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3)

方明被胃癌折磨了大半年,理療化療該做的都做,也沒把他體內的癌細胞殺死,想反,癌細胞以驚人的速度頑強地向身體各個部位擴散。起初,方明還以一顆通達的心麵對疾病,不就是個死嘛,人活到最後都得死,隻是在看到幾個子女輪流在病榻前守候,從來沒見過誰表現出一絲厭煩和不滿時,他的心又生出一絲牽掛,身體疼痛的間隙,他會平靜地躺在床上想他的舊事。到後來,病情越來越嚴重,他已經不能進食,每天靠一點流食和點滴喘氣,人瘦得隻剩下皮包骨頭。渾身錐心蝕骨的疼痛使方明難以忍受,他終於失去剩下的那點平靜,隻要還有點力氣,全用在罵老婆上,嫌侯淑蘭心硬,看著他活受罪,沒給一把老鼠藥解決了他。侯淑蘭含淚忍著,她也不忍看著老伴在疼痛中一天天掙紮,這樣的苟延殘喘,倒不如像方明自己所說,一把老鼠藥結束生命,也少受一些折磨和痛苦。沒有兒女們陪伴的時候,她靜靜地坐在老伴身邊,凝視著他骷髏一般的麵容,心裏會設想著無數種叫他安靜離開的辦法。一直想到老伴醒來,或是方雲剛等兄妹來輪班,她才大喘一口氣,歉疚地望著才伴,好像真的經曆了想象中的一切,又驚又悚。她並不怪床上老伴爆亂的脾氣,誰病到這種地步都不會有好心情的,她隻是心疼老頭子。

在病床上又熬了些許日子,方明最後連點滴都打不進去了,他身上沒有肉,隻剩下骨頭和幹癟的血管,終於在一個黃昏裏結束了他的痛苦。侯淑蘭眼睜睜地瞅著老伴落下最後一口氣,他沒有神采的眼睛定在她身上,艱難抬起來的手落進她同樣幹瘦而冰冷的掌心裏,失去肌肉的臉上擠成一團,而嘴角卻很分明向兩邊扯開。侯淑蘭知道,老頭子這是想跟她笑一笑呢,一起生活了大半輩子,他很少對她笑過,也許是過去的生活太艱難,都失去了笑的機會和心情。侯淑蘭眼裏的淚水沉得再也含不住。

方明以這樣一個滑稽的模樣定格。

老伴的離去,就像侯淑蘭心上的一隻風箏,風箏最終掙脫線絆消失在空中,而最後的那根線頭依舊還在心裏牽著。被大女兒方雲麗、小女兒方雲雪姐妹攙扶著的侯淑蘭,眼睜睜看著老伴被推進太平間,表現得很平靜,甚至,還卸下肩上重負似的,長出了一口氣。老頭子終於解脫了,從此以後不用再受疼痛的折磨,被生活擺布了。從此,這個家就交給她,今後的日子留下她一人來維持了。

方雲慧兄妹五人,隻有最小的老五方雲剛還沒正式結婚,但已經和女朋友在外麵買房,早搬出去同居了,另外四個都有了各自的安樂窩,他們不太喜歡自己的出生地,沒一個隨父母住的。原來逢年過節,兄妹五人拖家帶口,都回來與父母歡聚一堂,可年年都是那樣,好像一道菜,盡管並不常吃,卻每次吃的感覺都一樣,也就膩了。親情有時候也同此理,相聚的多了,彼此間的想念就少,倒是隔得久些遠些,再見麵時反倒更情深意濃一些。不知是不是在詮釋這個道理,抑或都在忙著各自的生活,兄妹幾個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打個電話說上一聲,沒啥大事,就是過節也懶得回來。

五兄妹中,父母最疼愛的,就是老三方雲慧了。方雲慧與其他幾個兄妹不同,她從小很有個性,讀書成績好,脾氣也倔強,做什麼事都不甘落人後。她太清楚在自己這樣的家庭裏,除了讀書,她不可能再有第二條走出芙蓉裏的路。走出芙蓉裏,這是她從小學就樹立的目標。方雲慧確實很爭氣,她憑自己的努力一舉考取了省重點大學,不但填補了方家從未出過大學生的空白曆史,也成為芙蓉裏這個不毛之地第一個考上省城重點大學的大學生。當了三十年低保工人,又修了近二十年自行車的方明高興得過了頭,挺起彎曲了一輩子的腰杆,走路都帶起風聲,他不顧老伴和鄰居的勸阻,專程送已經二十歲的女兒到省城重點大學報到,在當時還成為芙蓉裏人們的笑談,要放在如今,誰家孩子考上大學不去送,才容易成為大家指點的對象呢。很多事,經曆很多年後,會莫名地顛倒過來,輪回似的。

父親去世了,方雲慧沒理由不回來,父親的喪事,還得靠她來張羅。芙蓉裏的左鄰右舍,誰不知道方家老三才是他們家的主心骨。這兩天,侯淑蘭心慌意亂地站在樓門口,張望著巷口,等著小三子回家給她拿主意呢。

老四方雲雪是懷著身孕的,她最不喜歡母親凡事都要過問姐姐,好像這個世界除了二姐方雲慧就再也沒有別人了。但她也不敢把這樣的情緒表現得太甚,從方雲慧考上大學的那天起,方家就儼然成為方雲慧的天下,什麼事隻要方雲慧說了,就成了定局,再沒有更改的餘地。她不明白,一個方雲慧,隻不過比她多上了幾年學,看看現在,滿世界都是大學,隻要有錢,任是誰都可以上的,為什麼偏是她方雲慧在方家什麼事都說了算呢?方雲雪倒沒想和方雲慧一樣在方家說話能擲地有聲,說一不二,她隻是看不慣父母心目裏隻有方雲慧一個,好像她和方雲麗等人都不入流似的。現在,父親去世都兩天了,方雲剛當天就給方雲慧打過電話,可是她的人呢?虧得父親多年來一直把她寶貝似的捧著含著,她卻一點也不把父親惦在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