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3 / 3)

聽母親這樣一說,方雲慧隻得作罷,她知道,方雲麗過得並不容易,姐姐和她其實是一樣要強的人,如果不是太過窘迫,相信也不會做這樣厚著臉皮從父母手裏搶錢的事,不過她並不認同母親“咱們欠她的”一說。沒有誰欠誰的,因為誰也無法預料未來。

早些年,方雲麗接替父親進回收站工作後,沒幾年,竟然與經常來回收站交豬毛、骨頭的陳明祖談起戀愛。陳明祖除過名字叫得好聽外,沒一樣能叫人心裏熨貼的,說長相沒幾分長相,說能力那時除了賣些豬身上的東西也沒看出有幾分本事來。他爸就是在芙蓉裏街巷上殺豬賣肉的朱屠夫。不說家庭出身,就憑朱屠夫當街殺豬,把芙蓉裏街巷弄得像個屠宰場,陳明祖的未來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跟他爸一樣的前程,也就殺個豬賣肉的份兒。那時的方雲慧上大三,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和男朋友處得熱火朝天,男朋友已下保證把她留在省城,眼光高得已看不到芙蓉裏,豈能容自己的姐姐嫁給朱屠夫這樣的家庭。方家不是從前的方家,姐姐嫁到陳家,不是再延續從前所受的輕視和嘲笑麼?方雲慧討厭朱屠夫,長得肥頭大耳,本身就像一頭豬,臉上總是油亮油亮的,遠遠地就散發著一股腥膻味,比以前家裏的垃圾味還要難聞。

陳明祖跟他爸有七分相似,與朱屠夫相比,他不過隻略顯清瘦些而已。方雲慧想起芙蓉裏鎮街上那滿地橫溢的豬血豬毛,就忍不住心生厭惡,又怎麼會接受一個說不定仍是屠夫的人做自己的姐夫!而她的話在方明、侯淑蘭那裏是絕對的權威,本來父母也不太願意大女兒找個和自己家庭境遇相似的人家,方雲慧一投反對票,父母更覺得找著支撐了,想盡辦法要拆散方雲麗與陳明祖,既使在方雲麗麵前,動不動就說“三兒都反對了”的話。為了方雲麗,朱屠夫至少三次上門要跟方明談一談,可每次都是一句話沒說完,就被方明一口堵死,說他女兒絕對不能嫁在芙蓉裏。方雲麗拗不過父母,就給方雲慧寫信、打電話,請妹妹幫忙說服父母,訴說自己和陳明祖之間的感情多麼真摯。方明強硬的態度裏麵本身就摻雜著方雲慧的意見,方雲慧又怎麼會幫姐姐說這樣的話?不但不說,還在信裏勸方雲麗,並以一個在省城見過世麵的大三學生的身份,給了姐姐無數的忠告,所有忠告概括成一個意思:以陳明祖的身份,姐姐不適宜嫁,還是找個條件好些的男人吧。

方雲慧不知道當時方雲麗和陳明祖的感情已經很深了,都恨不得每天粘在一起不分開才好。家人像利箭一樣插進自己和陳明祖的感情裏,方雲麗心裏當然是痛恨的,但她實在拗不過父母,隻得含淚與陳明祖分手。誰料遭此感情變故的陳明祖一怒之下,跑到大街上與人尋釁鬧事,結果把一個人打成重傷,給人家賠醫藥費不說,還被判了兩年緩一年的刑期。從此,陳明祖恨上了方雲麗。

方明硬把大女兒嫁給棉紗廠的普通工人何洛會。雖然何洛會的外在條件並不比陳明祖強到哪裏去,但至少人家有一份穩定工作,有固定收入。這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也就算不錯的條件了。但方明再精明,也料不定社會會以怎樣的速度向什麼樣的方向發展,才幾年功夫,回收站就與很多集體企業一樣,搖身一變成了私人承包。方雲麗拿了兩千多塊錢的買斷工齡補貼後,徹底失去了工作。為混口飯吃,她去找過不少活,可都幹不長,還折騰做過不少生意,或許是她命中注定沒財運,幹啥都不行,現在整天靠當鍾點工掙個糊口錢。她丈夫的境況也好不到那裏去,前些年棉紗廠倒閉,一分錢生活費都發不下來,何洛會啥手藝也不會,剛失業那會兒,還拿一拿工人的架子,髒活累活不幹,生生在家閑了大半年時間,家裏都快揭不開鍋了。方雲麗跟他又打又鬧,給他發出最後通碟,如果他再不出去尋個什麼事,就跟他離婚!在家閑待的日子不輕鬆,加上這大半年何洛會的心理已慢慢適應失業狀態,這才在方雲麗的逼迫之下蹬上大板車到火車站蹲坑搶貨拉運。父母期望的平靜生活變得一點都不平靜,嘈嘈雜雜的日子讓方雲麗身心俱疲。而更富戲劇性的是,陳明祖沒跟他爹學殺豬的手藝,刑期滿後,憋著一口氣硬是靠倒賣生豬發了財,有了一定的積蓄後,不顧他爸朱屠夫的阻攔,跟著別人又去倒賣鋼材,倒騰來倒騰去,竟倒騰成了芙蓉裏的首富。芙蓉裏最豪華的房子就是陳明祖給他父親朱屠夫蓋的,不過,朱屠夫說太好的房子不是他這種人住的,怕身上的味道把房子弄成豬身上肥膩的味道,又不肯聽陳明祖的勸不再殺豬,他殺豬殺了好多年了,不讓他幹,心裏還空得慌。於是芙蓉裏的街巷裏依然淌混著豬毛的血水,好像多年的時光一直在芙蓉裏徜徉,從未流逝過。

陳明祖的發達著實讓芙蓉裏人不可思議,而受震動最大的,是方雲麗。她心裏的那個悔呀,把幾輩子都悔過去了,怪自己眼光短淺,當初不該順從家裏,和陳明祖斷了關係,如今人家過著順風順水,一馬平川的日子,而自己的生活,糟糕得就像未屠夫隨意潑在街巷裏的那些髒水,混在泥裏,髒乎乎一片,她甚至連兒子上學都快供不起了。如果不對比也許心裏還好受些,生活嘛,好歹總是要過的,可一旦有了參照物,而且還是天上地下懸殊的對比,那顆心想平靜都平靜不下來。幸福和安逸的生活是她自己張開手指從指縫間輕鬆漏掉的,每想到此,方雲麗的心就針紮似的痛,痛的次數多了,不減弱,反倒心生對父母的怨恨來,更恨的,還是妹妹方雲慧。所以,她才理直氣壯地到父母手裏拿兩百塊錢撫養費,盡管媛媛並非由她來撫費。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是她指望著積攢下媛媛每月的兩百塊錢撫養費,將來供兒子上大學用,在沒有固定經濟來源的家庭,她是能攢一點是一點。

方雲慧也很同情姐姐,但她更痛恨姐姐這種過於小市民的攢錢方式,她手裏攥的那可是媛媛的生活費啊。現在的社會隻要勤快點,到哪裏不能賺幾個錢?她認為姐姐還是太懶,但礙著母親的麵子,沒找姐姐算賬。直到去年年初,她不再給母親拿錢,嫌母親把錢轉手給了姐姐,這樣的轉手法,一點也不能表明她的態度,她就是要決絕一些,不想給姐姐留下念想,懶得去找工作。方雲麗從母親那裏拿不到錢,要找妹妹理論,自己的孩子,你不要,我好心給你帶著,憑什麼你還赤手空拳撫養費也不想出了?你在省城,各方麵條件都比我們好,幹啥還摳這幾個撫養費?方雲麗是一副有理能說遍天下的樣子,氣勢自然是足的。可母親不願看到女兒間的爭鬥,她既不忍心逼方雲慧拿錢,又不想方雲麗找老三鬧事,便拿出自己平時省吃儉用的錢給老二,撒謊說是老三寄回來的撫養費,才算平息了女兒間的恩怨。可是,侯淑蘭沒有收入來源,靠老頭子給她買油鹽醬醋的生活費裏省,還有,就是自己生病了,把兒女們給她看病買藥的錢攥著不去看病,省下來給老二。這種來錢的路子,顯然維持不了多長時間。方明住進醫院時,侯淑蘭已經欠老二一千多塊錢的賬了。方雲麗本就因為當年在陳明祖的事上,方雲慧和父母聯合起來使自己失去做有錢人的機會心生怨憤呢,這一拖欠媛媛的生活費,心裏對妹妹更窩了一肚子火。現在見方雲麗還把媛媛不當回事,自然聯想起撫養費的事來。難怪,她話裏有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