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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慣死亡 第九章

夜空,出現了點點膽怯的星光,黃黃的,一閃一滅。一片鋼青色的浩渺的水,一直伸展到深奧莫測的濃黑的夜幕裏。我們這間孤獨的牢房,像一條擱淺的破船,沮喪地被圍在一片汪洋中間。幾聲清脆的蛙鳴,又引起我對媽媽的思念:那一條鋪著碎磚的小路,那一堵殘破的頹垣。這麼大的雨,家裏的房子會漏的吧?要是媽媽病了,誰來給老人家做飯呢?媽媽常常催我:“快三十的人了,該找個對象成家了。要是我病了,誰來給你做飯呢?”媽媽擔心的,隻是沒人給我做飯,倒不是她沒人服侍。平時,她老人家一分一分地節省,總想摳下一點錢給我結婚。但是,在省城裏要養活兩口人,水要錢,電要錢,房要錢,五十多塊的工資,維持下來已勉為其難了,結婚,又怎敢妄想呢?蹉跎至今,形單影隻,連女朋友都沒有找過,青春,就在刻苦的自我改造和勤勤懇懇的工作中悄然流逝了。現在,又被不明不白地送到這個死地,在暴雨下經曆了一次煉獄的火。想到馬克思在《資本論》裏抨擊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時引用的一位法學家的話,“一個人為了一個罪,在一生中數次受罰,這不能不說是驚人的”,不禁憤憤不平起來。再想到剛剛經曆和現在還籠罩在頭頂上的險惡,更是不寒而栗:對自己、對人,都產生了憂慮、絕望和恐懼。媽媽過去常誇我心軟,是個善良的孩子,不知怎麼,我現在覺得我的心突然變壞,變硬了……

這窗前多好。這裏沒有氨臭,這裏的空氣甜絲絲的……這裏有夜空……這裏閃爍著星光。星光逐漸近了、大了,星光中有媽媽的臉……媽媽提著小水桶,在鋪著碎磚的小路上蹣跚我就這樣站在窗口睡著了。

“多事!多事!多事!……”

突然,“多事先生”在夢中大叫起來。我揉揉眼,才發現肮髒的玻璃上透過了微微的晨熹。我的頭腦發脹,兩腿酸麻,隻得仍疲乏地靠在牆上。

“唏……唏……”這次不像是“多事先生”,我看見李大夫在炕上躬著腰,顫顫巍巍地不知在摸索什麼。

“怎麼哪,李大夫?”

“唏……唏……他死了呀……死了……”

“什麼?”啥?”炕上的人,除了“多事先生”全一骨碌翻身坐起來,原來他們也被“多事先生”吵醒了。

“怎麼可能?剛剛他還是好好的。”“殘渣餘孽”說。

“是死了呀,”李大夫帶著恐懼的哭音,“剛剛……我早知道……”

“啥‘剛剛’!”小順子喊道,“現在是啥時候了,還‘剛剛’,天都快亮了!醫生為啥不來!?媽媽的!醫生為啥不來?!媽媽的!”

我們這才從夢裏清醒:醫生為什麼不來?!現在離王富海走時起碼過了四個小時。

我們又一齊圍到宋征身邊。馬力不信似地摸摸他的鼻子,又摸摸他的胸口,頹傷地說:

“就是。心口都冰冰涼了。”

死了。生與死的界線隻此一步。早上出工的時候,小老頭還腆著大肚子,自得其樂地、晃晃悠悠地扛著鐵鍬,對我說,勞動就是好,現在他吃得香了,肚皮小了,老婆對他不滿的煙也戒了,還學會了打爐子打炕;他深刻領會了毛主席要幹部參加勞動的偉大意義;他還能再活二十年,緊跟毛主席幹革命……還沒走到橋頭,他就被喊了回去。而現在,他的“心口都冰冰涼了”。

“嗚嗚……”“殘渣餘孽”抽抽嗒嗒地哭起來,“他是個好人啊……嗚嗚……是個好人啊,說我是反革命還差不多,他是不會反的呀……嗚嗚……”

“殘渣餘孽”在軍閥的槍械所做了十幾年工,集體加入過國民黨,解放後一直在這個農場的機修廠幹活。有人嫌他曆史上有汙點,借故降了他一級工資。他跑去找宋征。宋征一個電話,那人隻得乖乖給他複了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那人一躍成了“革命大聯合”的小頭頭,就把他送來武裝連關進牢房。罪名是“和宋征搞第三次國共合作”。他的悲哀,是真摯的。

“嗚嗚……宋副師長死得冤啊。嗚嗚……宋副師長死得不明不白啊。嗚嗚……”

看到一個身經百戰的、軍齡黨齡比我年紀還大得多的人,一個踏踏實實、平易近人的老革命,就這樣被一群無知的人、尋開心的人、有野心的人踢來打去,還不知用什麼方法致了內傷,終於死在這淒風苦雨之夜,死在一片洪水之中,死在一群陌生的“犯人”之間,而且死前連口幹淨水都喝不上,死後家屬又無法撫屍,隻有一個“國民黨殘渣餘孽”為他致悼詞,為他鳴冤叫屈,我也不禁潸然淚下了。想起他彌留時的囈語,看到這樣一個老革命在死前的昏迷中仍這樣虔誠、真摯,不敢對施加於自己的淩辱表示一點異議和懷疑,我更感到自己像蟲蟻一樣地渺小和無力,更對淩駕於我之上的這種恐怖力量敬畏如神了。

大家沉默了一會,蹲在屍體旁的老秦忽然握起拳頭,用嚴肅的眼光對我們掃了一遍,說:“對的!他死得有問題。李大夫,你說呢?”

“事情是明擺著的啦!”李大夫歎了口氣,“不過,現在有什麼辦法?到處都整死人,有冤無處訴啦。你我都朝不保夕,生死未卜呀!”

天更亮了。雖然太陽還沒有出來,但可以看出今天是個晴天。在屋簷下躲過暴雨的麻雀又很落漠、很寂寥地喳喳叫了。晨光從噴著紅紅綠綠的圖案的玻璃窗外一點點滲進來,但人們的臉並沒有因此而開朗,一個個還是滿布愁雲慘霧。現在已可以看清:宋征皺著眉,睜著眼,嘴角向上,露出一種猙獰的笑容。老頭活著的時候,對人總是和和氣氣的,死以後倒現出一副可怕的麵孔。我抽出他的枕巾,蓋住了他的臉。

“同誌們!”老秦在炕上站起來,又恢複了他素常那種演員的姿態,手往下一劈,並且奇怪地把我們稱為“同誌”,說:“我們要永遠記住這一天,以後,忘記了今天就等於背叛!”而正在這時,外麵又嘩嘩地響起趟水聲。他又急速把手一揮:“散開,快散開!各就各位!”我又趕緊退回窗前。

嘩啷,鎖打開,槍托一砸門。“連首長”劉俊穿著高腰雨靴,拿著一根削得筆直的樹枝跨了進來。王富海跟在後麵。他端著槍,光著腳,沾滿泥汙的綠軍褲一直卷到大腿根上。

“嗯,很好!人都在。”劉俊兩眼把牢房一掃,誇獎了我們一句。他身材高大健壯,要不是前額略嫌低狹,還算得上是英俊魁梧的。他是一九六五年從公安部隊複員的副班長,現在已經是這個不戴帽徽領章的武裝連的“連首長”了。

“這場自然災害,對我們每個人都是場考驗……”

“報告連長:宋征死了。”隻有小順子有膽量打斷他的話。“啥?”他像是吃了驚,臉陡地陰沉下來。“咋死的?嗯?”他氣勢洶洶地跨到炕邊,掀起枕巾看了看,“咋死的?嗯?李方吾,你說!”

“這個,這個……”李大夫嚇得嘴唇發抖。“這個……我……”

“報告連首長,”小順子眨眨眼睛,“他昨天回來到處喊疼,頭疼、心口窩兒疼、肚子疼……”

“誰問你啦!”劉俊瞪了小順子一眼,“你說,李方吾。你是醫生。”

李大夫還是抖得說不出話。

“嗯?肚子疼?……”劉俊思忖著,“是不是絞腸痧?老百姓說的絞腸痧,你們醫生叫啥?”

“說!”王富海把槍對李大夫一戳。

“叫……闌尾炎。”

“對了。就是闌尾炎嘛!過去我們部隊有個戰友就得這個病死的,跟宋征一樣。主要是吃了飯就運動。王富海!”

“有!”

“叫兩個人抬副門板來,收拾出去。”

這時,剛剛竄入我心髒的毒素起作用了,突然有股強烈的報複欲使我不能控製地昂奮起來。

“報告連長,”我向前跨了一步,“這塊玻璃被打碎了。”“嗯?咋搞的?”果然,引起了劉俊的注意。

原來,玻璃上有在“三忠於”活動中用紅漆噴上的毛主席胸像,缺口呈三角形,斜邊正從胸像的麵部切過。

“誰幹的?”他憤怒地大吼了一聲。

“王富海王班長,”我興奮地揭發,“他昨天晚上故意用槍朝這塊玻璃上一捅。”

“唔——”劉俊一下子泄了氣,像多疑的麻雀一樣歪著腦袋。王富海卻馬上惶恐起來,本來就不高的身子又縮了一大截。“唔——”劉俊終於平靜下來,“王富海,把玻璃碴揀起來。別扔到垃圾堆上,放到辦公室主席像的後麵。以後你注意一點,別老冒冒失失的。”

“是!”王富海急忙彎下腰,在水裏慌慌張張地摸索著。大概他的手被碎玻璃劃破了,隻見一縷鮮血悄悄地在汙水裏飄散開去。

“現在,我跟你們講。”劉俊又麵向蜷在炕上的人,用樹枝拍打著雨靴,模仿阿爾巴尼亞電影裏德國軍官的姿勢,“現在……哦,石在,你回到你的鋪位上去,現在,這場自然災害,對我們每個人都是場考驗。昨天你們就經過了考驗嘛,很好嘛。現在,夏秋作物、瓜果蔬菜全部淹了,房子也倒了不少。但是,我們的方針還要放在自己力量的基點上,要大災年奪大豐收,像大寨那樣。我們經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革命群眾是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你們呢?是和革命群眾一道艱苦奮鬥,爭取立功贖罪、寬大處理呢?還是準備頑抗到底呢?當然羅!‘樹欲靜而風不止’嘛,你們當中肯定會有人乘機跳出來表演的。好!我們正要在這場抗災中狠抓階級鬥爭,抓出幾個典型。從今天開始,革命群眾要大幹了,男女勞力統統上陣。管你們的,換個女班長,是貧下中農、共青團員。你們不要以為換了女戰士,你們就可以搗亂羅,逃跑羅,我們就是要這樣考驗考驗你們。誰敢試試無產階級專政的強大威力,我們歡迎……關於宋征的死,也是不可避免的嘛,和自然災害一樣。要奮鬥,就會有……哦,關於宋征的死,不準你們互相議論,不準外傳消息。從今天開始,信件一律要檢查,家屬一律不準探望。如果發現你們不老實,當場銬起來!不信,你們就試試……”

我的老領導就這樣被抬走了,放在一塊濕漉漉的門板上;我剛剛像得到天授似的想出的伎倆也落了空,悲傷和羞愧的眼淚又悄悄流了出來。

隨後,王富海端來一盆玉米餅,發給每人兩塊。“大家節約點吃。”王富海從來沒有這樣和藹過,“這就是一天的飯啦。都吃了,晚上就沒啦。要喝開水也沒有,反正外麵有的是水。大家湊和點吧。連首長還特別關照。吃完飯歇一會再出工,別得了闌尾炎……”

“媽媽的!誰知道晚上還活不活……”

小順子和“多事先生”很快把兩塊玉米餅都吃完。其他人先還遲疑不決,但最後還是把一天的飯全報銷了。

第一線燦爛的陽光射進來了。多麼美的陽光,多麼慘淡的人生啊!

門“吱”的一聲輕輕開了,這還是第一次不用槍托,而是用手推開的。

“大家休息好了嗎?”一個年輕的冀東口音的婦女在門外喊道,“休息好了就出來吧,出工了。”

潘多拉使諸神和人們驚訝了。

——《希臘古代神話傳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有血有肉的軀體會放射出這樣美的光輝。金色的陽光照在她臉上,甚至可以看到她紅潤的皮膚上茸茸的毫毛。齊耳的短發配上圓圓的臉,表現出了無邪的稚氣;肩膀、胸脯、胳膊和手都厚實豐滿,仿佛勃勃的生氣要往外溢出似的。她是當時畫家筆下經常出現的一個典型的農村姑娘,肥腴、嫵媚而又端莊。她背著一支七九步槍,穿著已經被洗得發黃的綠軍裝。而就這種裝束,在我們眼裏也像個天使,露出安詳的、撫慰人心的、好像還有點歉意的笑容站在地獄的門口。所有的“犯人”,包括小順子在內,都乖乖地排好了隊瞅著她,聽她的命令。

當務之急是排水。哪裏能排出去就到哪裏挑溝,十個人要分散開來。大概她和她率領的女戰士們早已商量好的:三個“刑事犯”歸兩名年紀較大的女戰士帶領;李大夫和“殘渣餘孽”兩個老頭子,由一名體弱的姑娘帶領;小順子和小陳兩個年輕小夥子歸在一名“孫二娘”式的女戰士麾下(可是小順子馬上就喊肚子疼,回牢房睡覺去了);老秦“一貫不認罪服管”,單獨由一名“顧大嫂”式的女戰士看押;“多事先生”這個抑鬱型的精神病患者和我這個白麵書生,是屬於既老實而又身體較強的一類,由她親自帶領。

啊!這是命運的安排吧!

空氣清新涼爽。從充滿氨臭的牢房出來,我頭暈目眩,腳步趔趄了一下。她在後麵喊了一聲:“小心!”關心多於嗬叱。這時,隻要兩個平和的字眼,都能給人以溫暖。我心頭好過了一點,定了定神,才看到:災情的確是嚴重的。目之所及,不過是被淋得像一坍坍爛泥的土坯房,和環繞房屋的東倒西歪的樹木;已經坍塌的房子,早已泡成了一堆堆淒涼的荒塚(我們那間土坯房沒有倒塌,簡直是不可解釋的奇跡)。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汪洋大海了。然而,天瓦藍瓦藍的,沒有一絲雲彩,清晨的微風,在水麵上吹起無數細碎的鱗片。大自然以萬物為芻狗,她並不以為這對人是一場災難,仍然到處炫耀她的美麗。我不覺歎息了一聲。

“咋哪?不好走嗎?”她以為我在歎行路的艱難,“來,讓我走前麵。我路熟。”

紅潤勻稱的小腿,矯健有力地趟到我前麵。一圈圈美妙的弧形的漣漪,在小腿肚四周輕漾。這個印象,好像開始驅散籠罩在我心頭的烏雲。我感到一股青春的熱流在搏動,感到一種異性的美對我的刺激。我不由得挺起胸來——我也是個年輕人。遠遠的,其他幾個女戰士都按條例規定走在“犯人”的後麵或側麵。唯獨她,背著槍,用一根樹枝在我們兩個“犯人”前麵全神貫注地探著路。我突然產生異想:如果真有犯人在後麵用鐵鍬這樣一劈……

“喂,班長,”我想,我畢竟是個男人,“還是我走前麵吧。”

“不,”她沒有回頭,“你路不熟。這附近本來就有好幾丈深的大水坑……”

“啊!——”

她的話沒有說完,就傳來一聲慘叫。七八十米的前方,有一個綠衣服的影子一晃,就沒入水麵。

“不好!”我大喊一聲,扔下鐵鍬,奮力向前麵奔去。跑了一大半距離,我也陡地滑進了大坑,接著,我換用自由式的泳姿遊到出事地點。這時,一片婦女的長發像水藻似的正在水麵飄浮著,我一把抓住它,再遊三四米,就爬上她原來滑下去的斜坡,把她拖了上來。

這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婦女。穿著一身補著補丁的綠軍服,雙目緊閉,臉色鐵青,一頭水淋淋的亂發披頭蓋臉,兩隻枯瘦黧黑的手緊緊抓著兩團汙泥。我不能把她放到水裏。隻得抱著她蹲在水麵上。

“啊呀!真虧你!”女班長氣喘籲籲地跑來,“這是劉連長的愛人。她大概是回來給娃娃拿尿}席子的。咋辦?咱們把她抬到羊圈去吧。喂——喂——”

她招呼來幾個女戰士。那群“犯人”仍留在遠處,莫名其妙地向我們這邊瞧著。’

這就是“連首長”夫人!我看到了我們生活條件的普遍貧困,那樣一位威風凜凜的人物,家庭生活也不富裕。我那還沒有完全泯滅的善意,又不自覺地萌生出來。

“先急救吧。”我說,“從這裏趟水到羊圈,至少要趟半個多鍾頭,到那裏,人也完了。你把李大夫李方吾叫來。他有辦法。”

“好,好……”她信任地對我連連點頭,其中不無親切之意。“李方吾——李大夫——你過來——”

李大夫跌跌撞撞地在水裏趟過來,略施小技,不一會兒“連首長”夫人就蘇醒了。

“啊呀!大妹子呀!我這趟可過了次鬼門關呀……”連首長”夫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那死鬼不顧家呀!就知道幹他媽的革命呀!革得他媽的家裏都死光他也不管呀……”“好了,嫂子!好了,嫂子!”……她噘著豐滿的嘴唇,像哄孩子似地勸慰著;用滾圓的、長得很好看的手指替“連首長”夫人理順頭發。“好了,嫂子!人家連長幹的是革命,是國家大事,別怨他……”

這一上午,就因為出了這件大事而在忙亂中過去了,誰也沒有幹一鐵鍬活。我們輕鬆地回到牢房。但一坐下來,就感到饑腸轆轆,玉米餅都吃完了,隻得無精打采地爬上炕,靠在潮濕肮髒的被褥上。

一會兒,門又輕輕開了。她忸怩不安地站在門口。我們都抬起頭,滿懷希望地盯著她,看她是不是給我們帶來了中飯。“石在,你出來一下。”她招呼我。眼裏閃耀著羞澀的光澤。“什麼事?”我跟她走到牆角,問她。

“給。”她拿出一塊用印著花貓的小手帕包著的玉米餅。“就一塊嗎?”我瞥了一眼。

“就一……一塊。”她訥訥地,臉好像一直紅到了頭發根。“這一塊,我們十個人怎麼分呢?”

“就給你的。這是我的一份,你一個人吃。”

“哼哼,”我冷笑著,“你以為我一個人當著他們那麼多雙眼睛能吃得下去嗎?”

“你就在這裏吃,吃了再進去。”

“謝謝。”我輕輕地推開她的手,“這……這我不習慣。”起風了。風徐徐地刮過水麵,拂起她頰邊那一綹新月般彎曲的黑發。這時,我才發現,她左腮靠嘴唇上方,有一顆令人惋惜的、如綠豆般大小的黑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