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您,您放心吧,沒定板前我不說。”
“那你就先別回去了,幹幾天活,我估計也就這一兩天的事。”
羅傑再次感謝了書記,說了幾句家常就告辭了。
他又到誌芳家拿了另一份禮,送到隊長家。隊長兩口子非常熱情,端茶倒水的,隊長道:“下午聽說你回來了,怎麼樣?沒事吧?”
“沒事,挺好。”
“這小子,長個了,臉上怎麼弄的?”隊長媳婦問著,他們也在努力地回避著吳薇的話題。羅傑就謊稱是摔的,隊長媳婦又問呂淑芳的情況,他也隻說病好了,又聊了會家常,看天不早了說了句“您歇著吧”就出了門。從隊長家出來,他提著兩瓶酒去看老倌,老人有點興奮,拿著煙袋的手有些顫抖,但依然是沒有話。羅傑卷著老倌的旱煙,覺得還是那麼親切。
沈建心不在焉地看著書,他在琢磨羅傑的到來:眼看到年底了,應該是回城的呀?怎麼這時候回來?難道有什麼事嗎?會是什麼事呢?呂淑芳的戶口上次吳薇已經遷走了,是為了年終分紅嗎?這也不可能呀,他幾乎半年沒回來,能分什麼紅呀?或是有更重要的事嗎?會是什麼事呢?沈建百思不得其解。
羅傑從隊部回來,見沈建在看書,就說:“你們不困呀?”沈建馬上看了一眼陸小燕。“我到西屋去睡。”羅傑說完去了西屋。
陸小燕跟了過來,進屋看著羅傑,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羅傑說:“大姐,我……我好想她。”
陸小燕抱著羅傑哭著說:“我也想她,我……”沈建也跟進來,抱在了一起。
拉開吳薇的被子,脫光了衣服鑽進去,被窩裏依舊散發著吳薇的氣息,羅傑閉上眼睛。吳薇的影像曆曆在目,六百多個日日夜夜,六百多個故事。吳薇含笑對他說:“臭小子,快起吧。”……“臭小子,你再貧。”……“洗手去。”……“早點回來。”……“淑芳饒了他吧”……“我也想你。”……“把襯衫脫了,我一起洗了。”……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支書來到知青院,小聲對羅傑說:“明天下午你去趟公社的知青辦,跟招工單位的領導見個麵,記住明天下午兩點,千萬不要遲到。”支書沒有進屋,說完匆匆忙忙地走了。
晚上羅傑又去找老倌了,卷好煙對老倌說:“這回真的要走了。”
“走吧。”
羅傑抽著煙,老倌也抽著煙,抽完煙,走到老倌麵前羅傑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道:“我還會來看您的。”
老倌眼皮也沒抬,磕了磕抽完的煙灰說:“走吧。”
羅傑走出隊部,抬頭望著天空,天上沒有月亮隻有星星,眼前的這片天空有幾百顆星星,他數不過來,就像這數不清的幾百個日日夜夜。每一顆星星都記錄著一個故事,每一個日夜也都發生了一個故事。
第二天下午,羅傑如約來到公社知青辦。招工單位是市裏的一家國營工廠,領導很喜歡他,讓他填了表,開了一張通知書,要他一個月內到廠裏報到。羅傑出了知青辦,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他點了一支煙,腦海裏又出現了吳薇的影子。
回到村裏他先到了支書家,把情況說了一遍。書記很高興說:“回去小沈,小陸要問就說是村裏推薦的,有什麼問題讓他們來找我吧。”
“以後城裏有事您就找我。”說完把家裏地址留給了支書。
晚上羅傑來到來鳳家,來鳳很吃驚,掩飾著激動和一份哀怨說:“回來幾天了怎麼不來看我?”
“我要走了。”
“又去哪?”
“不,這次是分配回城了。”
來鳳僵在那裏,眼淚流下來。
“我會回來看你的。”
來鳳撲到羅傑的懷裏說:“這麼快就走了,我還想……”
羅傑沒有說話,他不知該說什麼。
來鳳放開他,擦幹眼淚說:“不管你是否會來看我,但我不會忘記你的,你對我有恩,我卻無法報答了。”
“說什麼恩不恩的,那是我應當的。”
來鳳無限惋惜地說:“反正我會感激你的。”
“我也會記得你的,我可能走時就不來了,明年夏天我會回來看你的。”
來鳳含著淚點點頭。
羅傑又來到紅桃三家,紅桃三正在收拾碗筷,見羅傑進來,說:“今天怎麼這麼閑在?”
“要走了,來告個別。”
“又去哪?”
“分配了,回城裏了。”說著把她拉到懷裏。
紅桃三在羅傑懷裏說:“我還能見到你嗎?”
“當然,我也可以來這,你也可以進城,怎麼看不到?另外,你複習得怎麼樣了?”
“我一天也沒停,我會考的。”
“那就好,我走了。”說著就要走。
“但願你有機會來看我,別想太多了,都過去了。”紅桃三流著淚說。
“我會的,我謝謝你陪伴我的日子,我會記住的。”
羅傑回到知青院,一看沈建和陸小燕的表情,就知道他們知道了一切。大家吃著飯,默默無聲地吃著飯。飯後羅傑第一次主動收拾碗筷,幹完活羅傑出了知青院,往西來到西邊的大草地。
羅傑坐在大草地上,草早黃了,有的地方還被雪蓋著,但非常柔軟。天很黑,繁星依然很亮。遠處淝河水依然嘩啦啦地響著。他拿出口琴,吹了那首《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他還是覺得有一兩個音符吹的不準。
他從兜裏拿出吳薇的照片,恭恭敬敬地放在大樹下,又點了三支煙,插在吳薇的照片前,對著照片說道:“三姐,我們就要走了,要離開這裏了。三姐,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羅傑的淚水湧出眼眶。
“三姐,還記得我們相識嗎?那時候的我還沒有這麼高,沒有這麼壯。我自己都覺得是個淘氣的小屁孩,雖然如此,可當我第一眼看到你時,我還是不禁地愛上了你。我知道那時你和李強是天生的一對,李強被燒死了,你很傷心,其實我也很難過。後來我才知道你們家與李強家的恩怨,我說不出當時心裏的滋味,盡管李強死了我依然有點恨他。慢慢的你的臉上有了笑容,那時候我就想,我要是有幸娶到你這樣的老婆該多好呀。可當時,你幾乎不怎麼正眼看我,我真的很傷心。所以我就跑到老倌那裏去,偷偷想你。記得我第一次打跑你的那個追求者,看到你對我的感激之情時,我心裏真激動,跑到大草地還落了淚。後來我能感覺到你對我有好感了,我覺得我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經常一個人到生產隊的牲口棚,對著大紅馬說:吳薇,我愛你。慢慢的我習慣了有你的生活,每天睡前,看不到你的笑容,我就很難入睡。於是我就想方設法,在你離開東屋的最後一刻,都要把你逗笑。礙著沈建的麵子我一直不敢向你示愛,那段日子我是最難受的。我不敢和你單獨相處,我怕我控製不住自己。我在別處發泄著,我去找了紅桃三。後來我知道我錯了,我和她分了手,真的分了手。”淚水模糊了羅傑的視線,但他依然在繼續哭著說,“三姐,第一次抱你的時候,我覺得有些不自在,可我的心都酥了。第一次跟你接吻後,我三天都沒刷牙,我知道這是枉然的,但我還是願意這樣做……你知道嗎?你是我的生活內容,你走了,我就什麼都沒有了。三姐,我真的好想你。在知青院我每天都在看著你的臉色生活,看到你吃飯不香,我很著急,於是就想了一個辦法吃了一頓豬肉。你擰得我很疼,但我看出了你對我的愛,我心裏的滋味別提多美了。後來沈建和陸小燕結合了,我既為他們高興,也為我自己高興,因為我將擁有你。再後來慢慢的又有了呂淑芳,你並沒有責備我,反而寬容地容忍我對她的愛。一度我曾懷疑我們的愛情,後來我明白了,你是愛我太深。可我並沒有去珍惜,而是一再地放縱自己。想到這些我覺得是那麼地對不起你。三姐,我真的很後悔。三姐,我經常回味你用嘴喂我桃子的那種感覺,回味我們在東屋的三天長談。三姐,你知道我的傷心程度嗎?我的心都空了。我的放任自流終於釀成了惡果,我的劣跡被你發現了。你打了我,後來我明白了,你是為我擔心。再後來你看到了於娜的信,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了,我選擇了出走。當時我就想,失去了你,我的生活還有什麼意義?我決定了卻我的心願後,我就會自己離開這個世界。我以為走的離你越遠,我就會淡忘你,可是恰恰相反,我對你的思念卻無比的強烈。三姐,在外麵,我受盡了超人的痛苦,但我不怨你,都是我咎由自取。三姐,在我的心裏你不光是妻子,也是我的母親、姐姐。我每天都渴望你把我叫醒,有時我醒了也不睜眼,非要等到你來叫。你照顧我的生活無微不至,把我當做孩子。你為我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把我看做是弟弟。還要盡著妻子的義務。”羅傑沒有擦去淚水繼續說,“三姐,你走了,走得那麼遠。我的繼母也走了,我的爸爸又孤獨了。我可怎麼辦呀?三姐,我知道是我的錯,我缺的就是管教。我放蕩不羈,無法無天。三姐,我還想讓你管我呢,可你走了,你不管我了。前幾天我去了內蒙,我頭腦一熱差點犯了錯。多虧了大家的勸阻,不然後果不堪設想。三姐,我知道你是愛我的,我明白你也不希望我鑄成大錯。三姐,你放心,我會重新做人的,絕不會讓你擔心。三姐,我愛你。我的心已經給了你,永遠和你在一起。永遠。”羅傑的哭聲繼續著,聲音很大,傳的很遠,已經蓋住了淝河的水流聲……
陸小燕默默地跟著他來到大草地,聽到他的哭訴,看著這癡情的漢子,陸小燕也哭了。她輕輕走過來,流著淚把羅傑扶起來說:“小弟,不要再自責了,你快振作起來吧,我想吳薇也不願看到你這個樣子。”羅傑擦去淚水,拉著陸小燕一起坐下。拿起口琴,吹了一曲《 社會主義好 》。他突然站起來,向前跑了幾步,使出渾身的力氣,將口琴扔了出去,扔得很遠,仿佛要將自己的所有煩惱也扔得無影無蹤。
這片大草地,兩年來黃了又綠,綠了又黃,像溫床一樣孕育著他的成長,他在這裏成了男人,成了茁壯的男子漢。在這裏他可以號啕大哭,哭得天昏地暗。在這裏他可以開懷大笑,他可以笑得死去活來。他大哭時,大草地在靜靜地聆聽。他大笑時,大草地也在靜靜地聆聽。他在這裏銷魂時,大草地依然在靜靜地聆聽。它寬闊的胸懷包容著他的喜怒哀樂。見證了他的喜怒哀樂,也記錄下他這近兩年來的喜怒哀樂。
羅傑深情地看著這片大草地,戀戀不舍地走出了大草地。
羅傑隻跑了三天,就把糧食關係、戶口等手續辦好了,這當中羅傑還去了一趟麻營。鄭西傑聽到這事後也替他高興,留他吃了飯,臨走鄭西傑對他說:“回去後,好好對待呂淑芳。”
“放心吧,就等你分配了。”
第三天晚上,羅傑把平時能說得上話的老鄉家,都走了一遍,也算是道個別。回到知青院,羅傑跟沈建聊了幾句。他說:“這一走也不知何時再見了?”
沈建有些不自然地說:“這很方便,你來這兒,我回城都行呀。”
“有什麼要給家裏帶的嗎?”
“沒有,過兩天我們也該回去了。”
“行,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好,咱們城裏見。”
羅傑站起來出了屋,看著院子裏熟悉的一切,難抑心中的那絲不舍之情。
陸小燕輕輕走到他的身邊平靜地說:“小弟,謝謝你。”
“大姐,別這麼說,有什麼好謝的。”
“你是好人,能認識你,也是我的福氣。眼看就要分開了,還真舍不得,不會忘了大姐吧。”
“不會的,建哥是個好人,好好地珍惜吧。”
陸小燕點點頭,把羅傑抱到懷裏說:“真不知怎麼報答你?有機會來看看大姐吧。”說著又掉下眼淚。
太陽剛剛升起的早上,村支書、隊長和幾個鄉親,把羅傑送到村口,隊長媳婦臨別也灑了一把淚水。
羅傑衝大夥深深地鞠了一躬,轉過身,眨眨眼,將淚水忍回去,迎著朝霞,昂首向東走去。
終於告別了西邊的那片大草地,羅傑走出了西小窪子。
一年以後,鄭西傑也分配了,分到汽車製造廠,車工,他很滿意。
張春山在縣大獄裏,表現非常好,製止了一次鬥毆,救了一次管教。一共減了三次刑,現在還剩一年半了。
韓小青分配到化工廠,做了檢驗員,對個人問題依然心灰意冷。
於娜在美國繼續讀著大學,孩子一歲多了,還給羅傑寄來一張照片,既健康又漂亮。
羅珊離婚後,也見過幾個男朋友,一個也沒成,慢慢地有些麻木了。女兒婷婷越長越漂亮了,整天黏著舅舅羅傑,非常快樂。
沈建考上了醫學院,終於繼承了父母的衣缽。
老倌在羅傑走了半年後就死了,原因是:半夜起來給牲口添草料,被騾子踢中了要害,生生地疼死了。
紅桃三也考上了大學,學的是工程機械。
來鳳又嫁人了,聽說是個不錯的人家。
誌芳跟羅傑爸爸的司機搞上了對象,終日甜甜蜜蜜的,還住在羅傑家。
陸小燕最慘,又跟下一批來的知青混了將近一年才分配,分到了副食品公司。自從沈建上了大學他們就斷了,至今單身。
呂淑芳慢慢地走出了那個陰影,又過了一年,也考上了大學,她每周都到羅傑家去,像個媳婦一樣地幫助他料理著一切。
羅傑在那個大工廠裏學的是鉗工,一年後在他的一再申請下,終於如願地調到了鍋爐房,認真地燒著鍋爐,像個啞巴一樣很少說話,也很少露出笑容。
二平
1994年春動筆於昆明
2003年夏第一次修改於北京
2007年底第二次修改於北京
2009年12月完稿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