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兒將太忠推到山凹無人處。
太忠說,蓉兒,隻要你以後真心和我過,我會把你肚子裏的孩子當親生的待。
蓉兒說,這話以後再說,我想看看你這車是怎麼做的。
蓉兒將太忠移到草地上時,太忠用手將她箍住,說,今天就跟我結婚吧,我想女人都想瘋了。
蓉兒奮力掙脫後,將那小木車扔進路下麵的水塘裏,然後一溜煙跑了。
蓉兒讀書時成績不好,知道自己考高中無望,初中畢業之前,她就想進金福兒的公司做事,托人幫忙說時,卻被那男人趁機強奸了。蓉兒一直不願對家裏人說,直到發現自己懷孕無奈中才說了。她爸想去告那男人,她媽卻不讓。蓉兒本來就跛了一條腿,別人若知道她又出了這種事,那還會有誰要她做媳婦呢!
蓉兒隻有十六歲。
她媽就托她嬸幫忙找個人家趕緊嫁出去。
蓉兒順著西河沿岸的柳叢往回走。有兩次她聽見她媽和她嬸在一聲聲喚著,蓉兒,蓉兒,你千萬別尋短見啦!
她沒有理她們,埋頭在河灘上走著。河灘上很幹淨,也很安靜。她覺得心裏很空,可又實在沒什麼好想的。
後來,她在一處深水灣裏掬了幾口水喝下去,再坐在柳蔭下歇息時,終於想起那個占有她身子的男人。
那時,天剛黑,王國漢拿了半瓶洗發液送給她,並要帶她到河裏去洗頭。她第一次用飄柔二合一,心裏很高興,就跟他一起去了。走到河邊的柳林裏,王國漢忽然一下子就將她按在草地上,然後就一個勁地揉她的胸脯。她掙紮了一陣,慢慢覺得全身酥軟無力,於是王國漢就將她和自己的衣服全脫光了。待坐起來後,王國漢還不讓她穿衣服,抱著她坐了一個小時,等到她說冷時,王國漢把她按在地上壓了一會兒,這才和她一起穿衣服回去。
蓉兒想恨王國漢,可不知怎麼地一點恨也沒有,有時倒還有些想他。
走了二十多裏的河灘,蓉兒看見甲鋪了。
蓉兒忽然覺得沒有勁,兩腿軟軟的,在沙子上拖了兩道長溝。
正在艱難地走著,有什麼東西在腳下一絆。蓉兒低頭一看,一隻手從沙子裏伸出來。開始她以為是誰和自己鬧著玩。鎮上的孩子在夏天總愛用沙子將自己埋起來,隻露出一張臉在外麵,臉上蓋著一片桐籽樹葉,等人走近了,突然蹦起來嚇唬他。
蓉兒正準備在那手上踩一腳,又覺得不對頭,那隻手白得像張紙,附近也沒有桐籽樹葉。她沒再細想,還是順勢踢了一下。
那隻手猛地飛出去一丈多遠。
蓉兒嚇得哇哇大叫,一口氣跑進甲鋪鄉政府,說,河灘上有一隻人的手。
一個小時後,蘇米的爸帶著兩隻警犬趕到了。在甲鋪以上五裏的西河裏,他們找到了兩條腿,一截身子,一個頭和另外一隻手。
鎮長聞訊趕來,看過那拚在一起的身子,隻說了一句話,就哇地嘔吐起來。
鎮長說,這不是趙長子嗎?
4
我回到西河鎮時,趙老師的死所引起的驚訝和猜測都已平息了。
第一個受驚的蓉兒已心平如鏡地嫁給了太忠。
趙老師的那隻手讓蓉兒發了一天一夜的高燒。她媽和她嬸找過陰先生求了一道符給她喝了,又去醫院買了幾十塊錢的藥吃下,才退了燒。
第三天中午,蓉兒吃下兩大碗飯後,她媽就開始勸說,太忠的不好處你都知道了,太忠的好處你可不知道。你身上有殘廢,又被人破了貞潔,懷了個野種,如果在別的人家,你一生也抬不起頭來。太忠家就不一樣,他爸他媽都快七十歲,活不了兩年。太忠雖然在路邊擺個鞋攤加爆米花的機器收入不少,但他那個樣子也威風不起來。所以,你去了就是一把手,當家的,你想怎麼威風就怎麼威風。遠的不說,就說趙長子吧,他這一生活得連條狗都不如,連死法也比別人慘一百倍。他要是換個地方,譬如是電視裏常在救濟的那個非洲吧,他要是去了,說不定還能當個總統皇帝。趙長子是我們西河鎮的一麵鏡子,再想不通的事,和他比一比就想通了。毛主席不是說要有反麵教員嗎?趙長子就是我們的反麵教員。所以,蓉兒,你千萬別忘了這個反麵教員。你也不是姑娘了,知道男人是怎麼回事。太忠還是個童子身,你嫁他本不吃虧。白天他能掙錢養你,晚上他能讓你快活,有這些就行了。鄉下又不是城裏,要男人陪著逛馬路。聽他媽說,他三兩天就要遺一回精,這種身體隻怕是你到時候享不住那個福呢!
蓉兒說,你不用多說,我也想通了,我是你女兒,你害我還不是等於害你自己。我可以嫁太忠,但我找王國漢時,你們不要幹涉。
蓉兒她媽說,你嫁出去了就歸太忠管,我們當然不管。
蓉兒當晚就去找王國漢,卻沒有找著。
她後來發覺王國漢是在有意躲著自己,就來了氣,一天到晚總找他。有一回,她終於在翠水的房裏將王國漢堵住了。
蓉兒和翠水吵架一點光也沒沾到。
翠水罵她,王國漢說你的屄太嫩了,才隻長了十六年,怕搞穿了犯法。
蓉兒一句也罵不出來,氣得一夜沒睡著,早上起來,招呼也沒和家裏打,就提著一隻提包,裝了自己的幾件衣服上太忠家裏去了。
我在街上走著,西河鎮一切如舊,大家都懶得說趙老師的死,好像那是一件挺無聊的事。
我走進習文的理發店,她正背對著我給鎮長吹頭發。
我說,習文。
習文看了我一眼說,理發嗎?
我說,你怎麼像不認識我一樣!
習文說,我知道你是學文。
我不知道如何開口了。
習文說,放假了還是請假?
我說,請假。
鎮長忽然說,哎喲,燙死我了!
習文趕忙將電吹風挪開了些。
我說,習文,我一直不相信,所以現在才回,真對不起。
習文說,你別打擾我好不好,我不能再燙著鎮長了。
我隻好重新走回街上。
五駝子在他的肉鋪裏極張揚地吆喝著。一群城裏人又在那裏買瘦肉。一輛紅白相間的東風大客車停在街邊。城裏人買好肉坐車走了,街上一下子冷清起來,遠沒有那次戲弄趙老師時熱鬧。
五駝子大聲說,你知道嗎,金福兒請的那個經理王國漢,叫縣公安局的人抓起來了。媽的,還叫棲鳳酒樓,這名字就十分下流。
我以為五駝子在和別人說話,扭頭看了看,四周並無其他人。
5
眼下正是收獲季節,二季稻的香氣湧進了西河鎮。沿街兩長溜的大小簸箕裏曬著雪白的棉花,家家戶戶的屋簷下掛著一串串的幹紅辣椒,往上則是一層仿佛沒有邊際的黑瓦。
爺爺沒有種棉花。看到棉花我就忍不住要用手去撫摸,那種感覺使我想起了蘇米的小手。我似乎第一次發現西河鎮有如此奇妙的景色。
我就在這樣的動人景色中走進派出所。
辦公室裏有好幾個人,一個在擦槍,一個在看報紙,一個在抽煙,其餘的人都在打瞌睡。
我說,我要找蘇米的爸。
頓了頓,見沒人理我,便又說,我要找蘇米的爸,我有急事。
擦槍的和抽煙的相視一笑,還是沒理我。
我火了,大聲說,我要找蘇米的爸,聽見了沒有!趙老師都死這長時間了,你們還在這裏睡覺、閑坐。
這時,派出所文所長從裏屋出來,說,是學文啦,怎麼進城才三天,就敢到派出所裏來抖威風了。
我說,我要找蘇米的爸,他們卻不理我。
文所長說,蘇米是誰,他爸是被人拐走了還是怎麼地,你得說清楚哇!
我正要解釋,蘇米的爸也從裏屋走出來了,說,你們別再開玩笑了,他還是個孩子,不懂得大人的幽默。
除了睡覺的人以外,大家都笑起來了。
蘇米的爸對我說,有什麼事,到裏屋來說吧!
我一進去就說,聽說你將殺死趙老師的凶手抓起來了?
蘇米的爸說,誰告訴你的?
我想了想說,五駝子,還有蘇米。
蘇米的爸說,瞎猜,沒影的事。
我說,你別保密,大家都知道你將王國漢抓起來了。
蘇米的爸說,抓王國漢是因為翠水告他強奸了她。
我一下子泄了氣,說,蘇米總說你破案如何厲害,恐怕是替你吹牛吧!
蘇米的爸說,這個案子太複雜了,可一查起來又平常的讓人發膩,沒有哪一點可以成為線索。讓人感到像是起了霧的夜再蒙上眼睛那樣,你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就在眼前,可就是抓不住它。你知道胡校長是怎麼建議的嗎?他說這個案子得請社會學家來偵破。
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
蘇米的爸抓起話筒,說了幾句。文所長進來問誰的電話。蘇米的爸笑著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聽他說話的口氣,像是蘇米打來的。
隔了一陣,蘇米他爸果然將話筒遞給我,說,蘇米要和你講話。
我拿過話筒說,有什麼事嗎,蘇米?
蘇米在很遠的那端說,你是個笨蛋,你是個逃兵!
我說,你們跑的是半程馬拉鬆,我跑的是全程馬拉鬆。
蘇米說,可誰能作證?學文你沒有見到上午的那個場麵。其實剛過折返點我就跑不動了,我卻一直拚命地往前跑,老師幾次勸我放棄,上車休息,我就是不答應。好不容易到了學校門口,我實在是一步也走不動了。這時,幾十個女同學擁上來,像舉著馬拉多納一樣,舉著我跑過終點。
蘇米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能夠堅持下來嗎?我一直在追你,越是看不見就越想追上去,可你卻欺騙了我!
蘇米在那邊放下了話筒。
我也默默地放下話筒。
蘇米的爸說,吵架了?女孩子就這樣,一時晴一時雨的,連天氣預報都不發布。
我說,我知道她會原諒我的。你們什麼時候審訊王國漢?
蘇米的爸說,馬上就開始。
我說,我想聽聽。
蘇米的爸說,你還小,這種強奸案你不能聽。
我說,我還是想聽,說不定他與趙老師的死有關。
蘇米的爸想了想說,那我就陪你在這兒聽吧!你要記住,這可是看在蘇米的麵上破的例,你以後可不能欺負她。
我說,我沒有那個威風,敢欺負城裏人。
屋裏有一隻小喇叭和審訊室的話筒相連。蘇米的爸將開關一按,喇叭裏就傳出聲音來。
王國漢是翠水告發的。他自己卻不知道,所以一審問,他先交代出來的竟是蓉兒,接下來又交代了一個叫鳳兒的,還有一個叫彩娟的,他剛脫了她的褲子,聽見有人走過來,就連忙跑了。
交代了這幾個,王國漢說再也沒有別的了。偵察員說他不老實,用電警棍在他眼前碰出許多嚓嚓響的火花。王國漢又說出他和翠水的事,他聲明翠水是自願的,他答應給翠水二十塊錢,可那天翠水沒有先洗澡,身上有一股汗臭,結果他隻給了五塊錢。翠水將錢丟了,邊穿衣服邊說要告他強奸。
審到這裏,文所長喊大家去吃飯。蘇米的爸將我也叫上。
蘇米的爸說,這小子不老實,關鍵的東西可能在最後,等我們吃完飯他就會開口的。
蘇米的爸他們喝酒比派出所文所長他們厲害多了,樣子也凶,個個拿著酒杯威風得像個打了大勝仗的英雄。
蘇米的爸不讓我喝酒,隻叫我吃菜。
我從未見過這麼多的好菜,不一會兒就吃飽了。
離開飯桌,我去審訊室看動靜。
王國漢雙手銬著掛在窗子的鐵欄杆上,兩隻腳尖踮著剛剛踩在地上,一聲聲地呻吟就像五駝子在殺豬。
王國漢看見我,有氣無力地說,學文,救救我,我快吊死了。你去和文所長說一下,我什麼都說。
我說,趙老師是不是你殺的?
王國漢說,我什麼壞事都幹了,就是沒殺趙長子。
我說,你不交代,那我就不去說。
王國漢說,好好,我交代,趙長子是我殺的。你快去喊人來吧!
我急忙跑到派出所隔壁的那家餐館,對蘇米的爸說,快去,王國漢交代出來了,趙老師是他殺的。
蘇米的爸一愣,說,你怎麼知道?
我說,我在鐵柵門外麵問出來的。
這時,大家的酒已喝得差不多了,蘇米的爸一揮手說,各人來個門前清,散席。
天黑了下來。
蘇米的爸和我坐在審訊室外麵的一間屋子裏,裏麵的問答聽得一清二楚。
王國漢說他貪汙了金福兒公司的六千多塊錢。他還在和鎮長一起出外考察時,趴在衛生間的通風窗上看過鎮長洗澡。說完這些,王國漢說他再也沒做別的什麼了。
蘇米的爸站起來,走進審訊室說,趙老師的死是不是與你有關?
王國漢說,與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那天晚上我在翠水房裏一直沒離開。
蘇米的爸說,真的一點關係也沒有?你別以為我一點不知道。
王國漢垂下頭說,趙長子死後,我就一直想把習文搞到手。夜裏我去過三次,但她總將一把刮胡須的刀子放在枕邊,我就不敢動手。
審完王國漢,我正要走,蘇米的爸叫住我,要我看完本縣新聞再走。
八點鍾,電視機裏開始播本縣新聞,最後一條是縣一中秋季運動會勝利結束的消息。電視裏反複播送蘇米被一群女學生舉著跑向終點的鏡頭。蘇米的爸眼睛周圍變成了一片潮濕。我的心裏有點激動,但不太激動。
往外走時,蘇米的爸問我,你是不是去看習文?
我點點頭。
蘇米的爸說,帶我一起去,蘇米在電話裏要我一定代她去看看習文。
聽到這話,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習文屋子的牆縫裏到處都是燈光。
聽到敲門聲,習文忙將一把雪亮的剃刀拿在手裏。
習文說,誰?
我說,我是學文,還有公安局的蘇隊長。
習文開開門。屋裏到處都是趙老師用過的教材和備課筆記。
蘇米的爸說,有一個叫蘇米的女孩讓我代問你好!
習文說,謝謝。
說時,她把眼睛盯了我一下。
我不敢看她,望著別處說,蘇米是蘇隊長的女兒,和我是一個班的。
蘇米的爸蹲下來,翻了幾下鋪在地上的書,說,你是想從中找到一些線索嗎?
習文點點頭。
蘇米的爸說,找到沒有?
習文搖搖頭。
蘇米的爸說,作為趙老師的女兒,你一定會有一種直覺。就是那種沒有任何根據,也沒有任何理由,但又堅持相信的一種想法。你能告訴我,誰最有可能成為凶手嗎?
見習文沒說什麼,蘇米的爸又說,可以叫學文出去,你單獨和我說行嗎?
習文說,不用,除了他,西河鎮人人都像是殺我爸的凶手。
蘇米的爸歎息一聲,說,這可是最不可能的。
6
天一亮,爺爺屋裏就響起咳嗽聲。一陣接一陣,像打機關槍。
我剛從床上坐起來,爺爺就隔著牆說,趁早,河裏的水幹淨,去挑三擔回來,把缸裏灌滿。
這是爺爺第一次叫我挑水,我有些愣,心想,爺爺怕是真老了,他要是不能動了,自己的書恐怕也就讀不成了。
我沒有做聲,挑上水桶就出門往西河裏走。鎮上大部分人沒起來,街上隻有少數幾個像我一樣趁早到河裏挑水的人,大家見了麵,也不打招呼,隻顧把一挑水顛得晃悠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