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在你說了這句頗具形象的話後我才笑了起來。
你叫我怎麼說呢?
我隻有也形象地告訴你。我叫你看我的腦袋上有沒有血窟窿。你摟著它說,沒有,它還是一個完整的好腦袋。我說,對了!我總覺得我還欠著那些人一個血窟窿,而他們也欠著我一顆子彈。隻有那些人和我結清了這筆債,我才能心安。
其實,我當時還沒有告訴你這件事,我想你看了這本書以後你一定能明白。如果我當時告訴你我去過“東方佳麗”,你肯定馬上會把我罵得狗血噴頭。可是,你不知道,我去了也有去了的好處。從“東方佳麗”出來,我才知道我既喪失了墮落的能力,也喪失了進入另一種生活方式的能力。原因就是那顆子彈早就射進了我的大腦,一直埋伏在我的腦海深處。
所以,當我看到外麵有一個槍口對準我的時候我就會怕得發抖。外麵的槍和裏麵的子彈有著血緣的感應。隻要槍口一對準我我腦中的子彈就會爆炸,不論那槍的扳機摳動了沒有。而那槍口也總能找得到它瞄準的方向,不論我躲在什麼地方避難。這二者的感應就像一道欄柵,使我終生也不能創造出什麼豐功偉業,卻也使我永遠做不出什麼劣跡。
我之告訴你這些話是我的確把你當作了我的母親。不隻是你身上的氣味,還有,每次上街或上床,你都要我走在或睡在你左邊,靠著你心髒的部位。後來我知道了,那正是嬰兒在母親懷中所習慣的地方。你把我放在這個位置,難道不是你也把你自己當作我的母親了嗎?所以,盡管我們倆之間“缺乏共同的語言”(譬如,在做愛時你總說你“難受”,一時搞得我心慌意亂,以為你真的“難受”,而你卻笑話我,說我是傻瓜。“‘難受’就是‘好受’!”你說。這對反義詞居然可以相互替換,我真不懂),但我還是願意向你坦白。
那天,你和我上機場。我避開了其他的人,隻有你一個人送我。在入口處我最後向你的眼睛看了一眼。我看見了一團絕望,好像你是向一具遺體告別。今天,你我知道了那不過是一場虛驚,而若幹年後,我們更知道,虛驚連著虛驚,年年不斷。因為那顆子彈一直在我大腦裏,所以我年年會怕得發抖。不同的是,到後來,由於那槍聲總沒有變化,反而漸漸成了一支聽膩了的歌曲,所以我既會怕得發抖,同時也會興奮得發抖。我想我的靈魂總算沒有投錯地方,隻有這個國家能恩賜給我這麼多挑戰,使我終生具有活力,直到我自己願意去死。
如果我的靈魂投生在瑞士或冰島,我這樣一個悲觀的現實主義者因為幹什麼事都提不起勁肯定會得肥胖症,現在我哪能得到你的歡心?你曾說,像我這麼大歲數的人有如此標準身材的不多。是的,當時我心裏想,要想保持標準的身材隻有兩條:一是青年時受饑餓,一是中年時受恐嚇。
在機場,你踮起腳尖與我吻別。你最後說的是什麼?你說:“祝你找到你靈魂的碎片!”
當然,以後我們仍然在這個國家那個國家幽會。允許我出國便是那杆槍還沒有擊斃我的證明。我們的幸運是在這個謠言滿天飛的世界我們的戀情居然一直沒有被人發現。但是,後來幽會以後的告別總沒有這次你與我告別時的祝詞那麼使我激動。
我一進入中國民航波音747的機艙就開始四處尋找。哪怕中國的空中小姐給我一個歡迎的微笑呢!
這一年的陰曆正月十五,我躲在中國西北部的一個小山村裏寫完了這部書的最後一章最後一節的最後一個字。我住在我過去一個情人的家中。她曾在我早先寫的一部小說裏擔任過女主角。那次她離開我(或說是我離開她)以後的四分之一世紀,她一共嫁過三個男人,生了六個孩子。如今,孩子都長大成人,最小的男孩子也已經在一家鄉辦企業裏當工人。家中再沒有別人了,她孤零零地一個人生活。我坐在炕上,土炕燒得恰到好處。我盤著腿,麵前擺著一張小炕桌,小炕桌上攤著這本稿子。這個小山村不通電;五裏路之外有一部不能和任何人通話的電話機。她原先為我準備了一盞油燈,而那油燈總使我聯想到“東方佳麗”的洞穴,所以我讓她換掉。她說:“那麼就點蠟吧。”我說:“好的。”於是她每晚都為我點燃三支蠟燭。
今天,她悄悄地進來將我吃完晚飯的碗收走。晚上她做的是揪麵片,放了許多羊肉。收碗的時候她說:“我記得你愛吃羊雜碎。我弄了一副羊雜碎來,明天做給你吃。”我說:“好的。”於是,她出去洗滌羊雜碎了。我聽見外麵一間屋子裏水嘩嘩地在響。
我把頭埋在我的稿子上。我一點一點地在把心尋找。
村裏有狗在叫,斷斷續續地,叫得很無聊。一會兒,從遠處傳來拖拉機的隆隆聲,越來越近。接著,人們在村裏喧鬧起來,我想像到有許多人在向拖拉機的車鬥上爬。白天,我聽說村民們今夜要去縣城玩社火。他們還提著燈吧?等人坐定以後,拖拉機又啟動了,漸漸遠去,越來越遠,終歸於沉寂。於是我又聽見外屋裏有水在細細地流。
蠟燭芯爆裂了一下。這是一種劣質的蠟燭,就是這個縣自己生產的。
我抬起頭,盯著燭芯仔細地看,那黃色的火焰不知怎麼驀然溫暖了我,這時我想請求誰原諒,也想我對別人同樣應該寬恕。
但是我想了半天仍然不知道我錯在哪裏和別人有什麼錯。別再譴責我吧!即便是將來槍手自動地或被迫地放下武器(我並不敢抱這樣的希望),我也會把一個血窟窿還回去。因為那顆子彈始終壓迫著我一根腦神經。
外屋停止了響動。一會兒,她掀開棉門簾進來了。她側身坐在炕沿上。她說:“不早了,睡吧。”
我說:“好的。”
她站起來,替我把炕鋪好。炕上有一條羊毛氈子,還有一條狗皮褥子。她說:“我看你還是蓋薄被吧,厚被太厚。”我說:“好的。”
她在炕邊站了片刻,深情地看著我,問:“還要我陪你睡嗎?”
我說:“要。”
於是,她慢慢地脫掉衣服。在燭光下,我看見她的乳房和肚皮都鬆垂了下來,並且有一層層皺折。她瞟了我一眼,帶著歉意地笑道:
“你看,我都成了這副樣子了,你還來找我幹啥?”我說:“也許這就是我的愛國主義吧。”
她說:“啥?你說啥?”
她也不懂。
我說:“我沒說什麼,我是說我不找到你心裏就不安。”她很快鑽到被窩裏去了。她把被子拉到她的下頜上,問:“你還寫嗎?”
我說:“我不寫了。都寫完了。”她說:“那麼就睡吧。”我說:“讓我再坐一會兒,想一想。”她說:“那就把蠟燭吹滅,別浪費了。”我說:“好的。”
一支、兩支、三支,我依次吹滅蠟燭,高山上的月光頓時從窗外瀉進來。
月光,又見到月光。
我盤腿坐在炕上,閉起眼睛。我陡然看見她在月光下非常美麗和年輕。
土牢情話
錯,錯,錯!
——陸遊《釵頭鳳》我震驚了!雖然我知道她沒有死,但我仍然震驚了。我從那顆哀婉的黑痣上認出是她。
我望著她,她望著我。來來往往的旅客,牆上的電鍾,巨大的列車時刻表,白的燈、綠的燈、紅的燈……一切的一切,全部化成調色板上那樣斑駁的一片雜色。隻有她,在朦朧模糊的背景之前站在我對麵,那樣清晰、鮮明。
“你好吧?”她朝我淒楚地微微一笑。我沒聽清她說的什麼,隻是從她嘴唇的顫動上看出她說的是這句話。
我的嘴唇也蠕動著,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我又像害熱病似地顫抖起來,就像十二年前那天晚上一樣。
“結婚了嗎?”我看見她眼裏閃著淚光。
“沒有。”我使勁控製住牙床,吐了這麼一句。
“應該了……找一個……這麼大歲數了。”她的音調柔和而平板,像一汪死水,沒有一絲感情的波瀾。“現在你有條件了……找一個,照顧自己……”
“不,我不想找了……”
我想要求她的寬恕,可是她卻帶著歉疚地對我一笑。我看出她是想笑得美一些,笑得像陽光那樣燦爛,像她過去那樣。但是,她的臉,她像已經失去了那樣笑的機能。現在,她的笑像月光一樣,是淒清的,衰弱的;又像是夢裏的影子,輕輕一掠就過去了。
我這才注意到:她變了!她的臉幹癟黃瘦,額頭、眼角、嘴邊都出現了令人傷心的皺紋。一綹沾著汗的頭發隨便地搭在頰邊;鼻孔的邊沿上凝定著一滴清鼻涕,閃著刺目的光。現在的她,就像是失卻了絢麗多彩的舊畫,那上麵隻殘存著一些模糊的美妙的線條了。
“你到哪裏去?”她的呼吸是急促的,但卻故作平靜地問我。
“我……我送一個朋友,他剛上車。你……你到哪裏去?”我也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對了,這有什麼?不是有許許多多人都把悲痛埋藏在心底了嗎?悲痛埋藏在心底,和屍體埋在土裏一樣,也會慢慢地消失。據說,它還會和屍體能使土壤肥沃一樣,使心變得豐滿。
“我……我們回家去。回老家去。”她突然笑出聲來,但笑聲卻像是呻吟。我看見她毫無笑意的眸子裏閃爍著精神病患者那樣遊移不定的目光,對我來說,還有一把打開那恐怖的記憶的鑰匙,不,不能讓她打開我那已經關閉了記憶的大門。那裏有毀滅我自己的火。我往後退了一步。
驀地,她的眼神嚴厲起來,並且掀起右上唇,露出白白大齒,向我身後狺狺地叫著:
“鬼!你到哪兒逛去了!鬼!你啥也不管!你……”
“嘿嘿……在車站對麵的小館,嘿嘿……”我身後響起含渾不清的回答,同時一股混合著白酒、大蒜和油腥的臭氣噴在我頰上。
他!穿著一身半新的灰滌卡製服,一麵搖搖欲倒地擦過我的身邊,一麵像安撫一匹受驚的馬似的嘟嚷著。他已經醉醺醺的了,字眼像粘痰一樣在舌底滾動。最後,一個趔趄跌坐在睡在長椅上的兩個女孩的腳邊。
“唔……發那麼大火幹啥?……瞧你,厲害的……”他傾斜著上身,手在口袋裏摸索著,終於尋找出幾粒葵花籽,低著頭悶悶地嗑起來。
頓時,我心裏升起一陣惡毒的快感。我挺了挺胸,鼻孔裏威脅似的吭了一聲。
“哦,是你……”他抬起頭,但一點也沒有表示出驚訝或妒意,反而討好地望著我。
“王富海,你還認得我嗎?”我彎下腰,用基度山伯爵的神態問他。
“哪能忘呢?”他苦笑了一下,“你嘛,石在同誌……”“你過得挺好吧?”我揚了一下眉毛。
“哪……你看,這不是,我們回老家了。我大哥給我在縣商業局找了個差使……在農場有啥意思……以工代幹,還得考試……你現在好了,知識分子,現在是你們的天下。嗯?不是嗎?考是考不倒你們的……”
他也變了!我記得他至少比我小六歲。但衰老的跡象已經從他脖子上的青筋蜿蜒到他的頜部,耳朵四周擠滿黧黑的皺褶。他的臉色晦暗,但又透露出酗酒的人那種常見的青白,再配上胸前斑斑點點的油跡,十足地表現出被生活所壓倒的困頓和慣能隨波逐流的無聊。這副形象,突然使我感到自己的心胸狹隘而卑劣。我悲哀了。時間真的是無情的,我們在它的磨盤裏,僅僅十二年就被榨去了那麼多生命的汁水。我沉重地歎息了一聲,把話題轉到另一個人身上。
“劉俊現在在哪裏?他怎麼樣?”
“他好滑的。他早就活動調回老家去了。”他向我狡黠地笑笑,“他有辦法,他是……他是那種有辦法的人。他是……他總是當官。那小子!他是……他有當官的才……”他皺著眉,擺出一副說正經話的神情,但他翻來覆去仍是那幾個詞。
這時,她在旁邊突然發出一陣陣痛苦的、被壓抑住的嗚咽。隨即,她兩手捂住臉,猛地轉過身去,用尖厲的聲音連連對我喊道:
“你回去,你回去吧!你回去……”
候車室裏鬧哄哄的。空氣渾濁,還有股熏人的尿臭。她蓬鬆的頭發,在廉價的尼龍巾下隨著她的抽泣不停的顫動,肩胛突出、瘦削的肩膀(那原是滾圓的、豐腴的、結實的!)像門上的合葉一張一闔,而他卻點起了根紙煙,用漠然的眼光觀望著四周。
我能再向她說什麼呢?深切的懺悔?溫存的安慰?多情的絮語?熱烈的鼓勵?虔誠的祝福?……這一切都是虛偽的,虛偽而多餘!既然那真摯的愛情早已逝去。
我能再向她說什麼呢?連說“再見”都是虛偽的。我們都知道,在這次偶然相遇之後,今生今世是不會再見的了。往事,甚至比不上一具依照物質不滅定律而永不會消失的白骨,它就這樣慢慢地、慢慢地消失了,在世界上留不下一丁點兒痕跡。我轉過身走了。到候車室門口,又回頭望了望他們。她止住了抽泣,膝蓋頂在長椅上,用半跪的姿勢立著,對著牆上巨大的火車時刻表,就像在默默地祈禱;他仍像一堆灰布似的摞在長椅上,隻有一縷青煙顯示著他的生命。光波在這一瞬間凝固了,此情此景,我是終生不會忘懷的。然而,這一切又逐漸逐漸模糊了,最後,全都溶化在一滴晶瑩的淚水裏。我衝出玻璃門。趕緊用手帕捂住嘴,免得哭出聲來……
啊,她往日的細聲碎語撓找著我的心,回憶的閘門終於被她打開了,盡管那裏麵有毀滅我的烈火。但是,我想,不毀滅過去,怎麼能重新生活。所以,我要寫,要寫!要把過去的事寫出來,為了她,為了我,為了有權利要求生活得好一些的人們。無神論者的上帝是人民。我——這樣一個苟活下來的、軟弱而淺薄的無神論者,要寫出我的懺悔,寫出我的祈禱,祈求上帝——人民保佑:今後不要再發生這樣的事。
……觸及靈魂……
——摘自一九六八年報刊社論
刷、刷、刷…暴雨抽打著大地,也抽打著每個人的心。後牆皮上那一團滲過來的褐色的水跡在陰險地向四周洇開。我們都知道,隻要這麵土牆被雨水滲透,它馬上就會自動坍下來。於是,這團水跡就成了一座指示我們生命終結的時鍾,成了一片會吞噬人的魔影。
轟——!接著是一片嘩嘩的水浪拍打聲。我們驚懼地麵麵相覷。這不知是那幢房子的牆倒塌了。倒牆一般是往外的,但我們頭頂上是一塊塊水泥板,一塊就有六百多斤。它們似乎馬上就要壓下來,把我們變成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體。我們十個“犯人”先是和鑽出洞的耗子一樣,在牢房裏亂竄,但是不久,渾濁的洪水就從牢門下翻滾進來,耗子被淹得隻剩下尖尖的鼻子和稀疏的胡須,我們又隻得上了炕,守在垂死的“三反分子”旁邊。
“媽媽的!他們還叫我當特務呢!”天津下鄉青年小順子忍不住了,從炕上一躍而起,趟過沒過腳脖子的泥水,撲到牢門擂起來:“開門!開門!媽媽的!你們要把老子壓死到裏頭呀?!媽媽的!開門!開門!……”
然而,他的喊聲和打門聲,被淹沒在外麵一片可怕的聲浪中了。
“喂!大渠決口了!喂!把人都撤到羊圈……喂!快把人撤到羊圈……”
急驟的暴雨聲,慌亂的趟水聲,婦女恐懼的哭喊,孩子驚嚇的啼叫,大人憤怒的咒罵,牲口不安的嘶鳴,混合在一起,凝成整整一大塊壓倒一切的聲音。是的,是一大塊。我們每個人都感覺到了這塊聲音沉重的分量。它不是像水泥板那樣會壓在我們肉體上,而是現在就直接壓在我們的魂魄上,使我們每個人都像承受不住似的索索發抖。
小順子停下來,惡狠狠地看了看門板,又驚慌地跳到窗口向外張望。
焊著鋼筋的窗外,是厚厚的、鉛灰色的雨幕。這時,視覺已毫不起作用。外界的恐怖隻是通過聽覺在折磨我們。突然,一頭毛驢又扯長嗓子喊救命似的大叫起來。這種粗獷的、獸性的哀嚎,像在我們已經不能承受的重量上加了最後一坨砝碼,一下子把我們生的希望完全壓垮了。我們明白了:革命群眾已全部跑光;他們撇下了我們,和這頭失群的毛驢一起等待死亡。小順子首先大哭起來:
“媽媽的!媽媽!媽媽的……他們還叫我當特務呢!媽媽……”
他既是在罵人,也是在呼喚媽媽。原來,他和一夥小青年養了一條狗,起名叫“娜佳”,農建師參謀長下連隊視察,小順子喚著娜佳,“來,來,站起來,跟師長握握手。”於是就被視為“目無領導”,關進牢房。聽說,他還在自由的時候,他媽媽從天津來看他,風塵仆仆地趕到連隊。他高興地撲過去喊道:“媽媽的!昨天接你你不來,媽媽的!今天沒接你你倒來了。媽媽的!……”現在,他在罵人的“媽媽的”之中,是真正想念起他的媽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