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芙蓉裏以前是城郊的一個小鎮,由幾家小型企業的生活區組成,後來這些企業相繼倒閉,城市又不斷向周邊發展,芙蓉裏就成了城不城、鄉不鄉的城鄉結合部。這幾年雖然規劃進市裏的一個區,但整體麵貌並沒怎麼變,還是髒亂差,是那種需要治理的小街區。可是城市的發展步子邁得太快,不經意間就把略偏了些的芙蓉裏給跨了過去,居民們在電視新聞裏看到城市發展日新月異,而他們芙蓉裏的街道則經年累月布滿坑窪,天睛時塵土飛揚,下雨時汙水橫流。街巷兩邊的房屋、店鋪大多都是以前的老房子,低矮、雜亂,沒有一點整齊潔淨感,有的人家還接出個廊簷,占著人行道開著門麵房。也有人在街巷中間拉根繩子,上麵掛曬著爛邊的背心和大花褲衩,洗衣服的髒水隨手潑在當街,冒著黑泡沫四下橫流。更可惡的是劉屠夫家,為展示自家肉的新鮮程度,在肉鋪前麵的人行道上支開屠案,每天早晨必殺一頭豬,弄得血水和豬毛流了半條街,經過他家門口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找不到,到處都是嗡嗡亂飛的蒼蠅。曲裏拐彎的街巷上,布滿了菜葉、灰塵、髒水,芙蓉裏亂得像個垃圾場。這樣的街巷,甭說外麵有人來,就是芙蓉裏自己的人,不到萬不得已,誰都不願多走一回。
方雲慧每次回家都是跳著腳穿過芙蓉裏街道的,這次也不例外。劉屠夫家門口是她回家的必經之路,她繞不過去。不管她怎樣不願意看那流淌了一地混著豬毛的血水,外帶一轟而散的蒼蠅,就像她永遠也繞不開這叫人嫌惡的芙蓉裏一樣。多少年了,芙蓉裏在她的眼裏從來沒什麼變化,無論外界變得怎樣繁華整潔,芙蓉裏總像個被人驅趕的乞丐,永遠衣衫襤褸,破爛不堪。沒有人喜歡芙蓉裏,這本來就是個爹不痛娘不愛的地方。尤其現在,沒有了林勝利可以叫她依仗,她更是對這肮髒、破敗的娘家充滿了憎惡和仇恨,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一輩子都不要再到這個肮髒、逼仄、狹小,充滿了市儈氣息的地方來。
可這次,方雲慧不能不來,因為她繞不過這個地方,更繞不過親情。
父親查出胃癌那天,正是林勝利跟她攤牌的時候,林勝利還是那副淡得什麼都沒有的表情說,他邁不過她婚前就有個孩子的事實,要跟她離婚。方雲慧沉默了很久,她在想那個跟她沒有多少親情卻骨肉相連的孩子,她是怎麼闖進她的生活中來的?那已經很久遠了,可怎麼又跨過數年的光陰來摧毀她美滿的婚姻?她想不明白。林勝利負氣離開的背影擊碎了他佯裝的淡漠,任是哪個男人都不可能接受結婚數年才知道妻子婚前有過孩子的事實,他的心豈止是痛,簡直是被人剜出來剁碎再扔到腳下踩。離婚!這是他經過數月的煎熬和掙紮後,終於作出的選擇。
當電話裏傳出弟弟方雲剛怯怯的帶點嘶啞的聲音時,木然的方雲慧一下子驚醒過來,在家人的眼中,她和林勝利的婚姻是最幸福的,林勝利外表幹練帥氣,他對方雲慧時時刻刻表現出的那份體貼入微,使人能感受到方雲慧的滿足來。方雲慧自然不想叫弟弟聽出她的情緒,她清清嗓子,穩了穩心緒,問弟弟怎麼打電話過來,是不是有事?她的語氣疲憊至極,和以往給弟弟說話時帶點訓導的口氣完全不一樣。方雲剛沒聽出姐姐在電話裏的異樣來,他聳聳鼻子說:“姐,咱爸病了,是癌症!”
“癌症”兩個字一說完,方雲剛鼻腔裏的哭音透出來了。
方雲慧碎裂的心一下子複原又重新碎裂,“癌症!”父親得了癌症!她眼前發黑,關點栽倒在地。半晌,她沒說出一句話來。方雲剛也不說話,握住電話在那頭發呆,等著方家主心骨的回應。可是,主心骨方雲慧過了好久才慘淡地說句,“我明天回去!”隨著眼淚的怦然蹦出,她迅速地掛斷了電話。沉入一片寂靜之後,方雲慧心想,生活原本是殘酷的,要被淚水醃過的。
方雲慧很久沒回父母家了。自林勝利得知她婚前有個孩子後,他們之間便開始了冷戰,林勝利幾乎不正眼看她,不和她說話,她試圖跟丈夫解釋一下,可她一張嘴,林勝利便轉過身,如同陌生人,擦身過後他連對方是男是女都不用關心。方雲慧從來沒有遭遇過丈夫這般冷落,內心的失落和苦楚可想而知。那一段時間,她很少打電話回家,怕父母問起林勝利來,她是方家的驕傲,她的丈夫自然也是。不想這次回芙蓉裏,竟是特地為父親而來,而且身邊沒有父母最為得意的女婿林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