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風凜凜 後 記
1
差不多半年時間,我幾乎不能寫一個字。那筆對我來說,拿在手裏如同拿著一把刀或一支槍,讓我去除掉一個誰,當麵對紙上許多方方正正的小眼睛時,我卻惶惶不知可以在何處落下。那一陣,就連在工資冊上簽劃自己的名字時,也覺得疙疙瘩瘩的,筆和紙仿佛存在著一種仇恨,推推搡搡,讓我怎麼也把握不了。
《鳳凰琴》的版權糾紛,單位裏人事的角逐,還有內心深處那種巨大的難以對人言的苦悶與痛楚,如山一樣壓在自己的身上。
當然,也不是沒有歡樂的日子,但那時光之短暫,讓人更感到痛苦的漫長。這實在又一次印證了那句名言,歡樂是虛無的,痛苦才是實在的。
黃州是個極小、極庸俗的城市,一句流言就可以淹沒它。
身居其中,實實地有萬般的無奈。譬如,在黃昏的晚風中,想獨自尋一片淨土,讓靈魂出一回竅,捎一些清涼和寧靜給心靈,讓星星和月亮撫一撫那許多永遠也不會出血的傷口,讓無邊無際的夜空融合掉那一聲聲無聲的呻吟。可我尚未動步,那幾雙職業佇望的眼睛,就降落在脊背上,那徹骨的涼意,一瞬間就能凍僵散步的情緒。
而舞廳、歌廳更是連望都不能望一眼的禁地,以至自己莫名其妙地發誓,不進黃州的舞廳、歌廳,還有電影院。這也許是為了獲得那麼一點可憐的平衡吧。
在以往,一位學工科才華出眾的朋友,常常脫口冒出一句:高處不勝寒。我那時沒有站在高處的體會,不知此寒為何物。現在,當我一步一步向上攀去時,回想朋友說此話時的情景,不免慨然悵然還有惘然。
又有一日,一位年輕的朋友說,待《鳳凰琴》拿回小說“百花獎”時,要為我在電視裏點一首《真心真意過一生》,說著就唱了幾句,頓時,我被那歌詞大為震撼。我開始迷上了聽歌。打開電視機,除了有足球賽以外,便將那點歌台從頭到尾看個精光。
那一陣,我經常徹底無眠,遙遠的掛惦與迫近的焦慮使我做出一種選擇:人啊,我惹不起你,難道我躲不起嗎?
感謝王耀斌、丁永淮等師長的幫助,我終於請上了三個月的創作假,那個神秘的山裏小鎮,當然不是世外桃源,但它能幫我回到文學的伊甸園。瀟灑逃一回,這當然難說是最佳選擇,起碼它不是那種挑戰人生的男性的強悍,但這怪不得我,要怪隻能怪生活。拿上行李,就要出門,兒子生病上醫院打針去了,過幾天他就要滿十歲。在他十五歲時,他會責怪我此刻不在他身旁,可我相信等到他三十歲時,他會理解父親的。所以,我將要把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獻給年滿三十的兒子。
咬緊牙關,逃一回吧!管它瀟不瀟灑。
2
送我進山的中巴,在勝利鎮街口上扔一樣將我灑在一派蕭條之中。一爿大門旁不知誰用紅油漆寫著四個字:勝利車站。我環顧四周,除略顯破敗的街景與大多數車站一樣以外,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人感覺到這就是車站。
在以後的日子裏,我慢慢地對此表示出了理解,作為亦迎亦送的車站,它從來不是旅行者的歸宿,它隻是整個旅途的一部分,勞倦與無奈才是它的本色。北京火車站、深圳火車站,在它落成之際是夠豪華的了,當匆匆來去的人流一旦湧入之後,那些僵硬的奢侈無論如何也掩不去灰色的蒼茫。無處不在的是迷惘,是惆悵,是遺憾的失落的感覺。
不知是哪種原因,在隨之而來的那四十多個孤獨的日子裏,於寫作之餘,下樓走一走,散散步,放鬆一下情緒,那腳步便情不自禁地邁向車站。盡管那兒雨天很泥濘,晴天又塵土飛揚,嘈雜與髒亂則是不受氣候的製約,每日裏都一如既往,可我總是管不了自己的腳步,非要繞著車站走一圈,然後才或是沿著河堤、或是沿著沙灘、或是沿著公路與小街慢慢地走去。
有時候,一邊走一邊免不了想,如果父親一直待在勝利這兒,那如今的我會是什麼模樣呢?那個黑得很深的夜,其實還不到八點鍾,老長老長的公路上,隻有我一個人在行走著,後來我也停下來不走了,望著大河淌水,聽著曠野流風,我無法不想到愛與愛情。就在這種時刻我突然異想天開地意識到,人對曆史的關注,更甚於對未來的仰望。在我每天對小站的不自主的回望中,包含著一切普通人的一種共性。那就是對無法拒絕的過去的百感交集。
我在寫完第六章中的一個較精彩的細節後,曾問過自己,你怎麼想起要來勝利寫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呢,是一種紀念,還是一種向往?我不願對自己多作解釋,因為這已成為“過去”了,關於過去,是誰也無可奈何的。然而,過去可摸、可看、可懷想,可思考,還可以悔可以恨可以歡喜可以憂。就像眼前的這小站,無論它如何的破敗,可它仍是那許多的旅途所不可以缺少的一環一節。人生也有許多破敗之處,包括選擇上的失誤,過程中的不當,一段痛苦的婚姻,一宗不如意的工作,或者還有受人欺侮,上人賊船。雖然它是那樣的不堪回首,可它把你塑造成一個有血有肉、有苦有樂的生命實體,沒有它人生就無法延續下來。就像一件穿了多年的破內衣,由於習慣,自己甚至不能察覺它的壞損。
在後來對小站的回首中,我努力想把它升華到具有文化地位的曆史意識的高度,想從中找到一些哲學感來。愈這樣愈發覺事情的奇妙,我不但不能抽象出形而上來,反倒變得更加形而下。隨著時間的延長,我對小站的回望也越來越多,我很清楚自己的真實想法,多日無人與之長談,許久不知山外消息,我太渴望能見到一個熟人了。每當那駐足不前的大小客車開門吐出一堆堆的人時,我總是希望從中見到一個讓我大吃一驚的身影來。在一次次地失望以後,我甚至覺得此刻哪怕遇上那種曾讓自己恨之入骨的人也行。幸虧我並沒有這種機遇,真的那樣,我肯定還是無話可說,而隻有那種又與自己的曆史打了一回照麵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