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死亡 第八章
兩天以後,我被抓走了。來了兩個街道婦女,陪著一個民警。“太太”這點倒說對了:大陸的警察製度即使在“革命”的大混亂中也相當嚴密。抓我的理由就是我剛被勞改隊釋放居然敢“竄入”偉大首都北京,必須將我“立即遣返”。“連你的老媽都要清除出去呢!”一個精瘦精瘦的街道婦女橫眉立目地說,“你怎麼配跟咱們毛主席住在一個城市裏!”我母親卻很平靜,她說,“你回去吧,安排好住的地方我隨後就來。其實我很喜歡住在農村。”
她從來沒有去過農村,但是我知道不論她住在哪裏,哪裏必定就會很“豪華”。
前不久,我陪一位剛從國內來的年輕作家參觀羅浮宮。他出身平民,共產黨員,當過工農兵大學生。我們參觀完了,走到貝聿銘設計的小金字塔廣場,這時巴黎的細雨滴在我們的肩上,他抬頭望了一下灰色的天空,驀然感慨地說:
“全部羅浮宮給我的啟發是:沒有貴族就沒有藝術。我指的是廣義的貴族,真正的貴族。一個產生不了精神貴族的國家是可悲的!”
我說:
“對了!”
你到那個地方去,可以說是喬的那句話使你最後下定了決心。
喬說:“你放心,她們害怕染上傳染病,就像你們作家害怕喪失想象力一樣。”
你忍不住大笑了。你說這是你們見麵以來他說的唯一一句具有文采的妙語,其餘的都俗不可耐。作家與妓女之間至少有這一點相同:一方麵受著生活的折磨一方麵又要強作笑顏,都是可憐蟲。
這之前,喬把車停在五十九街的街口。
喬問你考慮好了沒有,如果要留下,你不用出麵,找個律師就代辦了一切。“按照美國法律,申請政治避難要提出你回國後會受到政治迫害的證明。這個證明是現成的,就是美國那家通訊社從北京發的消息。我認識一個美國律師,他住在中央公園附近。正好,白天還找不著他,現在去他家一定能找著。他是我的好朋友,連預約都不用。如果你不準備留下,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散散心。跟老太太呆了一個下午,呆得人心煩。”現在正是紐約最熱鬧的時辰,傾城的汽車都出動了,在所有的街道上瘋跑,仿佛紐約人都沒有家,一生都在奔馳的汽車中流浪。四麵八方被繚繞的白燈綠燈紅燈所包圍,而天上沒有月亮。紐約人不看月亮,所以紐約的自殺率特別高。
喬把住方向盤。“是向前,去中央公園?還是向南,去曼哈頓?”
這時,橫街上最後幾輛汽車在紅燈前拚命地向前趕,你仿佛看到了你放過的那群羊正在跳過溝坎。綠燈亮了,你突然嘶啞地叫喊:
“去曼哈頓!去曼哈頓!”
接著,你莫名其妙地大笑起來。喬用他的港台國語說:“你的笑怪兮兮的,好怕人!”
你隨著喬走上樓梯,一扇緊閉的雕花門前站著兩個彪形大漢,一個黑人,一個白人。四隻眼用一種怪鳥的眼神打量著你們。喬滿不在乎地按了一下門鈴。兩秒鍾也不到,門鎖卡嗒一聲自動開了。這真簡單,連“芝麻開門”也不用說。你們一前一後地進了門,你一下子掉進了黑暗。
喬扶著你的胳膊摸到一張櫃台前麵。這時你看清了櫃台後幽暗的燈光中有一個端莊的東方女人。喬說:“你隨便報個英文名字。David(大衛)?Scott(史考特)?甚至你叫Chimpanzee(猩猩)也可以。”
你在黑暗中稍稍鎮靜下來,抱著一種上殺場的決心。你忽然想起美國有一個州去檢查艾滋病的人有許多自報家門竟是他們的總統,於是你用英語脫口而出:
“我叫羅納德·裏根。”
那個東方女人夠老的了,老得完全喪失了幽默感。她毫不動容而又鄭重其事地在一本大簿子上寫下了你報的名字。你想,在這本大簿子上還可能有溫斯頓·丘吉爾和尼·謝·赫魯曉夫吧。在喬付錢的時候,你從安置在牆角的電視屏幕上看見那兩個彪形大漢還站在門外:他們不是嫖客,而是保鏢,驀然你同時有了安全感和不安全感,一時你的胃有一點痙攣。
喬拉開厚重的帷簾。原來,一間燈光曖昧的小廳裏坐著躺著站著十來個半裸的女人。喬問你,是先喝點什麼還是馬上開始。你說這恐怕不是個喝茶的好地方。“那麼,你就挑一個吧,”喬向她們睃巡著。你說:
“就是她吧!”
你沒有選擇。你已經決定由命運來安排,或者說你已經把自己交付給東方人所說的“緣分”來決定由哪個女人來陪伴你度過這奇特的一夜。你一指就指著她,這個綠色比基尼的女人,隻不過是因為你進入客廳時一眼就看見了她的大眼睛向你投來的一瞥。
她毫不遲疑地站起身欣然向你走來。這時你才發現她身材過於矮小。一隻剛離開窩窠的小鳥扇動著軟弱的翅膀。小鳥朝你一笑。小鳥居然有一隻虎牙並且笑得很老練。
喬用疑問的眼光看看你。“你還可以挑嘛,”他說,“你看那個穿白色睡袍的是不是好一點?”
你一笑,你的笑有一種孤注一擲的味道。這時,你隱隱約約地揣摸到你的此行並不完全在於求色,還有你為了此生有此行而此行的意思在內。
“就是她吧。”你又一遍說。
小鳥牽著你的手。小鳥的手骨節粗大。“這是一雙勞動人民的手”,你腦子裏突然冒出了大陸小說中常見的一個句子。她領著你到更衣室,熟練地將你的衣裳一件件剝下,熟練得近於你宰羊的技巧。你低下頭,你想看看她的麵部特色。她的皮膚微黑,除了黑色的大眼睛外,她還有個飽滿的額頭和豐潤闊大的嘴巴。她的神情專注;她忠於她的職業。她不是朝鮮人,而是菲律賓人或泰國人,你想。
你第一次讓女人給你洗澡。當然這一夜你所經曆的一切都是生平第一次。你用你的幽默、用你的從容,用你從你母親那裏學來的出入歐洲上等社會的儀態來掩蓋你內心的慌亂。你赤身裸體地麵對著一個赤身裸體的陌生女人。對了,重點在於她完全是個陌生人!你任憑她用馨香的皂液拭擦你的全身。溫水抽打著你,但你從小鳥的手上卻沒有感覺到一絲溫情。你隻感覺到她完全把你當作一個物件。你想,在你還沒有把她當作一個物件之前,她已經把你當作一個物件了。她特別仔細地‘拭擦著你那個部位,除了皂液之外似乎還加了些什麼別的溶液。那種仔細,就像一個講究衛生的上等女人在下等餐館就餐之前反複地拭擦著筷子。
你有點覺得自己很蠢。在這裏,你所有的調情機智都無用武之地。
接著,小鳥用一幅大毛巾將你濕漉漉的身體擦幹。這時你稍微感覺到了一點毛巾的柔軟。毛巾竟比她的手還柔軟。是這種優質的毛巾打動了你而不是她打動了你。她又把你領到一個小門前,拉開門,抽下你身上的毛巾,將你塞了進去。這是一間蒸氣浴室。喬已經坐在裏麵了,像一隻棲息在架子上的雞,但又赤身裸體,大汗淋漓。你們傻裏傻氣地相對而坐。鬥室裏充填著滾燙的蒸氣,而並不把人熏得難受。為了減少一點難堪,總得找點話來說,於是你問他,這個地方叫什麼名字。
喬咕噥了一句英語,說,要譯成中文,應該叫“東方佳麗”。“這裏都是亞洲女人,而且隻接待黃種人。在全世界都被艾滋病搞得驚慌不安的時候,黃種人倒好像表現了特殊的人種優越性。”
“這是金妮待的地方嗎?”
“金妮?哪一個金妮?哦,你說的是那個高麗女人。不是。”“你好像已經把她忘了。”
“可不是。我隻記生意上來往客戶的名字,從來不記女人的名字。要一個一個把她們都記在腦子裏,那還得了!哎,你別忘了給靜慧掛個長途電話去。她昨天來了電話,很惦記你呢,叫你別害怕,別慌,大不了留在美國,不回去。”
“好的,我明天一早就掛。我說,你應該回舊金山看看靜慧。她一個人住在那裏,很寂寞的。”
“你不知道,靜慧這種女人甜得發膩。我和她住在一起就發覺自己變懶了。這種女人,對你倒挺合適。”
“難道我是個懶漢?”
“嗯。作家都是懶蟲。你們的作品都是躺在床上想出來的。”
“喬。”
“嗯?”
“事情完了以後,你開車回去吧,我自己坐地鐵回去。”“為什麼?”
“不為什麼。”
“‘同誌”最後一班地鐵早過去了!”
“那我就叫TAXI。”
“何必呢?一起回去不好嗎?”
“不。我們等太陽升起以後再見麵吧。我要一個人好好想一想。”
“隨你!你們這些大陸‘同誌’的腦袋總是怪兮兮的!”小鳥又一次把你全身淋漓的汗水擦幹,摟著你走到一個小房間。睡榻旁邊有一盞仿古的油燈,使這間房完全像一個洞穴。“請你等一等,我自己去洗一下,可以嗎?”小鳥用英語問你。
“當然可以。”你看著小鳥翩然離去。她留下一笑,但在暗淡的燈光中那一笑隻有個笑的影子。
你在睡榻上安然躺下。睡榻旁的小櫃上有一包香煙和一盒火柴,再沒有別的東西。你信手拆開煙抽出一支點燃。“既來之,則安之,自己完全不著急。”在此時此地,你腦子裏竟然會跳出這樣一句毛主席的教導。那是在一九六。年,你餓得病得快要去停屍房之前反複背誦熟了的。現在你就用這樣一句語錄來使自己鎮靜。而當你發覺到這句語錄用在此時此地是那麼不合適的同時,你苦笑了,因為你感覺到你好像已經被槍斃掉了。
你知道你在開始反叛,你要努力掙脫三十多年來給你施加的影響和教育,但你無力,你隻能用墮落來表現超越。用墮落來表現你的抗議。因為一切美好的詞句,那些高尚的誘人的語言,都被批判者所壟斷。你要越出批判者的規範隻有墜到泥坑當中去。沒有別的出路,因為你意識中所有的出路也都在那種規範之內。而你的這次舉動,也恰恰向你自己和批判者證明,對你的批判完全正確!
三年以後,在巴黎,你和一位中國現代派女詩人及她的丈夫在塞納河邊漫步。你談了你這次嫖妓的心理。女詩人激動地說:
“我能理解你。我們不是被多少年鉗製我們的混亂的道德體係所挽救,是被它所折磨。我甚至這樣想:中國本來就是一個大的修道院,隻有中國變成一個大妓院時,中國才能進步!”你驚愕地瞥了她一眼,而你又無言以對。她那英俊的丈夫在一旁用眼睛讚賞著她。這時,一群美國遊客在遊船上嬉鬧,遊船通過法蘭西學士院前古老的橋,他們歡快地向你們大聲喊叫:“哈羅!哈羅!日本人……”
十分鍾後,小鳥又翩然而至。她用一幅大白毛巾圍著她滾圓的胴體。你怎麼也要想些話來說,為了做愛而做愛,把做愛僅僅限於動作,這不是你的習慣。在做愛上你是個抒情詩人,於是你問:
“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露西。”
你想這個“露西”和你的“羅納德”大約是一樣的。“能問你多大歲數嗎?”
“二十歲。”說著,她來到睡榻前,揭開你的毛巾被。“你是從哪兒來的?”
“越南。”
“哦,越南。”你展開一絲宿命的微笑,“那麼說,是‘同誌加兄弟’了。”
“什麼?”
她居然不懂這一句在中國婦孺皆知的表示對越南人民情誼的成語!那時,即使在勞改隊,一提起“越南”,每個勞改犯人的意識都會馬上進入“胡誌明小道”;那時,全中國億萬人可看的翻譯文學作品僅僅是一本越南的《南方來信》;那時,連中國的勞改犯都有義務“支援越南抗美戰爭”。越南!越南!那時你怎能想到數以百萬計的越南人會從剛獲得解放的土地上向外逃亡,這樣一隻小鳥會扇動著她軟弱的小翅膀飛越太平洋?現在,你們兩人都逃到了這個名叫“東方佳麗”的洞窟裏,這難道是世界上最後一個能給你們容身的地方?
“沒什麼,”你有點失望。“你來美國多長時間了?”
“六個月,”她說,同時用手掌示意你翻過身去。她開始按摩你的肩膀。“我會讓你舒服的。”她說。
“我相信。”你哼哼道。
“同誌加兄弟”,兩個人在曾經是敵人的國土上用第三國語言交談。在許多美國人至今還沒有從“越南戰爭”的心理創傷中擺脫時候,你們卻已經在美國準備舒舒服服地做愛了。看來,東方人的心理才是真正不可摧毀的。想到這裏,你又微笑了。
她兩腿分開騎在你背上。她“一雙勞動人民的手”當真很有力。但在正規的按摩動作之後,她就用她的舌頭代替手。你感覺到她的舌頭在你的耳朵、你的背脊上遊動,像一條溫暖的蛇。你開始有了情欲。你俯臥在睡榻上,你返手順著她的大腿摸上去,發現在應該濕潤的地方卻仍然很幹燥,幹燥得像掛在商店櫥窗裏的兩片金華火腿。
你感到掃興。你一定要翻過身來,直視她的眼睛。她茫然地看著你,不知你要幹什麼。你要加強做愛前的抒情性,你說:“你很像我的一個女朋友。”雖然你並沒有從她的眼睛裏、從她的臉上找到你任何一位女友的影子。
“是嗎?那很好。”
你感到她的語氣和她麵孔的表情都是平板的。在她有力的手下,抵製了你的抒情性。你越來越覺得自己隻不過是一個物件。一會兒,她俯下頭,又要動用她的舌頭。你閉起了眼睛。正在這時,“砰!”你聽見了一聲槍聲。
你聽到了一聲槍聲,在你大腦的記憶深處炸裂。緊接著,一朵朵石竹花在你眼前開放,開放得無比鮮豔。
子彈沒有射出來,但槍聲卻已經追上了你!
於是你緊張得開始出汗,馬上大汗淋漓。你聽到了你的喘息聲、她的喘息聲。你知道你的喘息並不是出自快感,而她的喘息卻是因為她正在努力想把你的快感調動起來。那是她的職業。似乎你的全身都被她的嘴所裹抱,你已經溶化於她的口中。但是這更增強了你的急躁。當你的汗變冷的那一刹那,你便清醒地意識到你再沒有能力與她做愛了。
在你與別的女人做愛時那槍聲都是響在做愛之後而唯獨在這種場合與這種女人做愛那槍聲卻響在做愛之前。
這當然不是賽場上命令起跑的槍聲而是一聲警告!
你快怏地與她分別。她又穿上她綠色的比基尼,侍候你一件一件地穿好衣裳。你看見她的大眼睛裏始終茫然不解,同時還有某種期待,不過並沒有訕笑的意思在內。你能不能與她做愛,願意不願意與她做愛,對她來說都無所謂。在穿衣裳時,你才知道衣櫃的鑰匙一直都在她手中。在她離開你的十分鍾內,她大概打開過衣櫃翻看了你皮篋中的護照,她至少已經知道了你是一個中國人。
於是,超出了喬告訴你的數字,你慷慨地從皮篋中抽出了一張一百美元的票,塞在她的乳罩裏。
她的麵孔立刻向你展開真摯的微笑。
“歡迎你再來!”她說。
她把嘴唇伸過來與你吻別。你說:
“我會來的,再見!”
外麵,紐約的夜空醞釀著新鮮的雪,而風從高樓頂上跌落下來,摔成了滿街肮髒的廢報紙。你仰望蒼天,用中國話大聲地喊了一句:
“完了!”
你沒有來巴黎,卻每隔幾天便給我掛長途。我們倆的聲音在大西洋底下來來往往。開始時我還感到很有趣,但不久你的長途電話就成了我的負擔。因為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來電話,我得經常把注意力放在電話機上。你有時在中午來電話,有時又在半夜我睡得正香時電話鈴像警報一樣響了起來。你說你算不清紐約和巴黎之間的誤差,但哪有糊塗得會算錯十二小時的腦袋?所以我卻以為你是在暗暗地監視我,要我不論什麼時候都呆在屋裏。
這實在讓我厭煩。我實在讓人監視夠了!
如果不是我喜歡這間房子,我早就搬走了。我真想把一間空房子留給你,讓它來守候你的電話鈴。
我住的這間房我最喜歡的是它的玫瑰花。她靜靜地爬在外麵牆上。每天早晨我打開窗戶便看見她,宛如一位永遠守時的女友。黃昏,當我要關窗戶的時候,她已經悄悄地進到了房裏來。我必須輕輕地將她推出去,才能把窗戶關上。有的夜晚我很不忍心,我讓她留在屋內,然而我卻因此患了感冒。
現在,這本書寫完了。我才想到也許正是因為你那不準時的電話和那一朵殷勤的巴黎玫瑰,我才能按時寫完它。如果沒有電話和玫瑰花,我恐怕會整天和納塔麗在法國到處亂逛了。有一次你在電話裏說,我在和你交往的整個過程中都沒有說過“我愛你”,即使在做愛時我也不說。你說我對於“愛”字愛得近於吝嗇。是的,我不習慣把“愛”老掛在嘴上,並且經驗也教訓了我,凡是我愛得深的東西都會返過來將我折磨。何必呢?
那一天你匆匆從南美趕回紐約,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我們在喬的寓所裏,在那黃豆粉味或是你說的那種什麼花的氣味中討論我回不回國的問題。你要我留下,你說有種種跡象表明中國又要搞一場政治運動;你譏笑我“老式的愛國主義”。你的確和大多數有中國血統的人不同,你是對在那片古老的土地上搞的嶄新的政治運作深深地絕望了(奇怪的是那種政治運作對你倒相當客氣)。你說你去大陸時問人從事什麼職業,那人竟說他是“搞文學”的。文學是“搞”的?可見中國的文學永遠不會有希望!你還鄙夷地說連大陸“女生”的乳房都是“荷包蛋型”的,一點性感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