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死亡 第十章(1 / 3)

習慣死亡 第十章

我知道,宋征在江西時和長征中給當時還沒有打倒的一位部隊高級領導人當過警衛員,宋征的名字就是這位高級領導人取的。在“文化大革命”以前,他們還經常書信來往。宋征和他愛人王玉芳是一九四九年進城後結的婚。她是一位精明能幹的婦女幹部,“文化大革命”前是市婦聯的一名負責人,聽說現在隻不過受了點株連,問題還不大。她不隻是宋征的賢內助,而且是左右手,過去宋征看文件、批條子還靠她。

“嗯,這倒是個辦法。”我說,“可是這樣做合適嗎?你知道我們現在的身分和處境,在無產階級專政下……”

“嗨!”老秦皺起眉頭,“你呀,書生氣十足!現在有兩個司令部,你知道劉俊這些人是哪個司令部的人?毛主席教導我們:要在鬥爭中求生存。小石,現在你、我、他的生命能不能保全就在此一舉了。”

“可是……”我猶豫地說,“怎麼能跟王玉芳取得聯係呢?現在連封信都發不出去。”

老秦兩道炯炯的目光盯著我:“這就看你的了。”“我?我哪有辦法?我看小順子……”

“不行!”老秦向炕上瞥了一眼,“他那些‘哥兒們’屬於毛主席說的‘遊民無產者’,‘有時雖能勇敢奮鬥,但有破壞性’,辦不成事,倒會到處亂說。你別瞞我。我看出那個姓喬的姑娘對你有好感。你要利用她給你寄信。”

“我,我……”我一下子滿臉通紅,但又知道我們這些“犯人”每天形影不離,無法否認這點,“可是……她能冒險給我發信嗎?”

“那——就看你怎樣做她的工作了。”

我被他兩道炯炯的目光盯得低下頭。他見我沉吟不語,又說:

“小石,在這樣的生死關頭,不能再書生氣十足了,你、我,過去都是吃了書生氣十足的虧呀!我現在才知道:活在咱們國家,就離不開政治,你不招它,它要找你,想躲也躲不過去。你老兄在五七年發了昏,歌頌什麼人道主義,後來不就上了‘陰謀,的當嗎?現在你關在牢裏,搞得家破人亡,還想潔身自好,擺出中世紀的騎士風度,不叫女士們去擔風險,或是想跟人正正經經地談戀愛,就像小說裏寫的那樣,你能辦得到嗎?老實說,姓喬的是個傻姑娘,可你是栽過跟頭的人了,應該懂得功利主義了。你現在就得籠絡她、利用她,讓她做我們的‘堡壘戶’……”

滿紙荒唐言

——摘自《紅樓夢》近幾年來,我的生活用四個字就能概括:事與願違。這一次又是如此。本來是想拒絕和她有管與被管之外的來往的,可是現在還非要設法和她建立某種暖昧的關係不可了;本來是已經生死置之度外、聽天由命的,可是在危機真正來臨時卻又有生的留戀,非要積極地去求得解脫不可……老秦對我的動員,盡管有點似是而非,可我也無法反駁他。那的確是從生活中得出來的經驗。有時,我覺得他真是個梅菲斯特斐勒司,雖然會引誘我去犯罪,但卻給我開了新的思路。他善於把抽象的政治概念用到生活實際中去,為自己的行為和利益辯護。我是沒有這種本領的。

奇怪的是:自那天我答應老秦去試一試以後,就被一種非常複雜的情緒緊緊抓住。基本上,我還是認為正在無產階級專政下改造的時候,搞不允許做的事是犯法犯罪,對她來說更是不正當的,可是這種犯罪感卻會成為一種刺激,激起在劉俊這些人手下既恐懼而又不甘俯首貼耳的反抗性和報複欲。這種情緒使我興奮不已,甚至緩衝了我悼念母親的悲痛。

但是,這幾天我找不到和她說話的機會。這種話,又不是出工、收工時三言兩語能說清的。雖然我彎著腰在水田薅草,她就坐在渠壩上乘蔭納涼,而咫尺天涯,我隻能在偶爾的一瞥之間接受她脈脈含情的目光。

一天中午收工回來,小順子又向大家宣布了一個小道消息:因為現在“犯人”都和大隊在一起幹活,看守用不了那麼多人,稻田薅草任務又很緊張,連隊準備撤下全部女戰士,再把王富海派來看押我們。

“……哥兒們還告訴我,”小順子又說,“這些天連裏是因為受了災,又搶著薅草,沒工夫整咱們。等秋收一罷,媽媽的!連裏就開始一個個收拾咱們了,咱們大家都當心點,媽媽的!該寫遺囑的就寫遺囑吧……”小順子雖然不出工,也沒挨過打,可他總自覺地把他劃在我們一起。

下午出工,走在路上,老秦對我說:“這事再不能拖了。現在,第一步,你必須扯著她,叫她設法賴在‘學習班’看我們。她要是一調走,這事就弄不成了。”

我思忖了一下,就裝著係涼鞋的樣子,蹲在隊列外麵,等她和“多事先生”。

“怎樣?聽說你們女戰士都要撤換下去。”他倆走上來,我插在“多事先生”和她之間。

“就是。”她向我嫣然一笑,“你著急啥?”

“你能不能爭取留在這裏看我們?”

“你放心吧。”她在我身後說,“我都說好了,不會把我撤下去的。明天灌玉米地的水,我讓連裏派我領你和這個瘋子去。明天我把那個本子給你看。”

第二天早晨出工,果然,除了她,別的女戰士都撤下去了;王富海又走馬上任。我們呼完口號,她把我和“多事先生”叫出隊列,押我們到玉米地,其他人由王富海押到水稻田。

洪水從山上衝下來的礦物質和羊糞,等於給田野施了一次肥。玉米長得黝黑茁壯,頂端都抽出了粉紅色的花穗。寬大的葉片在晨風中抖掉了晶瑩的露水,發出一片柔和而歡快的颯颯聲。渠壩和溝沿上,長滿肥嫩的豬耳菜、碧綠的野薄荷和高大茂密的艾蒿。清晨的空氣裏彌漫著沁人的清香和一股好聞的苦味。

“快!給你。你鑽進玉米地裏去看。”還沒開始幹活,她就從懷裏掏出一個小本子,夾在《毛主席語錄》裏塞給我。然後押著“多事先生”去渠口開水管。

我急忙鑽進青紗帳。一看,這不是什麼中央文件,而是封麵上寫著“一百個怎麼辦”的油印小冊子。翻開來,裏麵寫著“受了批評怎麼辦?“看到同誌有缺點怎麼辦?”“在榮譽麵前怎麼辦?”“工作不容易展開怎麼辦?”“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有衝突怎麼辦?”等等,整一百個問題,每一個問題下麵注明《毛主席語錄》裏的頁碼。原來這是一種對號入座,“帶著問題學”《毛主席語錄》的輔導材料。

我失望地把小本子一合,又懷疑她是在戲弄我。但轉念一想,她知識淺薄,大概真的把這種學習方法看得非常奇妙,以為我會在這裏麵尋找到解救自己的方法吧。她的好意,總還是應該感謝的。

刷、刷、刷,她也鑽進了玉米地,頭上沾著點點粉紅的玉米花穗。

“瘋子把水管放開了,水到這裏還有一會兒。”她興奮得臉都紅了,“你看了嗎?對你解決問題有幫助沒有?”“謝謝你。”我站起來,把小冊子和《毛主席語錄》還給她,“有幫助,當然有幫助。”

“上麵來人說,啥問題都能從這裏麵找到解決:中國的,世界的,個人的,這裏麵都寫著哩!”她把小冊子包好,小心地揣到懷裏,仰起臉看著我,“可我文化淺,找了半天找不到:為啥叫你這樣的好人受罪,叫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得意;為啥咱們的生活好了一陣子,又過開了一九六。年……”

“別……別說這些了吧。”我不安地向闃無人跡的玉米地望了望。

“好,瞧你……”她嬌嗔地向我瞟了一眼,轉了話題,“哎!他們說你過去是詩人,啥叫詩人?”

“詩人嗎?”我‘哼”地冷笑一聲,一接觸到個人問題,牢騷就來了,“詩人就是專門說廢話的人!”

“瞧你!啥都不給我說實話!”她噘起好看的嘴,裝出氣惱的樣子,“你以為我不懂,看不起我。我以後不跟你好了!”啊!但願時光在瞬息之間退到十二年前,讓我在那迷人的晴朗的藍天下,在那迷人的碧綠的青紗帳裏,重新開始……

“唉——”而那時,我隻能歎氣,用無可奈何的調子說,“我不是不跟你說,我現在說什麼也沒用,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身分和處境……”

“我不管!那有啥?你不也是人嗎?”她又轉嗔為笑,安慰我,“你放心,就是你勞改,我也看你去。不過……”她截住話,沉吟著,低下頭看著疊在一起的兩手。

我沒有敢接她的話問下去。和她單獨在一起,我既有從來沒有體驗過的那麼一種微妙的激動,又有一種仿佛瀕臨深淵的畏懼。這二者彙在一起,化合成了一種極為煩躁不安的心情。還是老秦說的對,在這裏不可能像小說裏寫的那樣正正經經地談戀愛,何況戀愛對象又是直接看押我的戰士。現在,槍就在她背上熠熠閃光,而且她每天都要到“連首長”那裏去報告我們“犯人”一天的言談動靜。我隻覺得四周都充滿了陰謀,到處都是陷阱;一個陰謀套一個陰謀,一個陷阱連一個陷阱;他們張開網要羅織我們,我們又操起盾牌對付他們。於是,我極力想在她那純潔光燦的臉上看出什麼陰影,找到什麼值得懷疑的東西,哪怕是一絲不自然的笑容也不放過。

“那麼,我倒要問你,你怎麼能讓劉連長聽你的話的:你說不撒下去就不撤下去,你要把我們帶來放玉米地的水就來放水。你們究竟是什麼關係呢?”

“沒……沒有……”她馬上慌亂起來,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躲開我的視線,“沒有……啥關係也沒有。”

“我不信!”我更懷疑了,“好,你既然不肯說實話,我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我扛上鐵鍬,準備鑽出玉米地。“別……別……你回來。”她緊張地抓住我的胳膊,“我跟你說實話吧,我……我……我就是跟他說我受不了大田的苦。”

“那他就不叫你去大田受苦了?”

“我……我就讓他……讓他在我臉上擰了一下,我就跑出來了。”

“就這點?”

“就這點。我知道他安著壞心,我提防著哩!”她用噙著淚水的眼睛祈求地望著我,“你放心吧,放心好了。我絕不讓他沾著便宜。”接著,她歎息了一聲,又有點懊喪地說,“我本來不想跟他們混在一起,可現在……現在……算了!現在不跟你說這些,以後慢慢跟你說。”

在外麵,自“文化大革命”以來,我也曾聽到過不少利用手中的一點權力胡作非為的事,何況這樣一個偏僻的連隊。看來,她說的是可信的。

“好吧,”我紅著臉,壯起膽子說,“那麼……那麼你替我辦件事,行不行?”

“你說吧,啥事我都能替你去辦。”她又興奮了,仰起孩子般天真的臉。

“你替我去發封信。不要在團裏發,拿到外單位的郵電所發,行不行?”

“那有啥!拿來吧?”她整整衣服,一掠頭發,仿佛現在就要動身似的,“我到公社的郵政代辦那裏去發,就十來裏路,近得很……你放心吧,啊,我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的……”她流露出一種極為滿足的溺愛的表情。我發覺,她把我的懷疑,當成了嫉妒,當成了愛的表示。

晚上,吃完晚飯,我向老秦報告了今天的結果,當然略去了所有的細節。

“好!這就好!”老秦像電影裏運籌帷幄的將軍,在牢房裏興奮地踱著方步,“現在的問題,就是怎樣寫這封信了。”我們進一步商量,這事與其瞞著大夥(在這個狹小的死屋,幾乎是不可能的),還不如調動起人們的“積極性”,群策群力。於是,由老秦向大夥說明利害關係,不能坐以待斃,使得除“多事先生”外的人都動開了腦筋。而老秦的確也有大將之風,很能采納各種意見,最後製訂好方案。

“第一,我們還不能完全相信這個喬班長。”老秦說,“要是她把這封信交給劉俊,那就整死我們也有道理的了。所以,這事得分兩步走:第一步,先和王玉芳取得聯係,自然,這還得要這個喬班長轉信。她真肯發信,轉信也不會有什麼問題。等王玉芳回信來,咱們再把詳細情況寫出去。第二,就是這第一封信,也不能讓人看出是我們寫的,我們用左手寫,即使落在他們手裏,也查不出筆跡來。”

“不行,左手寫的字一看就看出來。”馬力說,“要是他們查的時候,也叫咱們每個人都用左手寫幾個字,那不露餡了?”

“有了!秦技術員,”一向沉默寡言的小陳,忽然用顫抖的手指指著牆上糊的報紙,“我們學那……反特小說寫的……用報紙上的字……”

“媽媽的!你這招太絕了!”小順子一拍大腿。

“‘夫子不言,言必中’呀!”李大夫抹著胡子微笑著。“行!”老秦也誇獎小陳,“真有你的!”

隨後,由我擬了稿,得到了老秦認可,大家就在昏黃的燈光下在牆上尋找需要的鉛字(幸虧我們牢房的電燈是徹夜不滅的)。找見了就用指甲剜下來,沾上李大夫剩的玉米糊糊貼在白紙上,花了好大工夫,我們用型號不一的鉛字拚成這樣一封信:王玉芳同誌:我們急需和你取得聯係,如你想知道你愛人的死因,請速照信封的地址和姓名來信。

信拚好了,但信封是不能用鉛字拚的。老秦問我:

“這個喬班長會寫字嗎?”

“我想會吧。我記得她好像說過,她念過兩年小學。”

“好,信封就叫她代寫。小石隻寫一張王玉芳姓名地址的條子交給她。這樣,就是發現,信裏根本查不出筆跡,信封的筆跡又是這個姓喬的。怎麼樣?這樣就絕對保險了!”老秦洋洋得意地說。

第二天,在玉米地裏,我把封好的信和王玉芳的姓名地址父給她。

“王玉芳?”她皺起眉頭,“是個女人的名字。”

“當然,當然是個女的……”

“咋?你不是說你家裏沒人了嗎?咋又出來個女的?”“那……那是我姑媽,當然是個女的。”

“哦——”她舒展開眉頭,對我莞爾一笑,可是又馬上疑問地歪著頭,你姑媽有女兒嗎?”

“沒有……隻有兩個表弟。”

這些話我都是隨口說出的,連自已聽了,都憤恨我說謊的本領。但是,在一連串恐怖和痛苦把對前途的希望摧毀以後,人就會沿著一個斜坡不由自主地滑下去。當時,我既憤恨我竟然會說謊,又憤恨我竟會因為說了謊而感到憤恨。

“好!”她揣起信,又在胸脯上按了按,“下午我請個假,到公社去發。你姑媽一有回信,我就給你。”

“要寄掛號信。你會不會寄掛號信?”

“就你會,我啥都不會!”她撒嬌地說。“寄掛號,貼兩張郵票,還向郵局要個條子,對不對?”她得意地望著我。“對。可這是本市的,你貼一毛錢郵票就行了,不用多花錢。條子拿回來交給我,錢你先墊上,行不行?”

“看你說的!”她壓低了聲音,“告訴你吧:我有錢,這些年我存下些錢來著,以後你出來好花……”

炎熱的、幹燥的風,從南邊沙棗林吹來,帶有一股熱辣辣的香味。遠處,連綿的山嶺在耀眼的陽光下失去了立體感,像圖畫一樣貼在薄薄的乳白色的霧氣中;近處,黃色的渠水在歡快地流淌;淙淙地翻過用草築成的小壩,衝起一層層活潑的漣漪。“多事先生”坐在田口旁,背對著我們,一動不動。她似乎期待我說些什麼,把槍換在另一隻手上,往我身邊靠了靠。我聞到她身上、她頭發上散發出的少女的溫馨,我感到那被壓抑的愛的欲念要覺醒過來。但是,那又反而會喚起我的羞恥心,引起我的內疚,使我更加痛苦。我頑固地抗拒從她身上向我衝擊來的引力波,緊緊地咬著下唇。

“你咋哪?好像不高興。”她開始覺察到我的表情。“我沒不高興,我總是這樣。”我向她痛楚地微微一笑,“我覺得……我覺得應該謝謝你。”

她噗哧地笑了起來。

“你們知識分子哪,花樣就是多,怪不得人說知識分子難鬥,啥‘謝謝’哪,‘以後不要送’哪,“錢’哪啥的!我看你就是看不起我們貧下中農!”

“不……不是!我是怕你也遭到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