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風凜凜 後 記(2 / 3)

麵對過去,許多人可能都會無話可說。這不是一種無奈,每個人在“過去”麵前都永遠是一個幼稚的小學生。盡管每個人的過去是每個人造就的,然而過去卻總在教化著每個人。我從小站來,我記得小站以前的一切的路,但小站以後的路呢?小站隻是又一個起點,它不能告訴我什麼,可它是我前程的惟一依靠,或者說是離前程的最近之處。人戀舊大概也是這個緣故,舊事再難過,它也是踏實的,而未來總在虛幻之中,缺少一種安全感。我老是回頭看小站,一定也是感覺到前麵的路太長了。

3

勝利鎮過去叫滕家堡,父親以前曾在這裏工作過一陣。我一直不明白,是勝利選擇了我,還是我選擇了勝利,十月十三日的黃昏時分,當我初次踏進這個小鎮時,竟一點也不覺陌生,一切都似曾相識,仿佛是我那夢中無數次編織過的小小家園。實際上,我並沒有真正擁有過一座家園,當父親雇人將我以及全家放在一擔籮筐裏,挑進大別山腹地後,我的人生就注定地開始了那永遠漂泊而達不到一處彼岸的浪跡。多少次,我或在清晨,或在正午,或在黃昏,驟然踏進一座村莊或一處集鎮,於是就在靈魂深處深深地問自己,這是你的家園嗎,這雞鳴,這炊煙,這牛欄裏濃釅的故土氣味,這在垸邊小路上背著小山一樣柴禾緩緩挪著腳步的女人,不正是自己渴望中的家園情景嗎?

在剛剛消失的這個夏天,我們在與勝利鎮隔著一座大山的青苔關辦一個筆會。也是一個黃昏,一行人走了十餘裏山路爬上關口,爾後又踏黑去尋訪那邊山下最近的一座小垸。他們在頭裏走了,而我在已接近那小垸時忽然停了下來,然後開始慢慢往回走,我反複地對自己說,你不能那樣冒失,你有什麼可以張揚而讓小垸的人猛覺驚疑與惶惑呢,那也許是你的家園,你不應該隨意打擾它!平靜是他們惟一的財富,我們無權去搶掠他們!

麵對著勝利鎮我真不知該說什麼,該想什麼!我想每一個人在自己的家園麵前,除了惆悵的回憶,還能有什麼更好的作為呢!

我暫住的那座小樓,窗口正對著一片河灘。白茫茫地一片橫躺在前麵的一泓淺水與後麵的半弧枯岸之間,夕陽餘暉灑在上麵,不明不白地泛起一些別樣的光澤。我想起自己四歲時一個人偷偷跑到一條比這河要大要寬要深的河裏去洗冷水澡,被尋來的母親按在沙灘上用篾條打屁股的情景。猛然想起這事時是在第二天的中午,此時我已吃過午飯,獨自躺在那片沙灘上,任太陽慵懶地曬著,天地間到處都是暖洋洋的,秋水在順流而下,秋風在逆流而上,沙灘像雲像船一樣載著我,我仿佛感到了一陣陣舒徐的晃蕩。

好久了,我都沒有如此輕鬆,如此愜意,如此無憂無慮地享受人生片刻。這一兩年來,一部部小說的發表與獲獎,從未使我獲得過短暫的快樂,相反,卻使我感覺到無限的累與沉重。隻是此時此刻,我才發現我是屬於自己的,我可以有快樂,可以有幸福,也可以有胡思亂想,甚至可以高聲將誰臭罵一頓,詛咒一番。當然,我不會這樣做,因為我心情好極了,我已原諒了他們。

我在沙灘上躺了好久好久,那種舒坦讓人不想起身,後來,我對自己說,母親又要來用篾條打你的屁股了。我一骨碌地爬起來,回了屋子。

這天,我寫了一萬二千字。

從此,我每天都要到那沙灘上躺一躺,走一走。

那天,天一直陰著。傍晚時,我走出屋子才發覺外麵正下著小雨。我懶得上樓去拿傘,一縮脖子便鑽進雨中。

在我正要踏上沙灘時,忽然見到路上橫著兩隻狗,兩條尾巴攪在一起,而腦袋卻是一東一西。它們一點也不理會我的到來,站在那裏一副極投入的樣子,當我恍然明白它們是在做著延續生命的大事時,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繞著走開了。

小雨下得細細密密,四野裏都默不做聲。我順著沙灘緩緩地走著,一步步地將沙灘踩成一片漆黑,遠山上的幾盞小燈在隨風閃爍。如果將來某天我對別人說,在這一刻裏我聽到了大自然的召喚聲,我感覺到了生命存在的意義,我意識到了某種藝術的真諦,而使自己有了參透萬物的大徹大悟,那肯定是在說謊吹牛或是神經錯亂。在這冷雨中,沙灘上,我獨自走了一個多小時。可我什麼也沒想,隻是任憑冷雨將自己洗個透徹,洗成心空如禪,心清如月。隻是反複祈禱,誰也別來打攪我,讓我一個人好好待一陣,讓我輕輕鬆鬆地活一回,活得像一個人。

在我離開沙灘,開始返回時,那兩隻狗已經不見了。隻是在這時,我才想起生命的意義。說實在話,在那一刻裏,我覺得人不如狗,因為狗從來就不用瞻前顧後,就本能地懂得生命的意義。

當我想到這一點時,不禁抬頭看了幾眼勝利鎮,因為我把這小鎮當作了家園,所以我才敢這麼說這麼想。我不知道這小鎮能不能如此認可,他們也許會說人不如狗的話題,那肯定是另一種範疇裏的感慨。不管怎樣,我的感情是誠實的,那沙灘上濕漉漉的足跡是明明白白的印證。

4

絲毫沒有必要隱瞞,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感到小說是如此的難寫。哪怕是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那種閉門造車或者說是勤學苦練的日子,也不曾有過腦子裏空空蕩蕩沒有一絲靈感,沒有一個詞語的時刻。

枯坐燈前,那種陰影還籠罩著我。特別令我不安的是,耳朵裏從早到晚一直嗡嗡作響,以至不得不用一個小紙團來塞住它,求得暫時的解脫和虛假的平靜,我知道,我不能寄希望於隨身帶著的二百五十顆中藥丸。它是父親在我進山的頭天晚上捎來的,還有三百五十顆在老家裏存放著。其實,每一個藝術家都比醫生更了解自身疾痛。路遙何以匆匆回到他的黃土地?賈平凹何以要寫那本安妥自己靈魂的書?我知道,隻要自己能夠獲得一片寧靜,幾縷溫馨,沉重的生命就會變得輕靈起來。我恨那黑驢糞一樣的藥丸,可我不得不一日三次地用溫水服它,那是老父親用慈愛,用惦念,用渴望,再加上困擾他多年的病體的勞累製成的。我服它時,雖然它總是要在喉嚨裏鯁一陣,但接下來它隨溫水落入腹中的感覺,猶如老父親那雙長滿老人斑的手在輕輕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