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方雲慧最怕聽到媛媛的名字。如果一年半載聽不到這個名字,那她心裏會平靜一年半載。可是,回家奔喪時,母親提到了媛媛,方雲慧她把頭扭開,從母親手上接過孝衣,輕輕地撫摸著。
母親不期然捅到女兒的疼處,忙轉移話題說:“要說,還是你大哥這人太實誠,你爸爸住院時,他丟下自已家裏的活,天天去醫院替我看護。要是你姐在醫院值班,媛媛還得送到我這裏,為叫我休息好,你大哥又幫我帶媛媛。你爸爸臨走的前那幾天,你大哥顧不上自家的果園,蘋果該打藥,聽說蟲都吃到蘋果外麵來了,你大嫂到醫院來罵鬧,可憐你大哥一句嘴都不敢還,隻是強著扒住門框不回去,還挨了那個母夜叉一巴掌,嘴角都被母夜叉打出血了,可他硬是沒回去。我不敢幫你哥罵那個母夜叉,隻能流淚勸你哥回去,反正你爸也沒多少日子了,我熬得過去。可你哥就是不走,他說你爸雖不是他的親生父親,但把他從小養大,給過他那麼多恩情,他不能不管……我聽說,你大哥家的果園因為打藥太晚,很多蘋果都叫蟲蛀了,賣不成,今年的損失可就大了……”
侯淑蘭從方雲慧手中抓過孝衣,撫著皺折,說到方雲國,她的眼淚又湧了出來,表情悲苦地哽咽道:“苦命的人啊,老天咋這麼不公,既然叫我兒雲國來到人世,為什麼要叫他受這麼多罪啊?三兒,你大哥這個可憐人兒,他有良心啊,為你爸還披麻帶孝呢,他本來可以不穿,為這事,不知挨了你大嫂多少打罵呢。就當著我的麵,你大嫂也敢對他又凶又吼,說他是頭不知好歹的豬……我苦命的兒,他的心裏有你爸呀。今天我叫他回去照顧果園,你爸走了,這裏有你姐和小四能顧得過來。可他不回去,還跑去訂花圈,唉,也不知這事過後,那個母夜叉咋整治你這個苦命的哥哥呐。”
說到傷心處,母親哭得快背過氣去。方雲慧、方雲剛為這個苦命的同母異父兄長,潸然淚下。
方雲國出世時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孩子,兩歲那年,卻在出天花時突發一場高燒,侯淑蘭當時還擔心這場高燒會燒壞兒子的大腦,兩天不退燒任是哪個母親都會有這樣的擔心。可退燒後,方雲國腦子沒燒壞,右小腿卻莫名期妙地無力,幾個月後右腿奇怪地比左腿短了一截,像兩個永遠也剁不整齊的筷子,一高一低,很明顯,他成了瘸子。侯淑蘭的前夫是個建築工,在一次腳手架倒塌事故中喪命,丟下侯淑蘭抱著兩歲多的瘸腿兒子哭得死去活來。她是個家庭婦女,沒有固定收入,孤兒寡母沒法過日子,在好心人的撮合下,帶著兒子嫁到芙蓉裏,給當時在供銷社回收站工作的方明做了媳婦。
方明除過祖上留給他三間帶院子的土坯房外,屋裏連個多餘的板凳都沒有,廚房隻能找到一雙筷子和一隻碗,窮得叮當響。沒人看得上這個家,要不,方明哪裏會娶帶著個兒子的寡婦,而且還是個瘸腿兒子。過門後,方明把瘸腿兒子的名字改姓了莊,不管怎麼說,有媳婦有兒子,家就有了溫暖氣息,是真正意義的家了。方明這樣安慰自己。表麵上,他對這個名義上的兒子還算溫和,不過那溫和的後麵卻更多的是冷漠,方雲國叫他一聲爸,他也答應,但心裏不是痛痛快快、清清爽爽的答應,而是從鼻子裏哼出來的,帶了不情願,帶著些許無奈。方明對養子心裏是厭惡的,盡管他把自己的姓給了這個瘸腿孩子,可那顆做父親的心,依然隱埋在他心底深處,他是他,方雲國是方雲國,他們這一輩子都無法有真正的親情。他一心要有個能讓自己答應得幹脆利落的兒子,就在侯淑蘭還肥沃的土地上賣力地耕耘著。可惜侯淑蘭的土地肥沃是夠肥沃,就是肚子不爭氣,接連給他生下三個丫頭片子。為此,方明傷透了腦筋,對侯淑蘭及三個丫頭片子沒一點好臉色。就在他失望至極,灰頭土臉時,侯淑蘭不負他望,終於生下個帶把的,正趕上抓計劃生育,要不是方明又是求情又是保證,主動去做節育手術,差點就把祖上留下的那三間房子給罰沒了。從此,方明幹癟的臉上有了笑容,有了聽到一聲“爸爸”後幹淨利落的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