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風凜凜 第九章(1 / 3)

威風凜凜 第九章

1

晚上蘇米是和習文睡的。

第二天早上,我去喊她起來搭車回校上課。半路上碰見了大橋。大橋說他是被鬧鍾鬧醒的,不然的話他起不了這早。

我們敲門時,蘇米和習文已醒了,正在床上小聲說話。

等她們洗臉梳頭後,我們又陪習文到趙老師墳上去燒了一遝紙錢。

和習文分手時,蘇米是一直退著走的。習文不能送我們上車,她得將店門打開,收拾好了等師傅來。

三個人默默地走了一陣,蘇米忽然說,我忘了一件事,我想問你爺爺,當年那麼多的馬尾狼都哪裏去了,怎麼現在一隻也看不見。

我說,來不及了,以後再問吧,車馬上就要開了呢!

蘇米說,不怕,我叫司機等一會兒。

蘇米真的跑到車站,和正在擦車窗戶的司機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又跑回來,說,他答應了,晚十分鍾發車。

我隻好陪蘇米重新回到家裏。

爺爺已開始搓紫蘇了,見了我,有些愣。

他說,怎麼沒走?

我說,蘇米想問你那麼多的馬尾狼以後都到哪裏去了。

爺爺說,一九四六年春上,這兒的斑狗突然興旺起來。那東西比貓大不了多少,總是幾十隻一群。它從不傷人,夜裏如果碰見一個人單獨行走,它還跟著護送。但你不能回頭望,你一回頭,它以為你到了家,就轉身走了。斑狗專吃馬尾狼。它總是趁狼不注意時,跳到它的背上去屙泡尿。那尿一沾身就癢,斑狗便用爪子為它抓癢。狼感到舒服站著不動讓它抓。一會兒斑狗就在狼背上掏出一個洞,然後伸出爪子將肚子裏麵的腸子摳出來,叼在嘴裏跳下地就跑,一下子就將一丈多長的狼腸子掏光了。一群斑狗,每天都要掏十幾隻馬尾狼,馬尾狼再多也經不住幾回掏哇。

蘇米聽入了迷,又問,那這麼多的斑狗後來又哪裏去了呢?

爺爺說,你隻問馬尾狼,沒說要問斑狗呀,一句話,世上東西總是一物降一物,滿清遇上了民國,民國又遇上了共產黨。

大橋說,這又何必問呢,想也可以想到。先是大煉鋼鐵,後又修水庫,開大寨田,山上的樹都砍光了,連人都藏不住,那麼多的斑狗就更沒處躲了。

我說,現在也有一種獸很興旺。

蘇說,什麼獸?

我說,人。

車站那邊,客車的喇叭高聲叫起來了。

我們匆匆向客車跑去,剛到車門邊,正好看見金福兒悠閑輕鬆地從街口跑進來。金福兒也穿了一身玫瑰紅球衣,手上還拿著兩隻大理石的健身球,不停地轉動著。他從我們身邊擦過去時,眼睛在蘇米身上停了兩次。

車上有人從窗戶裏看了金福兒一眼,並沒有和他打招呼。

金福兒立即說,最近我好像要發福了,所以也跑跑步,鍛煉鍛煉。

那人依然不說話,金福兒繞過客車,繼續向鎮內跑去。

我覺得自己要屙尿了,連忙扭頭找廁所去。就在我轉身時,大橋小聲嘟噥了一句,你學趙老師跑步,要你學趙老師被人砍作六塊就好了。

廁所在客車的那一邊,我繞了過去,看見五駝子正在車尾後方站著,兩眼恨恨地盯著遠去的金福兒,一字一頓地咒罵著。

五駝子和大橋說的話幾乎一模一樣,他們都盼著金福兒也像趙老師那樣被人砍了。

2

蘇米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我坐在過道旁,大橋緊挨著蘇米,坐在我和蘇米中間。大橋很快活,搶著將蘇米和我的票都買了。

客車開動以後,蘇米讓大橋和我換一下座位,她有話要跟我說。

大橋猶豫了一下,沒辦法還是和我換了。

我坐下去後,蘇米卻沒有跟我說話,隻是望了我幾次,但又馬上將臉轉向車外。

從鎮外看西河鎮確實很美,特別是這種早晨,幾頭牛晃著脖子上的鈴鐺,當當地響著,西河鎮仿佛剛剛被吵醒,似一個女人撩開了被窩,卻還想躺一會兒那樣,懶洋洋地躺在那裏。河灘是床,秋山是帳,朦朧的晨霧正應著女人房中薄薄的光亮。

我說,還想來西河鎮嗎?

蘇米說,我隻想來看習文。

我說,昨晚你們都說些什麼?

蘇米說,沒說什麼,睡大頭覺。

我說,女人們睡在一張床上,不說點悄悄話鬼都不信。

蘇米說,女人的事,你們別問。

客車忽然一個急轉彎,將蘇米甩得緊緊依偎著我。盡管很緊,我依然感到蘇米身上的感覺不似前兩天在她家沙發上那樣溫柔。蘇米在我身上靠了一會兒,便又坐正了。

我想到一個問題:蘇米是不是已決定不和我好,和我拉開距離了?

大橋這時小聲問我,說,你們剛才說什麼?

我說,蘇米說你不該坐的時候挨得她那麼緊。

大橋委屈地說,我又不是故意的,都怪這破車一顛一顛的。

我說,我已幫你解釋了,她說她不計較你。

大橋高興地在我手上拍了一下。

客車過了甲鋪,往前又開了二十多裏時,前胎忽然嘭地一下爆了。

司機把車刹住,跳下去看了看,說,媽的,昨天上來時爆了一隻胎,怎麼今天又爆了一隻,現在再怎麼換呢!

一車人都下到公路上,都把眼睛看著司機。司機在路中間攔了幾次車,但別人都不肯借輪胎給他。

我看了看地形,見這裏離兔兒窠不遠,就說,前麵有個補匠。

司機說,你認識嗎,快去叫他來!

我說,他來不了,他是個癱子。

司機說,那有屁用,我這車也不能開過去。

我說,你可以將輪胎滾到那裏去嘛!

司機開始不願麻煩,但坐車的人都七嘴八舌地要他去。他隻好將輪胎下下來,一把一把地推著,順著公路往前滾。

司機要我也去。

我一動步,蘇米和大橋都跟了上來。

滾了兩裏路,就見到一個人坐在公路邊,身邊擺著一副補匠用的工具。

我告訴蘇米和大橋,那就是蓉兒的丈夫太忠。

太忠見了我們,遠遠地就打起招呼說,補胎嗎?到這兒來!

司機說,又沒別人和你爭,你這樣著急幹什麼!

太忠的模樣太顯眼了,我坐車見過一次就記得,但他並不認識我。

太忠扳倒輪胎就要下家夥,司機攔住他,說,先把價說定。

太忠說,我這裏收的便宜,三十塊錢一個疤。

司機說,有發票嗎?

太忠說,有。

司機說,發票你開六十塊,我給你三十五。

太忠點頭應了。便開始拆開輪胎。

我裝作不認識的樣子說,你這身子不方便,怎麼不叫媳婦來幫幫忙?

太忠低頭說,她懷了孕,還在床上睡著呢!

我說,她一定很賢惠。

太忠說,我這樣子,能有個女人願意陪著睡覺就心滿意足了。

我說,你臉上的傷疤是怎麼回事?

太忠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後,嘿嘿笑了幾聲。

我說,是你媳婦抓的嗎?

太忠不說話,還是笑。

司機在旁邊接上話說,媳婦抓的怕什麼醜,就怕是被別的女人抓了。

太忠說,我這媳婦真怪,她拉我上床時像隻小貓,我拉她上床時,就變成了母老虎。

我正要再說,蘇米一跺腳走到一旁去了。

這時,路上邊的垸裏傳來一個女人的高聲叫罵,你這兩個老不死的,和老娘抬杠,比著賽睡覺,老娘是要為你們生孫子呢。你們這不要臉,七八十歲了,還睡一個枕頭,是不是想自己生個孫子!你們要是想生,我就不生,把準生證讓給你們。

我聽出來是蓉兒的聲音。

蘇米問,是不是蓉兒?

我點了點頭。

蓉兒歇了一會兒,又罵起來,你這老臉皺得像屄皮,洗那麼幹淨,是不是也想去當窯姐兒。這肥皂是你那半截兒子用血汗錢買的,你那麼狠命地往臉上搓,以後再這樣,這一生就別想沾肥皂的邊。

大橋說,蓉兒怎麼變成這樣了,簡直比潑婦還潑。

蘇米忽然搶白他幾句,假如你媽明天給你找個癱子聾子瞎子瘸子媳婦,看你會不會還有現在這好的脾氣。

我們說著話,蓉兒又在垸裏罵了起來,說的是少吃幾口死不了人,少穿一件死不了人等等。

太忠自始至終默不做聲,像是沒有聽見一樣,隻顧埋頭操家夥補輪胎。

輪胎補好後,我們隨司機滾著它往回走。大約走了兩百米,聽見身後蓉兒又罵起來。

蓉兒從垸裏走到公路上,太忠交給她三十五塊錢,她見發票上寫的是六十塊錢,便以為太忠留了私房。搜了一遍沒搜著,她便揪著太忠的耳朵罵起來。

我覺得自己必須替太忠說句公道話,就轉身往回走。蘇米和大橋隨後也轉回來。

蓉兒見了我一點也不尷尬。

我說,太忠的確隻收了三十五塊錢。

蓉兒放了太忠說,看我同學的麵子上,饒你這一回。

蓉兒拉我們到她新房裏去看了看,屋裏的擺設比西河鎮大部分人家都強,還有一部十四吋彩色電視機。蓉兒說,隻可惜信號太弱,彩色也隻能當黑白用。蓉兒說,她結婚太忠一分錢債也沒有背,她現在準備等孩子生下來以後,就開始蓋一座小樓房。

見蓉兒臉上一點陰影沒有,我就大膽地問,你好像一點也不後悔嫁給太忠了。

蓉兒說,狗屁!我現在越來越覺得我媽那話有道理,人活得如果沒有一點威風,那還真不如早點死了痛快。

這時客車來了,司機在一個勁地按喇叭。

我們朝車子跑去時,蓉兒在背後一再喊,要我們有空再上她家來玩。

上車後,蘇米一句話也沒有說,直到車進了縣城,才說了句,其實,蓉兒非常非常可憐。

3

中午放學時,班主任叫住我,我以為他是要批評我,誰知他竟對我說,胡校長要我一回校就去他那兒。

我上食堂打好飯,便上胡校長家裏去了。

胡校長正在灶上炒菜,他愛人則領著孩子在客廳裏看電視,我聽見有個古怪的聲音在說什麼格格巫、阿茲貓。

胡校長將鍋裏的青椒炒肉鏟了一些放在我碗裏,然後說,蘇米她爸昨天晚上來找過我,他說你和蘇米的關係好像不大一般。

我沒想到胡校長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還以為他或是批評我,或是問趙老師與習文的事。

我找不到回答的話,隻好矢口否認,說,絕對沒有,我不會違背學校規定的。

胡校長說,你先別緊張,蘇隊長看過蘇米的日記,所有的事他都知道。說實話,蘇隊長很喜歡你,他隻是希望你和蘇米的關係能健康正常地發展下去。

我說,蘇米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但我絕沒有和她談戀愛。

胡校長說,你們也都十六歲了,學校的規定也不是鐵板一塊,我覺得你與蘇米很般配,當然,有些事在學校裏還是不要太公開為好。不過,聽說你和習文的關係也很不一般,是嗎?

我低頭不語。

胡校長說,習文這孩子真是讓人覺得可憐,不過,說實話,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像《紅樓夢》裏,賈寶玉與林黛玉、薛寶釵,要按照現在的大多數人來挑選,恐怕都會挑薛寶釵。因為誰娶了林黛玉,誰就會受一輩子拖累。而娶薛寶釵則是如虎添翼。我是過來人,多少悟出了一些人生真諦,你們趙老師是到死也沒悟出點道理來。

胡校長又說,習文這孩子人見人愛,可她就是生就一個林黛玉的命,而蘇米,她像薛寶釵,可她似乎比薛寶釵還要強點。

我說,胡校長,你大概是選的薛寶釵吧,那你的林黛玉呢?她現在好嗎?

胡校長被我的話說怔住了,他瞅著鍋裏的青椒炒肉,拿著鍋鏟不知道動。煤氣燒得很旺,不一會兒就有了焦味。

胡校長的愛人在客廳裏叫起來,說,老胡,什麼炒糊了?

胡校長回過神來,將鍋裏的菜趕忙盛進碗裏,邊盛邊歎了一口氣。

我說,你不後悔嗎?

胡校長不看我說,你以為後悔兩個字,可以隨便說嗎,就像考試時做錯了選擇題?

我說,胡校長,我有些瞧不起你!

說完,我扭頭就走。

下午上第一節課之前,胡校長在教學樓前攔住我。

胡校長說,她後來結了三次婚,生了三個孩子,可現在,她獨身一人住在一所鄉村小學裏。

我說,你還是不願說後悔。

胡校長點點頭,說,我不能說,隻要一說,我就會垮掉,就會崩潰。

我說,所以你能從反革命一躍當上校長。

胡校長說,我們的事已無可挽救了。不過,我還是要對你說,蘇米的確是個十分難得的好女孩。

我說,我知道。

蘇米的確在疏遠我。下午一放學她收拾好書本文具,搶先出了教室,頭也不回地走了。在過去,她總是要看上我一眼,和我的目光碰一下再走。

我追上去,在學校門口攆上蘇米。

我說,蘇米,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在瞞我。

蘇米說,既然能看出我在瞞你什麼,那就索性將我瞞你的事也看出來。

我說,蘇米,說句實話,我喜歡你。

蘇米說,我也喜歡你。

我說,那你為什麼不看我就走。

蘇米說,我告訴你吧,我要幫習文找到她的媽媽。

雖然這樣,我還是覺得蘇米心裏有話沒對我說。

4

我一個人在操場邊徘徊時,忽聽到大橋喊我。我想躲已來不及了。

大橋走近後說,我什麼時候得罪你們了,你和蘇米都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