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仍倚在門口,眼巴巴地望著巷口。方雲雪走到跟前,想要把母親拉進屋裏。侯淑蘭一點也沒意識到小女兒靠近她了,她臉色枯灰,表情憂傷而茫然,灰白相間的頭發在微微流動的空氣中零亂不堪。
方雲雪輕歎一口氣,到底沒伸手去拉母親進屋,她終是不忍攪亂母親的這份期盼。
方雲慧在街巷口剛下出租車,芙蓉裏的街坊鄰居們停下手中的活計,把脖子伸得比大雁還長,望著方家的這個核心人物,他們在心裏猜想著,方雲慧會給她父親辦個怎樣排場的葬禮,能搞出什麼新花樣來。在芙蓉裏人的心目中,方雲慧絕對不同於一般,她大學畢業後留在省城,誰也不知道她是怎樣留到省城的,那幾年芙蓉裏考上大學的人也有好幾個人了,但無一例外,大學畢業後全部都回到了芙蓉裏,或芙蓉裏附近的什麼地方。方雲慧不但留在省城,還嫁了個省城的丈夫,她丈夫芙蓉裏的人都見過,長得高高大大,還很帥氣。每次回芙蓉裏,方雲慧挽著丈夫的胳膊,官太太似的旁若無人,即使是經過劉屠夫家門前時,她輪換跳著腳的樣子,看上去都像跳芭蕾,高貴而優雅,沒有一點芙蓉裏人的質底。方雲慧習慣以她的優雅舉止和風度,與芙蓉裏、與芙蓉裏的人保持著楚河漢界的距離。
這些年,方雲慧是不理會街坊鄰居目光的,她不像其他回芙蓉裏的人那樣,見著熟悉的麵孔招呼一聲,或者停下聊上幾句。她從不作片刻停留,總是目不斜視,那些帶著豔羨和不自然或是其他意味的目光,統統納不進她的視線之中。她如入無人之境,繞開各種障礙,從容地穿過街巷過道,走向自家那幢曾經驕傲過而今卻顯得敗落的兩層小樓。每當看到這座兩層小樓,方雲慧的心裏都很複雜,那是疼痛感,也是解恨感,一個被重負壓得喘不過氣的人終於禦下負擔,可以深呼吸了,想一想,那是多麼痛快的感覺!隻是這樣的痛快並沒有讓她維係很長時間,不過幾年工夫,芙蓉裏就出現了好幾幢小樓房,而且一幢比一幢高大氣派。原來房子像人一樣,也是有青春的,而且青春的期限更短更蒼促,當一幢新的樓房豎起來,舊的就更顯舊,更見寒酸和腐朽。
這次,方雲慧叫大家很失望,沒有鋥亮的小轎車送她回芙蓉裏,她是坐了四小時火車,下火車後坐出租車回的芙蓉裏。關鍵,還是沒看到她的那個高大俊郎的省城丈夫隨她一起回來。這怎麼行?老丈人去世,女婿怎麼能不回來奔喪呢,這不符合芙蓉裏的規距。亂套了。更重要的是,方家老三居然沒穿白孝服,除過她那張臉有點白外,身上再找不到一點白色來,她穿著一身黑西裝,還戴著墨鏡,墨鏡很大,幾乎遮住她半張臉,這就使得沒人能看清她臉上的表情。但芙蓉裏的人猜測,一定是方家老三過於傷心,不想讓大家看到她哭過的腫脹眼睛哩。這還能叫芙蓉裏的人接受。但方家老三的打扮太過不同,這種黑色的孝子裝扮,隻有港台電視劇中才有,芙蓉裏的街坊受傳統觀念影響太深,對這種裝束還不能接受,它甚至紮傷了街坊們的眼球,他們撇著嘴望著這個與眾不同的方家老三,從街道巷口到她家大門口,沒遮蓋住的半張臉還緊繃著。芙蓉裏的街坊們目光緊著,耳朵豎著,他們在等待聽方雲慧那一聲悲淒的哭聲。然而要命的是,方雲慧沒像別的孝子,一進街巷口就扯開喉嚨大聲痛哭,告訴家人孝子來了。方雲慧的沉著和冷靜叫街坊們搖頭不止,都什麼時候了,方家老三還要與眾不同,要是修自行車的老方頭還能看到,不知是何感想?
不哭就不哭吧,方家老三,也就是方家二小姐受過重點大學教育,如今又在省城科研單位工作,她的做派自然是省城人的做派,哪能和小地方的人一樣呢。方家老五方雲剛自然有不同於芙蓉裏人的想法。方雲剛性格溫順,說話細聲細氣,像個女孩子,他是方家唯一延續香火的男丁,從小生活在三個姐姐的庇護下,卻並沒有養成那種專橫刁蠻的性格,也不任性,他很本分,對三個姐姐從來就是言聽計從,尤其是對這個上過重點大學的二姐,更是敬畏有加,從不敢說個半個不字。在眾人複雜的目光中,方雲剛恭敬地把二姐迎進家門。
方雲慧排行老三,在女兒堆裏卻排行老二,所以,弟弟妹妹把她叫二姐。
倚在門口的侯淑蘭見到進了巷口的方雲慧,眼神早亮了起來,臉上枯灰的顏色也淡了,她要往巷口去接老三,被身邊的方雲雪一把拉住。方雲雪說:“媽,老三這不正過來嘛,雲剛過去了,你就別去了,來那麼晚,反倒是功臣了,叫外人看著,還不知怎麼笑話我們呢?侯淑蘭看出三女兒的不快,立住腳不再往前,卻向外傾著身子,手伸出去老遠。方雲慧見了,摘下墨鏡,快步上前,到母親跟前。侯淑蘭一見二女兒的麵,遂放悲聲:“三兒你可回來了,都等著你呢。”說著一抹眼淚,往女兒身後一看,哭聲嘎然而止,驚詫道,“怎麼,勝利沒跟你一起回來?你爸生前可是最看重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