趙老師說,當時附近有些什麼東西?

我想了想說,聽爺爺說,附近隻有兩棵竹子從窗戶裏伸出來。

趙老師說,竅門可能就在竹子上麵。

趙老師站起來,在屋裏踱了一會,說,錯不了,肯定是利用了竹子,他們將竹子打通,接到那放水的竹澗上,像電話一樣,人在那頭說話,這頭聽得清清楚楚。

在我出生前十幾年,西河鎮的確一直保持著用竹澗取水的傳統,一般人家將竹子一剖兩半,作為明澗,富裕的大戶便用鐵條打通整棵竹子,然後像自來水管一樣,一根根連接起來,長的達一兩裏路遠,去取那人畜不易去的地方的幹淨泉水。一般人家則就近取那山溪裏的水。

大煉鋼鐵時,附近山上的樹雖然砍光了,荊棘灌木還在,泉水在每年的大部分時間裏還能湧出來。學大寨開山造田以後,灌木被連根拔了,大寨田、大寨地裏隻長草,泉水也就完全沒有了。隨之竹澗也沒有了。

回老街時,爺爺還在那兒。

我問,這裏當年有沒有一副竹澗直通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