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在她麵前的,是一座碩大無朋的廠房,它像個大屏風似的矗立在工廠的最前端。廠房上下,是渾然一體的玻璃鋼窗,遠遠看去,隱約可以瞅見廠房內影影綽綽的巨型機器,聽見陣陣轟響的馬達聲,說明這些機器正在運行中。這是一種鋼鐵奏鳴的現代主旋律,是生活中莊嚴的美,也是蕭奇早已心向往之的圖景。
在這座大屏風式的廠房最高層的紅色鋼窗上,高懸著一個巨大的標語牌,牌上印著十九個大紅字: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這是大躍進年代碩果僅存的遺跡了。看見它不由又令人揭開那荒唐年月的畸形記憶之幕:大煉鋼鐵、大辦食堂、大抓麻雀、大放高產衛星以及畝產十萬斤糧的神話……但是,不管那場大鬧劇是如何以億萬人的血汗白白流淌而告終的,而這十九個字在當時所喚起的人們那種不可遏止的勞動熱情和幹勁,卻充分顯示出中國人民要求改天換地、摘掉貧窮落後帽子的非凡氣概和巨大潛力。因此,蕭奇盡管對大躍進違反科學規律的種種愚蠢做法極為反感,但對這十九個字所構成的新的產詞組,始終保持著苦澀的親切之情。她常想:如果當年不是僅僅舞個人主觀意誌隨意挫傷人們對生活的美好追求、任意揮番容國人廉價的汗水,那麼,這個新的詞組的外在含義,在人們的心目中,還是彌足珍貴的。
望著麵前工廠宏偉的場景和高懸著的那排遒勁挺拔的大標語,蕭奇不禁浮想聯翩,感慨萬端……
沉思良久,她轉過身來。一抬頭,突然發現離她不遠的地方,佇立著一位青年男子,他也正神情肅然地凝視著廠房上的那幅大標語。西下的夕陽照在他的身上,為他那高大的身軀鍍上一層光暈,越發顯得輪廓分明,體魄偉岸,呈現出男性所特有的迷人風采。未假思索,她一下子便認出此人來了一在今天迎新會上代表新職工發言的那個周向明。他現在來到這裏做什麼呢?瞬間,不知為什麼,她的心髒竟不禁怦怦地跳了起來。
他似乎沒有看見她。是有心,還是無意?
蕭奇心裏有點兒不是滋味。她不是一向很引人注目嗎?
她想馬上轉身走開,以表示她對他的冷遇一種心理上的抗議。可是,此時她的雙腳怎麼也邁不動了,反而,身後像是有人用手推她一把似的,她竟跨向周向明麵前,主動地招呼道:
您好!同時伸出了右手,認識一下好嗎?我叫蕭奇。她又自報了家門,臉頰覺得熱辣辣的。
隻見對方微微一怔。是裝出來的還是真情的流露?不過,他很快就把臉轉過來,略有點拘謹地握住了蕭奇的手,拘謹中還略略帶有一點兒男性的矜持,說:
你好,我叫周向明。
我已經知道您的尊姓大名了,蕭奇含笑說。經過瞬間的自我調整,態度變得灑脫自如,而且還恰如其分地含有不卑不亢的分寸一在這方麵,她是很會掌握適度這個藝術的。
噢?周向明似乎有點兒驚訝,但又不無高興之情。蕭奇從那抖動的濃眉下猛地一亮的眼波中,已經感覺到了。
在上午的迎新會上,我已經榮幸地聆聽了閣下精彩的演說。蕭奇又繼續笑著說,話裏帶有些許雅謔的稱讚,但絲毫不讓人感覺出是那種討厭的恭維。
過獎了!周向明笑了,像孩子般的天真;嘴唇兩邊牽動兩根剛毅的紋路,聽說你是老北洋的?他迅速把語氣一轉,友好地反問道。
噢?蕭奇倒有些真的驚訝了,您是怎麼知道的?她問。
不過,他卻笑而未答,隻是有興趣地望著她,望得她有些不好意思。
可是現在叫天津大學。蕭奇故意在糾正他。
這個我知道,周向明仍然笑意盈麵,天津大學的前身不就是老北洋大學嗎?它是我們國家的第一所高等學府,比我們淸華的資格還老呢!周向明這番話帶有明顯的尊重對方的口吻,態度是真誠的,無絲毫討好之嫌。
周向明所說的確是事實:在解放初期的大規模院係調整之前,天津大學就是著名的北洋大學。但是,蕭奇卻不願多談此事。因為在一九五七年的那場使廣大知識分子無辜獲罪的運動中,天津大學的校園裏,曾有數百名師生由於要求恢複北洋大學的校名,而被打成右派分子,成為萬劫不複的階級敵人。從此,人們不僅談北洋色變,而且連北洋大學的校訓實事求是四個字,此後也從天大師生的心中抹掉了,剩下的是無法消除的心有餘悸。作為一九五七年人學的大學生,蕭奇也被這無所不在的餘悸所感染,從不願議論這個令人不快並喚起人痛苦的話題。誰知今天周向明卻意外地挑起這個話題,她此時當然仍舊不願議論它。可是,又使蕭奇感到奇怪的是,周向明怎麼知道自己來曆的呢?因而,她又饒有興趣地問道:
你怎麼知道我是老北洋的?不知不覺中把您換成你了。
怎麼能不知道呢?你是那樣的……那樣的……引人注目。周向明琢磨半天才找到這個詞兒。不過,說過之後,他自己竟先笑了,笑得很真誠、很坦率。
真討厭!蕭奇在心裏罵了一句。看來,她現在又成為人們注目的對象了。這是她最忌諱的一件事情。早在離開學校之前,她就一再地暗暗囑咐自己:到了新單位之後,千萬別特殊、別突出、別標新立異,別引人注目;要處處表現和平常人一樣,不!要比平常人還平常。須知,這兒可不是天津大學。不,即使在天大,她也早已被人們注目了。為她的服飾,為她的舉止,為她的總是讓人感覺的與眾不同;團委的那個嚴肅得連驢爬樹都不願笑一下的副書記,曾經不止一次地在全校的團員大會上點她的名。當然,那種點名總是將她與資產階級聯係在一起;也總是與她的作過前清縣太爺的祖父和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留過學的父親以及曾是蘇州東南大學校花的母親聯係在一起。因而,她在全校便出名了。她為此委屈過,傷心過,懊惱過;也曾不止一次地認真、嚴肅、虔誠地檢討過自己的非無產階級思想意識和思想作風,當然,她的檢討也從來未被認可。所以,在這次離開天津之前,她就把自認為能夠惹人注目的衣著全部處理掉,換上一身最標準的藍灰色人民裝無意之間,把那件毛藍布上衣也帶來屍;頭發早在半年之前就不再燙了,盡管燙發更能增加她的幾分嫵媚,還可以遮蓋一點稍嫌過大的前額;高跟鞋也束之高閣,換上了最普通的平底帶襻的黑布鞋……
如果有可能,她真願意打扮成一個村姑。目的就是不引人注目。誰知,事與願違,剛剛來到這個新地方,又引人注目了。蕭奇有點兒奇怪,自己難道真的像她的一位知己學友所說的那樣:就是把你的臉上塗上一層灰,你也比別的女人突出;瞧你那兩隻眼睛吧!問題也許就出在這兩隻眼睛上。是的,這雙倒黴的眼睛!據母親說,她剛剛出生的那個瞬間,眼睛便迫不及待地睜開了。兩個小眼珠兒,像一對發光的小黑豆豆。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們給她的眼睛所加的形容詞就越來越多了:什麼兩顆黑寶石啦,兩泓春水啦,兩道迷人的秋波啦,夜空中兩隻晶亮的星星啦……等等等等。上了大學之後,同班的一位調皮的男同學甚至挖苦般地說:蕭奇那兩隻會說話的眼睛,是一對能掏走男人三魂六魄的鉤子!對於這些並非完全善意的形容詞,蕭奇過去從不介意。她心裏完全明白:容貌出眾,有自己的性格、有才能、有特點的女孩子,從來就是人們最有興味的談話資料;你對此越介意,人們議論你的興致便越高,最後會成為更多的人的議論話題。那時,你這個女人若是愛虛榮,為此沾沾自喜,便會自然墮落成為最低賤、最無聊、最被人瞧不起的悲劇角色了。
蕭奇當然不願扮演這種角色,所以便對不管來自何方、來自何人的議論、責難、挖苦乃至誹謗,一概不予理會。因此,也便為自己省卻許多不必要的煩惱和幹擾,從而得以在大學的校園裏平靜地度過五個春秋,直到今天……誰知,剛剛來到北方機器廠,剛剛和他見上一麵,他就擲過來了你是那樣引人注目的話。是挖苦?是諷刺?是褒?是貶?而這次,她卻難以像過去那樣無動於衷或不加理睬了。相反地,內心裏卻奔突著一種要認真理會一下的欲望。因而,她立即回敬周向明一句:
再引人注目,也趕不上你那番進廠宣言呀!
噢?周向明對蕭奇的話似乎也頗感興趣,他眼睛中的火花又閃了一下,迅速轉過身來,正麵望著蕭奇問道:是讚成?還是反對?像個男子漢大丈夫講的話。蕭奇幾乎未假思索地回答道。不過,回答之後她又有點後悔了:幹嗎剛和人家交談上,便將心裏的話和盤托出?你不是一向主張女性要適時地保持自己的含蓄、自尊和矜持嗎?為什麼今天一反常態了?心裏雖是這麼想,但是,嘴卻像不聽自己指揮似的又意猶未盡地加了一句:我很欣賞!
謝謝!周向明高興地揚了揚他的劍眉,由衷地說,我還以為講的有些過了呢。下麵還有半句他未講出來,但從表情上蕭奇可以看出,他是想說:想不到會得到你的讚賞。
一點也不為過,蕭奇進一步說,聲音不由提高了,而且還富有濃重的感情色彩,我們這一代人應該有點雄心壯誌。糞土當年萬戶侯嘛!攀登高峰,舍我其誰?講得好!蕭奇還從來沒有這樣當麵稱讚過人她覺得現在稱讚得已經有些過了頓時,臉上微微有點兒發燙;再說下去,她將要失態了,對方將何以看待自己?於是,她連忙把話題岔開,借以衝淡剛才講出的話的濃度。她問:請問,你學的是什麼專業?
周向明有點兒失望:他原希望她能就他的發言多評論幾句,不曾想,她突然又把話題跳到這方向來了。不過,他還是有禮貌地回答:我是學冶煉的。你呢?
真是無巧不成書,她更加高興起來。和你同行,蕭奇答道,故意輕描淡寫,細聽不無自豪之情。同時,她在觀察周向明的反應。
反應是強烈的。啊?他首先驚訝地叫了一聲,然後,又把蕭奇重新打量一番蕭奇故作不察你怎麼也會是學冶煉的?
怎麼?不允許?這個專業被你們壟斷了?蕭奇連著反問他,問得周向明啞口無言,難以回答。她不由暗自高興起來。其實,她心裏完全清楚:周向明的驚訝是有理由的。在大學裏,對冶煉這個專業,連那些須眉男子也是打怵的。整天和流淌的金屬熱流為伴,生活在煙熏火燎、塵霧彌漫、鋼花紛飛、鐵水奔流的環境中,是一種經常和死神打交道的職業,可是,蕭奇卻偏偏愛上了這一行。是她的冶金專家的父親的遺傳基因發揮了作用?還是她的羅曼蒂克的性格使她迷戀鋼鐵洪流的神奇力量和鋼花怒放的絢麗色彩?反正在報考大學時,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這個誌願。當時,也曾有好心的師友蝥告過她:蕭奇,別太任性了!一旦鋼水烙著你那花瓣兒樣的臉蛋兒和你那雙十指尖尖的纖纖素手,可沒有後悔藥給你吃!她卻昂然答曰:在我的字典裏,從來就沒有後悔的字樣;隻要是我選準了的路,就一走到底,決不回頭!
後來的事實,證明蕭奇自己說的話是算數的。在五年大學的學習成績表上,她的學分不比任何男同學差;特別是她的專業課成績,總是名列前茅。對班上這位巾幗高材生,老師和同學無不另眼看待。如果不是她那倒黴的家庭出身,她本來可以留在母校的研究生院繼續深造,或者分配到炙手可熱的國家冶金研究所從事研究工作的。盡管她出世時,那位清朝末代舉人的祖父早在黃泉路上遨遊多年了;盡管建國時仍滯留在美國,後來響應共產黨的號召,衝破重重阻力回到祖國懷抱,參加了新中國的偉大建設事業,1957年反右鬥爭時因不堪反右積極分子的淩辱,憤而投河自殺的父親,他的所作所為都與她無關;可是,她必須為他們背負沉重的十字架,從而需要到國家最艱苦的地方,進行脫胎換骨的改造。殊不知這種光榮的流放一據學校主管畢業分配的負責人說,這是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建功立業一一倒成全了她到大型機器製造廠裏去真槍實刀幹一番事業的夙願。這一點卻是畢業分配委員會中某些階級覺悟較高的人所始料不及的。因此,在畢業分配的第二天,她連例行的向老師同學告別的禮儀都免了,連夜乘著北去的列車,日夜兼程地來到了遙遠的北方的這座新興的工業重鎮一一龍富屯。她一點也沒像行將遠離天津城的那些同學哭天抹淚的酸楚樣兒,而是歡天喜地地和個別為她送行的摯友握
想不到……周向明晃了晃腦袋,似有不可思議之慨。
有什麼想不到的?蕭奇打斷周向明的話,尖銳地詰問他,難道掌握這門科學的專利權都被你們男人壟斷了?
周向明一下子被她問住了,他隻好笑而不答更加讚賞地看著她。出口不凡,這不是個尋常女子,應當刮目相看。
此時,蕭奇有一種勝利的欣慰,自豪地迎著這個青年男子大膽的凝視目光;不料,對方卻怯懦地回避了。而蕭奇反而用目光窮追不舍地逼視著他,同時,真誠而又調皮地說:
以後還得多向你這位清華園裏出來的高材生請教呀!
甭客氣!周向明被擊敗的目光又振作起來,很認真、很莊重、又很謙虛地說:今後咱們好好配合吧!
一見如故,兩個人的談話很投機。因此,他們誰也不願意自動走開。於是,便在工廠大門前的廣場上,信步轉悠起來。
他們兩個這才注意到,廠前廣場還是個很美的地方。一座直徑約有百餘米的圓形花壇內,百花競秀,姹紫嫣紅,顯然這是精心挑選的耐寒花木;巧手的花匠,有層次地將不同顏色的花卉,栽植在高高隆起的圓形土丘上,編織出多種色彩的圖案,越發顯得花團錦族、斑斕多姿;再配上周圍用車間加工剩下的邊角餘料精心焊接的欄杆,簡直是一幅雍容華貴的油畫。
但是,緊挨著花壇的兩側,卻極不協調地建造了兩座露天倉庫;
庫中參差不齊地放置著各種毛坯、半成品、廢舊木模,以及其他原材料。周向明不由惋惜地說:
這兩座露天倉庫建在此處,太有點煞風景了!
蕭奇很有同感。放眼望去,恰似將一幅美麗的圖畫,懸乖在一間破舊的貯藏室裏,其間廢物雜陳,穢物障目。因此,她立即附和周向明的話說道:
的確是這樣。如果在花壇兩旁再建兩片街心花園,那就錦上添花了。
不!周向明卻不同意這個意見,否定得很幹脆;他似乎經過縝密思考地說:這裏應該是兩座大樓,一邊是科研大樓,一邊是教育大樓,中間稍後,應該是新產品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