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鄂爾多斯最大的亮點!什麼人均GDP超香港,這個世界第一,那個全國折桂,比起就要消失的毛烏素沙漠來,那隻是小捏捏的事情。”
老全慷慨激昂地結束了發言。
老全說話總在點子上。我知道,老全窮其一生,都在尋找鄂爾多斯的亮點,謳歌鄂爾多斯的亮點,就像一隻從來都不知道疲倦的老夜鶯。幾十年來,他寫了無數篇激越而又美麗的抒情散文,蜚聲文壇。他主政盟電視台後,又寫過許多電視散文,他的那些美文幾乎都是在踩著鄂爾多斯發展的鑼鼓點兒前行。我想,人們若是把他的作品按年代整理,你就會清晰地看出鄂爾多斯三十餘年來的發展軌跡。
老全善於發現亮點,他發現大亮點後有時會興奮地告訴我,鼓動我去創作。
九十年代初期,當鄂爾多斯開始整理支離破碎的準格爾高原,輸入黃河的泥沙含量有所減少時,就是老全及時發現並鼓勵我深入準格爾山地的溝峁梁壑裏采訪調查。對環境的關注,是我非常願意並且十分投入做的。我根據調查的素材,采寫了報告文學《綠色壯歌》,並發在《人民日報》大地副刊上。這也算是我們這些小文人對推動鄂爾多斯綠色進程的一點貢獻。
現在,老全又鼓動我:“大事件,全方位,看你的手筆了!”
我還被綿延的沙海糾纏著,真的不敢相信毛烏素沙漠就這樣消失了。老全說得沒錯,這件事情太大了,大得不敢讓人用筆鋒去觸摸。但漸漸退去的毛烏素沙漠,又給我強烈的刺激,讓我蠢蠢欲動,躍躍欲試。我承認,我是個環保主義者,是綠黨。
我站起說:“假若我能親眼目睹毛烏素沙漠在鄂爾多斯境內消失,我會覺得是自己人生的一大幸事,因為我的青春和汗水曾經灑在那片沙漠上。年輕時,我也參加過愚公移山式的苦鬥,在與沙漠的博弈中,我們曾經是失敗者。現在毛烏素沙漠即將消失了,我需要知道的是,我們究竟掌握了什麼樣的法寶,才降服了為害千年的毛烏素沙漠?以後這幾年,我會與殘存的毛烏素沙漠共舞,用我手中的這支筆,記錄毛烏素沙漠在鄂爾多斯境內消失……”
老全帶頭鼓掌,並鼓勵我:“也許,這是一個偉大的見證。”
他又提醒我道:“毛烏素沙漠中的最大亮點是綠色烏審,而烏審召又是綠色烏審中的……你最好先到烏審召走一走,看一看。沒有第一手的素材,再妙的筆也生不了花。”
現在,老全索性連烏審旗都不稱了,改叫綠色烏審了,可見烏審旗變化之大。過去,烏審旗這個名字幾乎就是大沙漠和貧窮荒涼的象征,而烏審旗境內的烏審召又是全國有名的“牧區大寨”,這個名字又是人們改造沙漠的象征。對這塊傳說的毛烏素沙漠裏的綠色名珠,幾十年來我是心儀已久。多年前雖到過一次,卻未見到它的美麗容顏。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時候,我曾與兩位著名作家和《人民日報》一位記者結伴去過一次烏審召。他們從北京來就是想看看烏審召,想反映一下烏審召在新時期的變化。那時正是初春時節,內地已是草長鶯飛、雜花怒放了,可鄂爾多斯的風景還不行。我告訴他們,烏審旗和內地至少差一個節令,現在沙漠上的牧草和沙柳都還沒有返青,現在去了最多也就是草色遙看近卻無。他們說我們就是到毛烏素遙看草色來了。於是,我們興致勃勃地結伴去烏審召。
清晨從盟府東勝離開時隻有一點料峭的小風,可進入到毛烏素沙漠的坑窪土路,就明顯感到車外起風沙了。天空也變得灰蒙蒙黃澄澄的,揚起的沙塵打在車上沙沙作響,越野汽車載著我們在毛烏素沙漠裏穿行,越過一道又一道明沙,我們就像在“黃海”上顛簸,車外世界全是風沙,遠看近看也沒星點草色。快到烏審召時,車還陷進了沙裏,司機加大油門,汽車嗡嗡著拱沙,就像負重的老牛哼哼了幾聲,再也不動窩了。
司機惱怒地說:“我這車還沒被誤住過哩。”
當時我們乘坐的車是盟內罕見的豐田越野巡洋艦,這是時任伊盟盟委秘書長、著名作家阿雲嘎專給我們派的。司機拉開車門下車,呼地湧進一股風沙來,車內立即一團粘稠,人們急忙捂住了口鼻。司機圍著車輪擰來擰去,我知道他是在給汽車掛加力。當司機鑽進車內時,已經是個土人,連眼睫毛都沾著黃塵。他用毛巾擦著臉,嘟噥著說:“來這窮地方做甚?做甚?”
幸虧是越野性能甚好又有加力的巡洋艦才將我們帶到了烏審召。司機直接將車開進了烏審召蘇木的院裏,蘇木的幾位領導早就在等候我們。蘇木長見麵就對我們略帶遺憾說:“你們現在來的不是時候,再過兩個月你們來看,這地方有樹有草有野花美著哩。”
然後他給我們介紹烏審召,當年的牧區大寨,新時期的綠化典範,草有多少畝,樹有多少株,大小牲畜有多少頭隻,甚至連適齡母畜有多少都給我們一一介紹。總之這裏是人畜兩豐,樹多草美的好地方。可我望著窗外扯不斷的黃色帷幕,心想,那些樹和草在什麼地方呢?蟄伏在莽莽黃沙裏嗎?還在等待雨水的滋潤,春風的喚醒嗎?我也知道,初春時節的草原是沒法看,但我心中還是有不小的遺憾:這是我們的綠色明珠啊!我多麼希望它一年四季常青,再也沒有這麼多的風,沒有這麼多的沙!
風沙和早春天氣讓我不識烏審召的真麵目,後來我在創作報告文學《綠色壯歌》時,也沒有提及烏審召,對我來講不能不說是遺珠之憾。多年來,這事已經成為了我的歉疚,總想有機會再訪烏審召,為烏審召寫些什麼。可眼下,入冬以來幾乎沒有下過雪、開春以後沒有落過一滴雨,也不知毛烏素沙漠的草返青了沒有?若是這時去烏審召,還是讓我有些擔心,我對老全說:“等草長起來了,我一定要去烏審召看看。”
轉眼到了夏天,鄂爾多斯的旱像仍在加劇,還是沒有一點雨水。聽人說,鄂爾多斯的西部牧區草原連草都沒有返青,草原上的草全是枯的,幾乎跟嚴冬季節並無二致。這天,我和市裏幾位作家受市領導之邀,一起在成陵風景區蒙古包內喝早茶。喝茶之間不由自主地談起了鄂爾多斯的生態建設,重點又是漸行漸遠趨於消失的毛烏素沙漠。
老全問我:“你去烏審召了嗎?”
我說我還沒有去。老全替我著急,說:“那你還等什麼呢?”
我說我還有些事情,實際上我是被烏審召的忽然變化搞得有些猶豫不決了。通過媒介,我知道烏審召那裏已經成立了烏審召化工園區,並有數個投資幾十億的企業進駐,據報載一個什麼年產百萬噸二甲醚之類的化工企業已經投產。一想到當年的“牧區大寨”現在成了化工園區,我的心中就有些發緊。我對化工企業心存恐懼,它們給我的印象基本上都是高度汙染環境的,是該毫不客氣關停的。
前些日子,我陪從北京、天津、保定來的兵團戰友重返當年與沙漠苦鬥的黃河灣,一路走來,戰友們都對鄂爾多斯的變化讚不絕口,讓我這個仍留在鄂爾多斯的老知青臉上很有光。我和他們乘車從一條沙漠公路往黃河邊上走,路兩旁的沙蒿爬滿沙障,滿眼叢綠,戰友們都說沙漠比過去好看多了,要不總書記會表揚呢!
我說今年天旱,要不更好看。我正得意著,眼前出現了一片灰蒙蒙的堿湖,車也走上了一條坑坑窪窪的堿土路,立即顛簸開了。眼前這段路,我也鬧不清是修好的瀝青路被堿麵子燒壞了,還是鋪油路時就把這段放棄了,便脫口道:“哪來這麼段破路?”
戰友們笑著譏我:“虧你還當過交通局長哩。”
一輛輛汽車在這條堆滿灰堿麵子的土路上顛簸著,車輪帶起烏灰的堿土麵子,裹著堿塵滾滾馳來,嚇得人們趕緊關車窗。我看到堿湖邊上有一個連院牆都要倒塌了的化工廠,破爛的廠房,高高的煙筒竟然還往藍天上噴著烏黑的濃煙,其髒亂汙染跟裝扮美麗的沙漠形成了極強烈的反差。
戰友們都不說話了。
我悶了半天,罵了一句道:“這是啐在鄂爾多斯臉上的一口臭痰!”
說實在的,我真是懼怕工業化。
我直言不諱地向老全和那位領導,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領導說:“你講得那是初始工業,那是對環境,對土地的野蠻掠奪和破壞。鄂爾多斯能走到今天,就是因為我們搞了循環工業。鄂爾多斯經濟要發展,生態要恢複,就必須搞工業化。工業化與環境治理,並不是不可調解的矛盾,也不像你想象的那樣你死我活。”
老全問:“你說的循環工業我們可以不可以理解為綠色工業?就像綠色烏審那樣?”
領導說:“綠色應是一個文明的概念,它的本質應是和諧相處。工業與農業、與牧業、與草原沙漠,與大自然都理應和諧相處。總之,我是一手要金山銀山,一手要綠水青山。”
我問:“假設隻有一種選擇呢?”
領導笑著說:“我剛才說了,這是一種文明的概念。綠色文明是一種複合性的文明,它需要集中我們各個研究領域的最科學、最先進的思想、技術和成果。”
我想起了錢學森的沙產業理論,錢老講的是知識密集型。
老全對我說:“我覺得你還是快點去烏審召看一看。烏審召這個點,即有曆史的意義,也有現代的意義……”
領導也鼓勵我說:“你要去看烏審召,我給你安排。”
於是,我去了烏審召。
車子馳過康巴什新城,這個鄂爾多斯人民在毛烏素沙漠中建起的現代化城市,同樣是鄂爾多斯人民改造毛烏素沙漠的靚麗一筆。進入新世紀時,康巴什還是黃塵滾滾、寸草難生的一片荒漠,其風烈沙也狂,它除了從天空直接給內地輸送沙塵外,我還真想不起這塊地方千百年來還有過別的什麼貢獻。當市委、市政府為了拉大城市,加快鄂爾多斯的城市化進度,決定將市府選在這裏時,人們以為鄂爾多斯市的領導瘋了,當時,質疑聲、責罵聲到處都可以聽到。
鄂爾多斯人硬著頭皮幹了下來,僅僅五年光景,毛烏素沙漠裏出現了一座花園般美麗的現代化城市。綠草濃蔭間,豎立著最時尚又不失鄂爾多斯元素的圖書館、歌劇院、會展中心、博物館等建築,這些建築就是放到任何一個世界大都市都會為之增色。街道筆直寬敞,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當人們在這座城市內徜徉、品頭論足時,可能已經很少有人知道這裏五年前曾經是直逼盟府東勝城的毛烏素沙漠,而且已經與庫布其沙漠形成了握手沙。
康巴什曾是毛烏素沙漠北上的先頭部隊,這就是它的曆史定位。
現在,我在車上放眼眺望康巴什,大旱之中仍是滿眼綠色,樟子鬆已經爬滿了望也望不盡的沙山,在綠茵茵的半山腰裏有澆水車蜿蜒,這座城市已經找不到沙漠的痕跡,除了林木、草地、雕塑、公園、河流就是宮殿般的現代建築。
當車輛順高速公路南行馳入毛烏素沙漠腹地,康巴什漸遠,巍峨的成陵及一幢幢牧人的天藍色別墅漸近時,我忽然萌生這樣一個感悟:鄂爾多斯在蒙古語中不就是多宮殿的意思嗎?八百年前,當蒙古人以鄂爾多斯的名字命名這塊土地時,究竟是對未來的期許還是當時鄂爾多斯的真實寫照,我們可能說不清楚了。但我知道的是,現在鄂爾多斯大踏步的工業化進展、城市化進展,才賦予鄂爾多斯以名副其實的意義……
鄂爾多斯,多宮殿的地方,一個多麼浪漫充滿詩韻的名字啊!
三、你說,把它恢複成原樣?……到了烏審召,我不能總看非典型化沙漠吧?
車在起伏的綠海中行進著,若不是偶有黃色的沙磧出現,讓人不敢相信我們是行進在莽蒼蒼的毛烏素沙漠裏。十五年前那條通往烏審召的舊道還在,不過已經換成了亮亮的黑色油麵,路麵非常潔靜,被風吹得沒有一點沙塵。路上,還不時有野兔子機警地躥過去,引得我們尖叫、驚喜。一路行來,原來大起大伏的黃色沙漠上,全鋪上了沙蒿、沙地柏和各類沙生植物,就像一塊塊碩大的綠色地毯,從我們的眼前飄浮到很遠很遠的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