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方雲慧依靠在床邊左手撐著腦袋,忽然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媛媛的事,該不會是老二告訴給林勝利的吧?會不會她拿不到錢,對她心生怨恨,為報複她,將這個秘密透露給陳塚豪?雖然這隻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她也跟自己說,再怎麼樣,她們畢竟是親姐妹,老二是不會拿妹妹的幸福當兒戲的。但不知為什麼,就像心裏卡了東西,她怎麼也排除不掉這種想法,這種猜測的事又不能拿出來對質,不然,那場麵可就越發熱鬧了。這個時候,她們姐妹之間可不敢這麼鬧啊。這要一吵起來,不說外麵的街坊聽到,就是這屋裏,還有老四的丈夫薑東德呢,他可不是方家的人,叫他看著也不好啊。方雲慧竭力平息內心的憤懣之情,她的臉色很難看,陰沉沉的。她搖晃著身子下床時,眼前猛地一黑,踉蹌了一下,差點栽倒在地。
方雲剛上前扶住姐姐,看了大夥一眼,忍了忍,還是囁嚅道:“二姐,爸爸還在太平間呢,每天得交二百塊……”
方雲剛的聲音很輕,話卻重,尤其說到每天要交二百塊錢的時候。方雲慧的耳裏卻隻聽到“爸爸”兩個字,她的腦子裏立馬現出冰櫃裏霜凍的、枯槁如灰岩的父親的模樣,她渾身一冷,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好像父親就站在她的麵前,帶著冰櫃裏的寒氣,悲哀地、冷冷地看著她。她控製不住,眼淚無遮無擋湧了出來。她感覺自己的眼淚是冰涼的。這淚是為冰凍的父親流的。
“還是辦喪事要緊,其他什麼事等喪事過了再說。”一直站在方雲雪身邊的薑東德不失時機地對大家說了一句。
方雲慧對這個充滿神秘氣息的妹夫一向沒有好感,但此刻一聽這話,心裏還是頗感安慰,到底,人家心裏還是明事理的,在一家人混亂的狀態下還保持著清楚的頭腦。
見女婿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侯淑蘭一把抓緊方雲慧的手,那雙腫脹的眼睛裏依然不斷滲出淚水,就像是她的淚腺失了控似的。她說:“三呀,你爸命苦呢,在那麼冷的地方躺著,媽這心裏還指望你們姐弟把你爸快點送上路,叫他早有個歸宿呢。”
見女兒、兒子都隻管傷心別的事,沒人提一句關於父親喪事的話,侯淑蘭心裏這時對老三有了看法,她抹把淚,繼續哽咽道:“快都別哭了,還是想想你爸爸的喪事怎麼辦吧。實在不行,就叫你舅舅過來主持,要嫌太麻煩,咱這就聯係火葬廠,直接將你爸拉到火葬場,倒也幹淨利落,還叫你爸少受點冷凍……”
“不行!”方雲慧斷然道,“絕對不能這麼草率就送爸爸上路,爸爸生前沒享過一天福,在芙蓉裏,從來沒被人正眼瞧過,這回,得給爸爸辦個體體麵麵的喪事!”
“三兒,我看還是簡單點算了,你爸他……”
方雲慧用手勢止住母親,伸手在臉上擦了一把淚,說:“媽,你別說了。爸的喪事我是一定要辦好的!方家不缺人,我不能叫芙蓉裏看著咱的笑話。這事我來聯係,您就甭操心了。”說著,她掏出手機,避到一邊,開始撥打電話。
全家人靜靜地看著這個核心人物握著電話,對著話筒一會兒哭,一會兒叫,一會兒罵,一會兒又喊,瘋子似地打電話,誰也沒敢打斷她。
剛停止哭泣回到屋裏的媛媛,被二姨打電話的動作和聲音嚇得縮進姥姥懷裏,抖抖索索像寒風裏的樹葉。侯淑蘭抱緊媛媛,輕輕哄著。方雲雪皺著眉睨著姐姐,雙手端著隆起的肚子,呆了一會兒,可能是擔心胎兒受影響,扯了一把丈夫要到外麵去。薑東德白了妻子一眼,不動步子,依舊凝神盯著打電話的方雲慧。方雲慧仍在哭喊之中,她的話語急促而含糊,又刻意地壓著,誰也聽不清她究竟是在跟誰打電話,為什麼喊叫,但似乎又都能猜得到。方雲雪見丈夫有點癡迷的樣子,心裏不舒服,又很無奈,這種時候她又不能跟丈夫鬧將起來,便憤憤地甩開丈夫的手,一個人急匆匆去了外麵。她是晚育,可不想生個像媛媛那樣的智障兒。
太陽早已落下,天開始向暗淡移步。黃昏的芙蓉裏,安詳中帶著嘈雜,從院門口向外望過去,是並不頻繁的來往的行人,遠遠地,向這邊望過來。望也是漫不經心的望,很快轉過去,繼續或倉促或悠閑地趕自己的路,回自己的家。方雲雪抬頭看天,天色不動聲色地變化,一寸一寸落進她的眼裏,眼中泛起了透明的憂傷。慢慢的,似乎又是迅疾的,天變成淺灰色,也就眨眨眼的工夫,就黑下來了,好像一個孩子關門一樣,帶著點不舍,又帶著點幹脆利落。方雲雪心想,不動聲色的變化,看似漫不經心,實際是藏著些迫不及待的。
她透過窗戶向母親的屋裏張望了一下,看到方雲慧演獨舞戲似的,仍然對著電話抹著眼淚,但,她聽不到她吼叫的聲音。她想,陳塚豪接到這樣的電話,他會有什麼反應呢?
方家所有人開始都猜測方雲慧是給林勝利打電話,唯有給自己親近的人打電話才能讓情緒這麼張揚,換個旁人,誰承受得住?但後來,他們發現自己想錯了。方雲慧的電話並非打給林勝利,自拿起電話的那一刻起,她已經徹底忘記林勝利這個人。之所以這麼驚心動魄、情緒起伏跌宕地打電話,主要是她認識這邊的熟人去外地開會了,一個禮拜後才能回來。接著又往殯儀館打電話,殯儀館的人說日程已排到半月以後,態度驕縱且極不耐煩。方雲慧想不到一個破殯儀館的人說話都這這麼器張,她哪裏受得住,破口大罵起來,平白無故遭了一頓罵,殯儀館的人怎麼甘心吃這個虧,對罵起來。罵了一會兒,方雲慧忽然意識到這是小城,她這樣跟人家吵下去的結局隻能耽誤事,又換了種態度,她邊哭邊哀求。殯儀館的人可不認識她這個從省城回來的人物,壓根兒就不吃她這套,一點兒也不肯通融,任方雲慧哀求說破天也無動於衷,反正這死的人又不是自己的親屬,傷心總是別人的事。
方雲慧無計可施,她對小城的人與事無計可施,或者芙蓉裏人會因她來自省城而高看她一眼,而對芙蓉裏以外的人,她不過是個找上門哀求的女人。和這個小城裏任何一個普通女人沒什麼兩樣。自進了省城以後,方雲慧第一次在家人麵前表現出束手無策來。她手裏捏著電話,神色呆愣,半天都沒有想起自己往下還能做些什麼。
侯淑蘭輕手輕腳走近來,問道:“三兒,怎麼樣,要是不好聯係。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