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死亡 第八章(3 / 3)

“唏,唏,唏!多事,多事,多事!……”“現行反革命”“多事先生”蜷在炕角,滑稽地翻著白眼,翹起一根手指威脅地指點著我們,“唏,唏……多事,多事……”

這個富農出身的會計,一天早晨在一麵土牆上發現了“劉少奇萬歲”幾個粉筆字,慌忙報告給軍管會,但是,查來查去,他本人卻成了最大的嫌疑犯。他也就在漫長而艱苦的交代過程中精神失常了。現在,他隻會說“唏,唏,唏!多事,多事!”我們都叫他“多事先生”。

“天塌下來啦!革命和反革命都完蛋啦!”“國民黨殘滓餘孽”——一個老機修工人猛地蹦起來,神經質地、嘶啞地喊叫著。

“嗚嗚……嗚嗚……”這是蜷在西邊牆根的小陳在悲慟地哭。他的罪名他自己不願意說,但我們人人都知道。他把臉埋在膝蓋裏,兩手抱著頭,沉浸在傷心的黑暗之中。也許,在黑暗裏,他心上又浮現出他那美麗的愛人的身影了吧,他竟越哭越響,最後變成了大聲的嚎啕。他的嚎啕,和小順子天真的哭喊不同。這不隻是對生命的留戀,更多的是對生活的控訴。這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呼號,使我們都震動得戰栗起來。

“你嚎什麼?膿包!你為什麼不把老婆送給人呢?你嚎什麼?你為什麼不把老婆送給人呢?……”農建師生產處技術員老秦抬起頭,大聲咒罵這個年輕的農工,而且用了極其難聽的髒話。他是一九六二年的大學畢業生,在上大學以前就入了黨。前年夏天,他響應“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的號召,組織了一個“毛澤東思想戰鬥隊”,現在卻作為“壞頭頭”被關起來。他一向是文質彬彬的,動作帶有演員那種故作瀟灑的氣派。而今天,他突然一反常態。命運的捉弄、人身的淩辱、不公正的處理,再加上現在死亡的恐怖,把在人類身上還沒有全部蛻盡的獸性從他身上一下子引發了出來。在他瘦削的臉上,隻看見兩道灼灼逼人的目光和齜露出來的尖利的白牙。他的身子,像一頭被打傷了的野獸,痛苦地蜷縮成一團。此時,他表現出來的一點殘存的人性,僅在於他想安靜地死去。

“唏,唏!多事,多事,多事!……”

後牆上那團魔影又擴大了。它的邊緣沿著土牆草泥的細縫向四周伸展,就像一幅太陽的圖案……

忽然,三個“刑事犯”不約而同一起撲向小陳。一個揪住她的肩膀,一個揪起他的頭發,一個捂住了他的嘴。

“……狗日的!嚎得人心煩!就是秦技術員說的:你把你老婆送給當官的嘛。活該,活該!誰叫你討了個漂亮老婆!……”他們下手並不重,一個個臉上還帶著瘋人的笑容。他們不過是要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發泄一下剩餘的精力罷了。可悲的、根深蒂固的奴性在此時依然控製著我們。我們沒有一個人想起招呼大家合力砸開牢門,跑到安全的地方去,至少同革命群眾一道,跑到沙丘上的羊圈去,卻在這間死屋裏自己作踐自己。

“這樣子不對的嗎!應該把我們也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啊!這是故意把人往死裏整嘛……”李大夫不停地用湖南腔的普通話反複嘮叨。他顫顫巍巍地,不時用沒有光澤的眼睛瞅瞅牆上那團魔影。那片寫著“資產階級反動權威”的、從日本尿素袋上剪下的白尼龍布,就像一片壽衣在他臉前抖動。

隻有我,安安靜靜地背靠牆坐著,頭垂在蜷曲的膝蓋上。可是,我的腦子裏卻翻騰著一個極其邪惡的念頭;媽媽您要趕快死!快死!快死!死在我的前麵!想到她會看到我血肉模糊的屍體,我的心就揪緊了,像被抓住的蛇一樣扭動。是的,現在我的心就像毒蛇一樣。我都能感覺到有股毒液從心髒沿著血管蔓延到全身。它不僅使我手腳冰涼,使我捏緊拳頭,使我咬牙切齒,而且正一點點腐蝕掉我對人的善意,把我原來單純、天真、熱情的細胞變成一團團癌組織。

一個多月以來,農建師“聯委會”命令我到這個團場來“辦學習班”。雖然這個武裝連以關押本師各種犯人而聞名,使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我還是抱著良好的意願——我,一個年輕的“摘帽右派”,應該在這場史無前例的偉大運動中蕩滌身上的汙泥濁水,把自己徹底改造好。那天,媽給我炒了碗蛋炒飯,衝了碗醬油湯,為了不使湯潑出來,一直用手扶著搖搖晃晃的破桌看我吃完。我出了院牆,坐進在門口等我的吉普。媽像一尊塑像似的立在斷牆的豁口中間,隻有一綹白發在微風中拂曳。她憂傷的眼光從鬆垂的眼瞼下凝望著我,給了我最後一點母愛的光輝。我再一次目測巷口自來水站到我家那口大缸的距離,看到那條用碎磚鋪就的坑窪不平的小路,想到媽一個人今後生活的艱難,我的眼睛濡濕了。但是,我絕沒有想到這就是永別。我在大學一年級時因為在《詩刊》上發表了一首歌頌人道主義的詩而被打成右派。開始,我雖然對給我的帽子有過懷疑,但一遍一遍地批判終於摧垮了我的自信。在思想檢查中,我把自我譴責推到了極端,最後真的以為自己是罪孽深重的了。我痛心疾首,認為隻有今後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才能報答黨和毛主席的關懷,所以,不論在六。年摘帽以前和以後,在學校和這個省的農業行政部門,我都以努力改造世界觀和勤勤懇懇地工作受到領導的好評。後來,十幾個農場合建成準軍事組織——農建師,我仍然是一名稱職的幹事。我一直謹小慎微地在被指定的圈子裏生活,從沒有越出家門到機關的那條馬路一步;“文化大革命”以來,也沒有卷進什麼派性鬥爭。

這一次,我仍然以為是黨和毛主席用另一種形式對我的考驗和教育。來到這個小小的武裝連,我一下子被這裏幽美的景色迷住了。這裏綠樹環繞,渠水淙淙。長滿夏秋作物的寬闊的條田,一檔檔平鋪在一眼望不到邊的原野上。兩旁長著茸茸青草的鄉間土路,溫馴地在腳下蜿蜒。不論走到哪裏,都能嗅到綠色植物在陽光下發出的熱烘烘的香氣。盡管無休無止的強度勞動折磨著我,我還是能享受到鮮明的、清閑的、淳樸的自然美。這些可感可觸的美的實體,竟然比康斯太勃或柯羅那些細膩的風景畫更動人。她經常使我心曠神怡,忘卻疲勞,沉浸在遐想之中。

然而,此時此刻,生活卻突然向我揭示出她的另一麵:生活在這塊美麗的土地上的人們本身,卻是醜惡的、猙獰的、瘋狂的。生活的真實,倒是人與人之間用心的惡毒和仇恨,以至於會搞出在自然災害來臨時,把我們棄於這間死屋,叫我們在死亡之前還要受最後一次恐懼的折磨這樣殘酷的事。

於是,按照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相同的力學原理,從我內心裏也激發出同等程度的對人的憤恨:下吧!衝吧!世界全部毀滅吧!什麼寬闊的條田,什麼青草茸茸的小徑,什麼武裝連、農建師,連同我的肉體、希望、苦惱、遐想……全部衝走吧!既然人都咒開了自己的母親,又有什麼惡毒的念頭轉不出來?!我也瘋狂了!

“唏,唏,唏!多事,多事!……”

天,不知不覺地暗下來,從窗口透進來的鉛灰色的光慢慢變成一片陰森的黑影。一群“犯人”也在恐怖的緊張中漸漸消耗完自己的體力,感到了生理上的疲乏。這時,我們才發現,壓在我們心上那一大塊凝結起來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移去了,隻餘下一些拖泥帶水的尾聲。我們又陡然感到可怕的空虛,感到了被遺棄的孤獨,而且有一種莫知所從的心慌意亂,就像乘著一隻破船飄流在水天茫茫的大海上。頓時,我們像聽到一聲號令似的,一下子安靜下來。

這間牢房本來是連隊的肥料倉庫,潮濕的空氣裏散發著濃烈的氨臭。聽覺減輕了負擔,嗅覺恢複了功能。這時,我們才覺得肺裏像燃著一盆火,一直向上灼灼地炙烤著我們的喉嚨。我們一個個都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雖然吸進去的還是氨,但畢竟有股涼意。為了一點涼意而狠命地吸氨;氨氣又使肺部更加灼熱。我們的呼吸係統就在這樣的惡性循環中進行吐故納新……

“喂!快來看,雨小多了!”突然,小順子在窗口大喊起來,聲音裏充滿著得救的歡欣。

炕上的人沒有下去,但都直起了脖子。是的,外麵的雨聲已不是渾然一片了,偶爾還能聽到水麵上冒泡的音響。啪、啪、啪……水泡一個個破裂,像一組組美妙的琶音。牢房裏的人都舒了口氣,抹去頭上的冷汗,神經和肌肉開始鬆弛下來。

“喂!你們是咋搞的?快來看嘛!雨小了,雨小了!得兒龍的咚……”小順子手舞足蹈地趟過水,撲到炕沿邊上,挨個拍打著、拉扯著,還唱起了“天津時調”。

但是炕上的人沒一個理他。隨著死亡威脅的逐漸消失,人性又在心靈裏慢慢覺醒過來,我們不敢互相觀望,人人都像曾把生活中通常不便給人看到的隱事展示在大庭廣眾中一樣,覺得有一種痛切的羞恥在啃噬著自己。老秦在被窩裏蠕動著,最後蜷縮成隻有枕頭那樣小,同時,從胸腔深處發出一聲長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歎息。

已經晚了。人性中的弱點——殘存的原始獸性已經暴露過了。人,經過煉獄和沒經過煉獄大不一樣;從煉獄中生還的人總帶有鬼魂的影子。每一想到我頭腦裏會出現多麼惡毒的念頭,我就成了一個徹底的懷疑論者,懷疑善的、美的、真的東西背後都有惡的、醜的、假的一麵……

斯多噶派哲人說:死並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水……水……”

忽然,“三反分子”在被窩裏微弱地呻吟起來。

夜空,黑得粘粘乎乎的。連隊斷了電。焊著鋼筋的窗外已成了一片澤國,呆滯的、鋼青色的波光映到牢房裏,使我們還可以看到一點黑黝黝的影子。“三反分子”宋征原來直挺挺地躺在炕上,現在,他兩手慢慢挪到腹部,捂住自己的肚子。“水……水……”這次我們聽清了他呼喚什麼。

“咋辦?李大夫。”我們仿佛都很高興有這樣一個機會表示自己又複原成一個人了,一個個從自己的鋪位上挪到宋征身邊。“舀缸子地下的水澄一澄,怎麼樣?”刑事犯之一、“貪汙分子”馬力向李大夫那個方向偏過頭去。

“不行。”李大夫權威地說,“滿地都是碳酸氫銨,水裏的氨是澄不清的。”

“唏,唏,唏,多事,多事!………‘多事先生”在被窩裏說開了夢話。

“水……水……”

小順子突地從炕沿躍到窗口。

“喂——王——班——長!王——富——海,三反分子逃跑羅,反革命暴動羅,牛鬼蛇神開黑會羅!王——富——海!”

他響亮的、鼓足了丹田之氣的喊聲,從水麵刷地湧向遠方,我們還能聽見那帶著金屬般絲絲聲的回音在水麵回蕩。小順子喊一會,聽一會,但是,沒有一點反應。

“媽媽的!都死絕了!連小報告都不理了。媽媽的!連特務的小報告都不答理了。”

小順子是牢房裏的特殊人物。“連首長”看他年輕,在他剛關進來的時候,曾找他密談過一次。而他一回牢房就暴露了談話內容,原來是叫他暗地監視我們。

“……媽媽的!還叫我故意對你們說反動話,看你們是啥反應。媽媽的!又讓我鼓動你們逃跑,好抓住你們往死裏打……”

平時,他可以吊兒郎當一些,可以少勞動一些以作為給他的報酬。這樣,他正得其所哉,可是每次小報告的內容他都預先告訴我們。

現在,如此響亮的報警都不起作用了。

“水……水……”

“國民黨殘渣餘孽”退了回去,在他鋪位下翻騰了一會,又爬回來。

“李大夫,能喝酒不能?我還……還藏了一丁點兒酒。”“不行呀,他實際是被打壞的。很可能是多處閉合性損傷,喝酒隻會加劇內出血呀……”

“三反分子”宋征是我們這個農建師的副師長、我的老領導。一九三一年他從四川老家投奔到江西參加的革命。他忠厚有餘,知識欠缺,鬥大的字不認識一擔,以致“文化大革命”前才做到農業廳副廳長。農建師組建後,他是五個副師長的最末位。後來又幹脆把他弄到這個團場來“蹲點”,實際上成了一個非軍非農的團場長。本來,這樣的老實人並不礙人晉階之路。可是偏偏有臥榻之下不容他人鼾睡的“同誌”要搞他,策動了這個團場的“軍墾戰士”——其實就是農場的農工,農場變成農建部隊後,從十二三歲放毛驢的娃娃到六七十歲看場的老頭在一夜之間全穿上了軍裝——來造他的反。他最最“反動”的地方,就在於對人一視同仁,平等相待。勞教勞改刑滿就業人員、地富子女、曆史上有汙點的“幹戰”,和出身正的“好苗子”、複員軍人、黨團員、曆次運動中的積極分子,在他手下都一律按政策規定享受同樣的經濟待遇;隻要是公民,都有公民權。這樣,就混淆了階級界線,搞得“壞人不臭、好人不香”,後一種人怨氣衝天。上麵有人一挑,正投這些人所好,其中就有人懷著強烈的優越感和權力欲,把他平時一些言行收集起來,精選加工,編成一部“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罪行錄”。他們先把和他在馬圈裏下過一盤棋的、曾在國民黨獸醫學校當過教官的獸醫打死,然後宣布他曾向那個獸醫打聽過去台灣的路線,策動獸醫和他一起投奔蔣介石。於是,關他就成了“非常必要、非常及時、非常正確的革命行動”了。起初,不過是鬥來鬥去那些早已司空見慣的程式,叫他吃了些皮肉之苦。今天,為了慶祝毛主席暢遊長江兩周年,一大早就把他叫去,直到下暴雨才由王富海班長托著兩腋拖了回來,像隻落湯雞似的,全身泥水淋漓。我們替他脫衣服的時候,看到除了額頭破了一點皮之外,身上還有幾處瘀血斑。他一直昏迷不醒,倒也免受了剛剛那場恐怖。

“水……水……”

“唏,唏,多事,多事……”

“……好大的西瓜呀……甜呀……甜……”他的呻吟逐漸清晰起來,“好大的皂角樹……西瓜呀……龜兒子,真安逸……鳧沙、鳧沙、我會狗刨……看哪個先到……安得兒逸喲,麻得兒甩……扁豆架下渺,喵兒!來,來,我們幾個藏貓貓……猜崩殼!猜崩殼……剪刀、石頭、布……”

奇怪!他的呻吟,給我描繪出了一幅美麗的巴蜀田園風光:在溶溶的夏日裏,在翠蔓綠樹之間,一群光著屁股的四川娃兒在池塘裏嬉戲。他們一會兒鳧水,一會兒在岸上捉迷藏,又偷偷摸到瓜田裏,抱回一個大西瓜,圍坐在皂角樹的濃蔭下猜崩殼兒:“剪刀、石頭、布!”

“剪刀、石頭、布!剪刀、石頭、布!……我得羅,我得羅!”呻吟變成歡呼,又慢慢低弱下去,並且竟可笑地捏起細嗓唱開了四川童謠:“天老爺,莫下雨,保佑娃兒吃白米!……天老爺,嗯……莫下雨……保佑,嗯……”

我覺著腮邊冰涼,一滴淚水不知什麼時候滾落出來。

“毛主席呀!毛主席……我要見見你呀……見見你……我沒有反你呀……忠於你……”

呻吟更清晰了,而且具有邏輯性。為了測試他的神智,老秦趴在他耳邊學四川話問他:“宋副師長,宋副師長,你啷個到北京去渺?你做啥事到北京去見毛主席他老人家沙?”

“降落傘渺,降落傘……我嘟——一下,見了毛主席……他老人家……”

這時,外麵響起嘩嘩的趟水聲。有人來了。

乒!嘩啷啷啷。玻璃被打碎一大塊。

“不許動!誰動就打死誰!”

從玻璃缺口,慢慢試探性地伸進一根烏黑的鐵銃一槍!死的沉默。

烏黑的槍口向牢房裏掃瞄了一遍,我們每個人都感到子彈好似從胸膛頂了進去。

“喂,王班長,王富海。”小順子利用他的特殊身分先打招呼,“宋副……哦,三反分子宋征快玩完兒哪!媽媽的!你們要不趕緊想辦法,專政就專不成啦!”

“人都在不在?”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害怕,王富海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人一個不少。可你們要不快叫醫生來,馬上就要少一個啦!”

“你們這裏不是有個醫生嗎?”停了一會,王富海問道。“報告班長,”李大夫知道指的是他,“可是這裏又沒有亮,又沒有藥,連水都沒有一口,叫我怎麼辦?班長,連裏有醫生,醫務室設備還是不錯的,他要是死了,這個,這個……責任可不輕呀!”

那時,給這個武裝連隊配備了軍醫。外麵的王富海顯然在猶豫,幾分鍾以後,他恢複了往常那種嚴厲的口氣:

“小順子,你把人看好,少一個就找你!我去請示連首長。”“行呀,行呀!媽媽的!隻要你把醫生找來,少一個我把腦袋割下來給你當夜壺使。媽媽的!”

王富海嘩嘩地走了。一股清涼的、甜絲絲的夜風從王富海打破的玻璃缺口吹進來,小順子撲到缺口旁,暢懷地呼吸著。我也下了炕,趟水走到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