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成長 序
羅偉章之信念
李敬澤
羅偉章注定被簡化。
《我的同學陳少左》、《我們的成長》、《大嫂謠》、《我們的路》等等,自2004年以來,至少在傳統文學期刊的編者和讀者中,羅偉章迅速確立了小說家的聲望——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題材,他寫出身農家的貧困學生,寫農民工,寫包工頭兒,寫窮人,似乎是,他為本世紀初中國人意識中現實圖景的調整提供了一份文學證辭,在這個調整的過程中,社會的“底層”被發現和界定,而羅偉章幾乎一開始就被歸類為這項工程的勤勞工匠。
我無意在此討論“底層”問題,那會將話題引入遼闊的社會領域,雖然社會以及社會意識的一般變化肯定造就了羅偉章,但我認為,文學應該維持自身的問題邊界,小說的誌向並非僅僅是成為普遍社會關切的一個例證、一個注腳。同時,正因為我們的社會關切如此強烈,我們恰恰應該警惕由此而來的僵硬和狹窄:我們對一個作家的喜愛常常隻是因為他的簡單,他對應於我們的關切,提供了某種取消認識難度、取消經驗和情感複雜性的簡明景象。
但羅偉章遠不像看上去那麼簡單。
從發表於2004年1月的《我的同學陳少左》開始,羅偉章初期的小說都有一個明確的敘述者,一個講述及自我講述的“我”。但是人們很少注意到他。對羅偉章小說的興趣一開始就是直接的反映論的,人們之所以注意這些小說,主要的原因是人們從中迅速抓到了他們已經注意到的“問題”,小說的藝術構成、小說的敘事策略如同一層透明的玻璃,不能被匆忙的目光感知。
這個敘述者站在讀者和故事之間,我們直覺地感到作者與敘述者是同一的,我們意識不到他的特殊功能,把他的聲音視為小說藉以呈現的自然的介質。
但這個聲音並不自然——“不自然”這個說法在此不具貶義,小說就是不自然,就是人的聲音對世界的幹預。從《我的同學陳少左》到2005年年底發表的《大嫂謠》,敘述者都是一個鄉村知識分子或鄉村書生,他艱難困苦地從鄉村出走,他滿身傷痕,很難說他喜歡他所走向的外麵的世界,在新世界裏他並未找到幸福,但是,他無意回去也不可能回去,但是,他卻忍不住回頭望去,含著辛酸的眼淚。
這是一個分裂的聲音。這是一個被分裂的認同折磨著的聲音。
——小說來自小說。我斷言羅偉章認真讀過路遙,他一定曾為《人生》、《平凡的世界》所感動。他的寫作上承路遙,屬於中國現代以來那些鄉村知識分子的精神譜係和問題場域。
——小說來自生活和心靈。在城與鄉、出走與回望的傳統結構中,羅偉章所體驗到的境遇遠為艱險和複雜。路遙在20世紀80年代發現了啟蒙邏輯和浪漫主義邏輯之間的巨大張力,城與鄉的選擇轉化為兩種邏輯之間的衝突,而在羅偉章這裏,兩種邏輯全部不複成立,城市不能提供啟蒙式的精神前景,鄉村更不是浪漫主義的精神家園。
而且無可選擇,決定已經做出,必須出走。在《我們的路》中,“我”曾經試圖歸鄉安居,但最終,他還是在孩子的哭叫聲中走了,他說道:
“哭吧孩子。哭是你的權利。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理解,在曆史上的某一個時期,城市和鄉村是如此對峙又如此交融,我,你母親,還有你,包括像你春妹小姑這樣的所有鄉裏人,都無一例外又無可挽回地被拋進了這對峙和交融的浪潮之中。”
敘述者的聲音忽然放大拉長,他一下子站到了未來,站在曆史的高處,俯瞰水落石出的大地和人群,“無一例外又無可挽回”。
這完全不是路遙式的判斷,或者說,這個判斷完全不依賴於個人的精神探求,我們看到的是宏大的、客觀的曆史意誌,超於個人,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
——這是羅偉章所遭遇、體驗的根本境遇,由此我們才能理解他為什麼需要一個敘述者,他為什麼一定要塑造這樣一個聲音。
因為,至少在他從2004年到2005年前後寫作和發表最初的一批作品時,他尖銳地感受到人在曆史中的微渺脆弱,路遙式的思考和痛苦是奢侈玄遠的,他必須證明自己的“在”,他必須拚命地、“不自然”地捍衛這個“在”;他無法客觀,因為“客觀”正淹沒他,他在這“客觀”麵前不自信,對他來說,寫小說的理由就是,在強大的“客觀”宰製之下,想象一個聲音、塑造一個聲音,微弱、堅忍,力圖與這“客觀”這“曆史”對話——由於這聲音的主人就在“曆史”中,就屬於“曆史”,在“曆史”的尺度上他甚至沒有自己的獨特命運,他必須奮力將自己區分開來,辦法就是,指著自己,說,看,我在這兒,這是我的身體、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