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風凜凜 第六章(1 / 3)

威風凜凜 第六章

1

爺爺將鎮上人打死的狼都剝了皮,掛在屋子周圍的石牆上,灰溜溜地繞成一個圈,軟塌塌鬆垮垮的樣子,就像數月之後,隨趙老師來到西河鎮的那個漂亮女人的大衣毛領。爺爺當年的小茅屋,則像女人頭上尖尖的絨帽。

說完這句話,我結束了這個講了一下午的故事。

蘇米家裏沒人。

她嫂子在武漢那邊生了小孩,她媽媽請了一個月的假去照料,她爸已在審訊室泡了一天兩夜,和幾個偵察員一道,在對誰搞車輪大戰。

從星期六開始,學校開秋季運動會,老師讓我參加星期一的半程馬拉鬆跑。這個項目是學校的傳統項目,一般的中學是不敢讓學生這樣跑的,怕出問題。胡校長一上任就搞了這個項目,參加者總是那些來自最貧窮家庭的農村學生。這個項目放在運動會的最後,到時胡校長總能請到一個縣裏的主要領導來為冠軍獲得者頒獎。胡校長這樣做是為了讓像我這樣的窮學生發揮出自己的特長,從而克服在城裏學生麵前的自卑感,也讓那渾身是優越感的城裏學生感受一下這些窮孩子所具有的堅韌不拔的優良品質。

我是這個項目的頭號種子選手。

蘇米沒有參加任何比賽,老師交給她的任務是讓我星期天休息好,全力以赴地準備星期一的比賽。我便跟著蘇米躲到她家。

我坐在長沙發的一端,蘇米坐在另一端,等我講完故事時,那一端已經空了,蘇米已坐過來緊緊地挨著我。

蘇米的樣子真像隻小貓。

我忽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覺得自己作為一個西河鎮最典型人家的後代,恐怕永遠難以和外麵真正的文明融合在一起。蘇米的秀發上午才洗過,到現在還飄灑著一股醉人的香味,黑亮黑亮的光澤透著神秘的某種誘惑。我想,我是該親她一下。

我正準備將自己的雙唇貼上蘇米的頭發,她抬起頭來。

蘇米說,西河鎮簡直是個陰謀家的樂園。

這話讓我有些生氣。

我說,你別亂下結論,你其實還不了解它。

蘇米說,隻有你和趙老師不是陰謀家。

我說,就按你的標準衡量,那也最少還有一個人不是。

蘇米說,我知道你想的誰。是習文。她真的很漂亮,很善良嗎?

我說,不和你說這個。算上習文,那還有一個人不是陰謀家。

蘇米說,沒有了。

我說,我爺爺。

蘇米說,你爺爺?照我看他是個最大最大的陰謀家!

這一次我完全生氣了,一下子就將她推開。

我站起來大聲說,你們這些城裏的小姐懂什麼,你嚐過沒飯吃沒衣穿的滋味嗎!你嚐過被周圍的人欺負的滋味嗎!別人騎在你頭上拉屎拉尿,你要是不想辦法臭他們報複他們一下,那你還是人嗎!胡校長為什麼要讓我們跑半程馬拉鬆,因為他在西河鎮教書時被抓過,他嚐過受屈辱的滋味。他知道城裏人養嬌了,不敢上陣,讓我們跑出點威風,叫城裏人知道這些窮光蛋並不是好欺負的。

蘇米呆呆地看著我。

我說完了,轉身向門口走去。剛要拉開門,蘇米上來攔住我。

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兩人麵對麵地站在門後。

後來,蘇米伸手拿起我的手,撫著手背上的一塊傷疤,問,這是怎麼弄的?

我說,砍柴時不小心砍的。

蘇米說,我真想在自己手上也砍一刀。

我說,你以為這樣我們之間就扯平了!

蘇米忽然撲上來,緊緊摟住我,嘴裏連連說,你別這樣,學文!你知道嗎,你這樣讓我嚇壞了!

我心裏一軟,歎口氣說,你也別怕,其實我是在給自己壯膽。

蘇米踮起腳說,吻我一下。

我說,我不會。

蘇米說,大橋說你和別人親過嘴兒。

我說,是親過。

蘇米說,那你怎麼又說不會呢?

我說,蘇米,你別又瞧不起我,可我真的認為吻和親嘴兒不是一回事。

蘇米說,那你就親我一下。

我說,和我親過嘴兒的翠水不是好的女人。你懂我的意思嗎,蘇米?

蘇米從我的脖子上溜下來,回到沙發上坐了一陣才說,我知道,你還是忘不了習文。

我說,這不怪誰。隻怪我們認識遲了。

這時,桌子上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

蘇米拿起話筒,聽那口氣,我知道是他爸打回來的。

蘇米和她爸說話時,一會兒嘟著嘴,一會咯咯咯地笑,一會兒又靜得像一支荷花立在黃昏無語的池塘裏。我想起習文,想她這些日子憂鬱的樣子,已到了秋天,她自然不去西河洗澡了,她也許根本就不在月光下行走了,天一黑就待在那所山邊孤單的舊屋裏,守著清燈,流著清淚。

蘇米放下電話,高興地說,太好了,我爸今天不回來,明天上午又要去西河鎮捉人,這些時間都是我們的了。

我一聽到捉人,就問,去西河鎮捉誰,是殺趙老師的凶手嗎?

蘇米說,我不敢問,他不讓我問這些,有時我媽問他,他也陰著臉說她不該問。不過,我想應該是八九不離十的事。

我怨不住罵了一句,狗日的,王八蛋,看你這回躲到哪個屄縫裏去!

蘇米捂著耳朵叫起來,說,學文,你文明一點好不好!

我說,太恨了,誰還顧得了文明。

蘇米到廚房做飯,我無事可做,就轉到蘇米的臥房找書看。推門進去,見滿屋都是些小玩意兒和大大小小顏色各異的彩色瓶子。牆上有一張很大的彩色照片,上麵是一個穿著泳裝的少女躺在一片草地上。開始我以為是一幅畫,後來才發現上麵有一行字:蘇米十六歲。

照片上半裸的蘇米讓我心裏一熱。我低下頭,想轉身不看了,又有些不舍。

蘇米在廚房叫起來,學文。

我有些慌亂地應了一聲,什麼事?

聽到我的回答,蘇米從廚房裏衝出來,急紅著臉說,你怎麼可以到我房裏去呢!你太不懂禮貌了!

我說,哪有那麼多的禮貌。

我回到客廳。

蘇米說,你看到什麼了?

我說,我剛進去,什麼也沒有看到。

蘇米臉色正常後,說,沒看到我的照片?

我說,沒有。

蘇米似乎有點失望。

蘇米說,男孩子想進女孩子的房,隻有一種辦法。

我說,像小偷那樣。

蘇米走近我,貼著耳朵說,先吻她。

外麵突然有人敲門。

打開後,進來的是大橋。

大橋氣鼓鼓地說,我就知道你來這兒了。

蘇米說,是老師讓我督促他休息的。你下回若是跑半程馬拉鬆,我也讓你來休息。

大橋一下子就消了氣,說,你讓我跑,我就是累死也參加。

我說,若是蘇米讓你拿冠軍呢?

大橋說,我就像別人殺趙老師那樣,將其他參加賽跑的人全都幹掉。

大橋正要為自己的笑話而笑,我一拍茶幾說,你是個十足的王八蛋。

大橋說,你幹嗎要罵我?

我說,罵你是輕的,我還要揍你。

大橋站起來拉開架式說,想打架,別以為我會怕你。

蘇米說,大橋,你發個什麼威。你用趙老師的死來開玩笑,還算是個有良心的學生嗎?快向學文認錯。

大橋低頭道了一聲歉,我揮揮手讓他坐下。

蘇米也做不出什麼好飯好菜,就是煮了三大碗麵條,然後從冰箱裏拿出幾碟涼菜。

蘇米端麵條出來時,在廚房門口朝我遞了個眼色,我迎上去拿了她努著嘴指的那碗,她自己留了一碗,剩下一碗給了大橋。

吃的時候大橋直皺眉頭,有時將嘴張得老大。蘇米問味道怎麼樣時,他連連稱讚味道好極了。

我們吃完了時,大橋還有半碗沒咽下。

蘇米說,是不是覺得鹹了點,學文練長跑出汗多,得多補充點鹽,我就稍放重了一些。

大橋說,沒事,我口味向來隨便。

大橋一吃完,就去了衛生間,我貼在門上聽見他在裏麵咕噥咕噥地喝著自來水。

蘇米悄聲告訴我,她在大橋碗裏多放了一把鹽。

我說,你也成了陰謀家。

蘇米說,這是為趙老師討個公道。

2

半程馬拉鬆開始之前,我將一個信封交給蘇米,要她比賽結束之後再打開看。蘇米接過去時,臉上泛起一陣紅潮。

其實信封裏是一張請假條。我要蘇米轉告班主任,自己要請兩天假回去看看。

做熱身運動時,運動場邊上的高音喇叭在介紹參加半程馬拉鬆賽的運動員。原定隻有二十人參加,可在20號之後,播音員又說,現在介紹21號運動員蘇米的情況。不隻是我,所有參加比賽的學生都大吃一驚。

蘇米穿著一套紅色運動衣,像一團火一樣站在我身邊,等待著起跑的信號。

我說,你不該逞這個英雄。

蘇米說,我也要做個樣子給城裏的學生看一看。

我說,二十多公裏、四十幾裏,差不多都可以跑到西河鎮了。

蘇米說,我也想試試獲獎時的威風勁。

我說,你怎麼也學起西河鎮的人了!

裁判在旁邊大聲叫起來,各就各位,預備——跑!

蘇米搶先衝在前麵,我故意落在後麵,她不時回頭看,我裝作沒發現。

一出縣城,我就第一個加速,一會兒就將蘇米他們甩下幾百米。他們都在保存體力,目標是返回學校運動場,爭奪冠軍。我的目標是西河鎮,沒有對手,也不需要保存體力等戰術,累了我可以找地方歇一歇。

快到折返點時,我扒上一輛拖拉機,藏在掛鬥裏。守在折返點的班主任正坐在路旁和別人聊天,一點也沒覺察到我的犯規動作。

縣城到西河鎮有七十多裏,我跑跑走走,中午過後不久就到了家。

爺爺正坐在門口搓紫蘇,見了我一點也沒有吃驚。

爺爺平靜地說,醃菜吃完了,回來拿醃菜啵。我正打算這兩天找人給你帶去,裝菜的瓶子你總不記得讓人帶回來,害得我總是找人討瓶子,損我的威風。

我說,今年紫蘇的價漲了沒有。

爺爺說,和去年一樣。

爺爺扔掉手上已搓過的紫蘇禾,又隨手拿起一把,用雙手一揉一搓,黑紅色的紫蘇籽粒兒就紛紛落在地上的一隻簸箕裏。

爺爺身邊,紫蘇禾堆得快平了屋簷。

我說,這麼多,你一個人怎麼搓得了?

爺爺說,就靠它變點錢,要是能賣個百把塊錢就好了。

爺爺眯著眼瞅了瞅簸箕裏的無數小籽粒兒。

我說,我沿路看見有人把紫蘇禾兒擺在公路上讓汽車碾,然後掃起來,篩一篩,簸一簸就完成了。這樣多省力。

爺爺說,不行,紫蘇是治人病的,醫生說了,不能在公路上用汽車碾,油煙熏、輪胎軋,還有瀝青沾,肯定影響藥效,會害人的。

我進屋倒了一杯水,自己喝了一半,將剩下的一半遞給爺爺。

爺爺說,瓶裏沒水了?

我說,隻剩這一杯了。

爺爺說,那你喝吧,我喝涼水就行。

我說,不,我喝涼水。

爺爺說,那不行,涼水塞心,你正在讀書呢!

我說,你先喝,我再去燒。

爺爺說,我試試你的孝心變沒變,還行。我去燒,順便熱兩碗剩飯。你沒吃吧?我也沒吃。走了這遠的路,你先歇一歇。

爺爺起身進屋後,我坐在他的位置上,拿起一把紫蘇禾,一下下地搓起來。紫蘇曬幹後,有一種沁透心脾的野香,說不出那是怎樣的一種味兒,可就是讓人割舍不下。

老遠看不見的街上,傳來五駝子剁肉時,刀砍在肉案上的咚咚聲,不時還可以聽到他要割人鼻子,割人雞巴的叫嚷。

搓了三把,正要拿第四把時,金福兒和鎮長並排著從街那頭走過來。金福兒神色有些沮喪。

鎮長見了我有些吃驚,她問,學文,你怎麼回來了,大橋呢?

我說,我有事,請了兩天假。

鎮長說,走的時候上我那兒去一趟,我也給大橋帶點醃菜去,讓他開開胃。

他們走過去後,我想起一件事,就追上去,臨近時,聽見鎮長對金福兒說,又不是你作的案,這個樣子不是自己殺自己的威風嗎!聽我的話,下午就去找個人來接替王國漢。

我走上去問,鎮長,你知道蘇米他爸在哪兒嗎?

鎮長反問,哪個蘇米?

我說,我的同學,她爸是刑偵隊的隊長。

鎮長說,我記起來了,大橋跟我說起過這個女孩,她爸正在派出所審犯人呢!

金福兒這時拉了鎮長一下,說,走吧。

鎮長隨金福兒走了。

我在她背後問,是不是殺趙老師的犯人?

她沒有回答。

回屋時,爺爺已將飯炒好,盛在碗裏了。

我拿著筷子問,趙老師是怎樣死的?

爺爺說,吃完了再說吧,那個死法,讓人一想起來就惡心。

3

蓉兒坐在客車上,聽到售票員對她媽說,前麵就是兔兒窠了,要下車就先站到門口來。

蓉兒眼淚又一次湧出來,她說,媽,我不下去。

蓉兒她嬸在身邊一把拉起她說,都到這一步了怎麼還猶豫,下吧下吧,不要怕,有我和你媽陪著你呢!

蓉兒說,你也在這兒找了個男人?那太好了。

蓉兒是故意氣她嬸。

蓉兒她媽忙說,嬸為你保媒,你怎麼能這樣說話。

蓉兒說,她是把我往火坑裏推。

蓉兒她嬸說,是你自己先掉進火坑的,怎麼還怨別人。

蓉兒一時說不出話來。

車一停,她媽和她嬸就將她弄下來。

蓉兒腳一沾地,就有十幾個人圍上來,紛紛打量她,看了幾遍後,有人就說,太忠真有豔福,這好的肥肉,自己跳進嘴裏來了。

大家擁著蓉兒進了屋。一個二十幾歲的男人坐在椅子上對她笑了笑,白淨淨的臉上還起了些紅暈。

蓉兒她嬸忙對蓉兒她媽說,這就是太忠,蓉兒的對象,你的女婿。

蓉兒她媽說,見了我們,你怎麼不起身迎一迎。

蓉兒她嬸說,跟你說實話吧,太忠是個癱子,站不起來。

蓉兒她媽火了,正要發作,蓉兒她嬸將她扯到另一間屋子。

蓉兒她嬸說,太忠是個癱子,可蓉兒是個瘸子呀!

蓉兒她媽說,蓉兒雖瘸,可她能站能走。

蓉兒她嬸說,但她肚子裏還有一個野種呢!

蓉兒她媽張了張嘴,有什麼話終於沒說出來。

蓉兒她嬸說,說實在話,太忠開始還嫌蓉兒呢,是我做了不少思想工作,要他思想放解放一點,他才想通的。

二人說了一陣,回到堂屋時,蓉兒迎上來說,這裏人太多,我想帶太忠到外麵去說說話。

蓉兒她嬸說,我還怕你難得想通呢!

大家將太忠移到那個用四隻軸承做的小木車上,看蓉兒推著他順路往山凹裏走,都笑起來說,現在的男女真大膽,巴不得一見麵就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