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雀鳳凰(2 / 3)

所有人都退下去後,整個大殿都是一片沉寂,沒有人猜得透皇後心中在想些什麼。陽光透過窗格射入大殿,照得她發間攢珠累絲金鳳冠熠熠發光。

有些東西,從獨孤連城的眼中慢慢湧了上來,又被他慢慢按捺下去,再開口的時候,已經是一派雲淡風輕:“微臣感念陛下和皇後娘娘的恩典,能容微臣重新回到這裏,瞻仰曆代祖先。”

他的語氣十分官方,而且不含怨憤。

皇後輕輕笑了起來,聲音卻是無限悵惘。

獨孤連城緩緩抬頭,與皇後的目光相對。皇後看著獨孤連城俊美的麵孔,回憶從腦海深處重重壓了過來,讓她幾乎不能呼吸。他的眉目清朗,輪廓鮮明,依稀之間,帶著幾分那個人的影子。心頭有一絲淺淺的疼慢慢纏繞上心頭,她看著獨孤連城的容顏入了神,但卻又怕看到對方那雙眼睛。她怕,非常怕,害怕在那雙純黑的,幽潭一般的眼中看到蒼老的自己。

她身上穿著繁複隆重的服飾,端莊華麗的妝容,看起來是這大周帝國最高貴的女性。可是,終究有一個人是她心上永遠的痛。猶記當年,她還未曾出嫁的時候,曾經那樣仰慕過那個人,甚至熱烈地期盼過聯姻的可能。可誰知道,高陽王卻向皇帝請求賜婚。消息傳來,她說不清心底有多麼的失望。若論起容貌,自己並不及那庶出的妹妹,可若論起性情才名,妹妹卻遠不及她。隻可惜,那人早已經有了正妃,憑借自己安氏嫡女的身份,萬萬不可能下嫁作妾,所以最終家族還是聽憑皇命,把自己嫁給了高陽王,反而將庶出的妹妹送入那人的府上。她不甘心,一直都不甘心。那一日鳳凰台上,他聽了自己的琴音,明明動心了,若非如此,他為何回頭?為什麼,他偏偏慢了一步,竟然讓高陽王搶了先。

聖旨傳來,她心中不是不嫉妒的,尤其是看到妹妹那張羞紅的麵孔,充滿期待的眼神,是啊,德馨太子是多少閨閣千金的夢中情人,她在心中無數次低低地,輕柔地叫著那個人的名字,每次想起他的麵容,全身的血液便會不自覺衝上頭頂。一天天過去,情感翻越了理智的最高牆,讓她幾乎不能自抑。後來,德馨太子死了,她以為自己會十分的悲痛,可是她竟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得不到的人終將在這世上消亡,未免不是老天爺對她的憐憫。

再後來,她瞧見身懷有孕的妹妹無處可依,心中既是嫉妒又是酸澀。最終她留下了妹妹,悉心照料、百般嗬護,不為別的,隻因她腹中骨肉是那人在這世上最後的血脈。京城危險,高陽王府更是危機四伏,本以為這一生再也不會瞧見這對母子,可是獨孤連城回來了。他的容貌酷似其父,看見他的那一刻,皇後幾乎無法控製心底的驚訝、欣喜,幾乎不能分清是現實還是夢境。

獨孤連城垂下頭去,不再直視皇後的眼睛,而她也仿佛從甜美的夢境之中突然清醒了,眼神慢慢變得柔和,像是慈母一般地看著獨孤連城:“陛下重新修繕這座宗廟,用意在哪裏,連城你知道嗎?”

獨孤連城思量了一下,才道:“請皇後娘娘示下。”

皇後沉默片刻後,麵上略過一絲笑意:“陛下有意追封你的親生父親,先任的德馨太子。”

追封?獨孤連城輕輕蹙起眉頭,深如幽譚的眸子沒有任何情緒,但他瞬間明白了皇後之意。

皇後已帶了歡欣的笑:“不錯,陛下要追封德馨太子為文元帝。”

慈惠愛民曰文,克定禍亂曰武,主義行德曰元,這是美諡。獨孤連城很清楚,皇帝之所以追封德馨太子,一則是顯示他對皇兄的追思,二則是向獨孤連城示以恩惠,一箭雙雕。獨孤連城神情淡漠,微微一笑:“多謝陛下恩典。”

他應該感激涕零,叩頭拜謝,但如果他這樣做,就不是獨孤連城了。皇後看著獨孤連城,現實愕然,旋即輕笑起來:“你是個好孩子,沒有辜負你娘的期望。若是你父親還活著,他也會感到很欣慰的,有子若此,夫複何求。”皇後終於說到了最要緊的地方,“我記得今年你也已經不小了吧,太子在你這個年紀早已經為陛下添了皇孫,德馨太子這一脈,隻剩下你這一根獨苗,應當早日迎娶新人,延續血脈。如你不介意,我這裏倒是有一樁極好的親事。”她說到這裏,笑容變得更深,“這位姑娘出身名門,知書達禮,容貌亦是十分美麗,我相信你一定會很滿意的。”

獨孤連城卻想也不想地開口回絕:“感謝皇後娘娘的好意,隻是連城暫時還不能娶妻。”

“哦,這是為什麼?”皇後臉上露出極為驚訝的神情。

獨孤連城緩緩開口:“回稟娘娘,因為連城的養父剛剛去世,按照規矩我要替他守孝三年,才算盡人子之心。”

皇後柔聲說:“瞧你這孩子,謝康河並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你都不曾上謝家族譜,又有何必要替他守孝。你是皇室子孫,德馨太子的親生血脈,如果為一個商人守孝,豈不是玷汙了你父的威名,圖惹他人笑話?更何況謝康河去世後,謝家人將你逐出謝府,你都忘記了嗎?於情於理,都無需理會。”

獨孤連城神色平穩:“皇後娘娘,謝康河雖非我的生父,可他對我有再造之恩,若非是他,我和我娘早已變為枯骨。我有今日,全賴他之功,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

皇後直直地對上他的目光,眼底有一絲淡淡的審視:“守孝是假,心中另有他人是真!我聽說,你與明月郡主走得很近,此事可是真的?”

不知何時,所有人都退了個幹淨,大殿內隻剩下他們二人,整個環境變得異常安靜。

獨孤連城並不遲疑:“皇後娘娘,江小樓與我乃是舊友。”

“舊友?”皇後麵上依舊帶著笑意,笑容卻如冰封的湖泊,寒氣四溢,“你就不要瞞我了,如果隻是舊友,那一日她被猛虎襲擊之時,你為何如此憂心?我雖識你不久,可也了解你的性情,斷不會為了一個普通朋友這樣著急,甚至不惜以命相護。”皇後話語中的寒氣,無聲地彌漫過來,幾乎要浸入人的身體,“連城,我必須提醒你,江小樓的確生得美貌,性子也剛烈,可惜出身太低,實在不堪與你匹配。你身上流著最高貴的血統,怎能與商人之女聯姻。”

獨孤連城隻是靜靜地立在那裏,目光筆直地望著皇後:“敢問一句,當初皇後娘娘又為何支持三皇子與明月郡主的婚事呢?”

皇後臉色一變,眼幾乎眯成一線:“大膽,什麼時候輪到你來責問我了!”

獨孤連城麵上卻無一絲惶恐不安的神情,相反,他的神色格外平靜、從容:“娘娘,微臣不過是實話實說,娘娘為何不肯解答?”

皇後冷冷一笑,眸子的精光閃動,倒是笑了:“你是一個聰明人,應當知道理由。”

獨孤連城當然知道,不隻他清楚,江小樓也再明白不過。皇後表麵上很欣賞江小樓,但也絕不掩飾內心的鄙夷。江小樓隻是區區一介商人之女,能夠攀附慶王妃,成為明月郡主,已經是到她能夠爬上的極限,無法再更近一步。皇後將她許嫁給三皇子,一來扼製太子,二來拉攏三皇子,三來對江小樓何嚐不是一種提拔。但三皇子和其他人都忽略了一個重要因素,這樣的提拔是建立在獨孤克並非皇後真正選定的繼承人基礎上的。試想,如果皇後真的選中三皇子作為一國儲君,她又怎會容忍江小樓成為未來的太子妃。因此,她隻是為了敲打太子,並沒有真正想要易儲的意思。

獨孤克最愚蠢的地方便是看不清這一點,不,也許他不是看不清,隻是不願承認而已。他不願意承認自己其實沒有機會即位,更不願意承認皇後壓根沒有支持他的意圖。江小樓正是因為看得太清楚,所以才執意不肯高攀。她不願意做別人鬥爭中的炮灰,更不可能任由皇後挫圓捏扁,所以幹脆借由太子之手,把赫連慧給推了出去。夾雜於皇後、太子以及獨孤克之間的聯姻人選,最終絕不會撈到好處。原因很簡單,一旦太子省悟,皇後立刻便會拋棄三皇子,轉而支持太子。

“說起來,江小樓真是一個會算計的孩子,她把事情看得太清楚了,這樣人反而不快樂。”皇後輕描淡寫地說著,“我知道,你很喜歡江小樓,但是男兒應以大業為重,似她這樣的女子要多少有多少。更重要的是,她並不是一個真正聰明的人。”

見獨孤連城的神情冷漠,分明是不置可否的模樣,皇後複又歎了口氣,繼續道:“一個真正聰明的人是不會這樣鋒芒畢露的,更不會讓自己隨時立於危牆之下。江小樓為報私仇,已經陷得太深,終將被仇恨所毀滅,你去拉她,亦是拉不上來的。”

江小樓在皇後手中不過是一顆重要的棋子,如果皇後抬舉,她的地位還可以再上一個台階,但也僅此而已,她永遠也無法坐上棋盤,充當執棋的棋手。隨著她見識的逐漸增長,地位的日益提升,江小樓的野心也會不斷膨脹,皇後終有一日會不再需要這顆棋子,到時候她會落入極為危險的境地。

一時間大殿內的氣氛極為壓抑,好似暴風驟雨來臨前的靜謐。

獨孤連城不讚同皇後的說法,每個人看著江小樓都覺得她很孱弱,隨時可以利用。可事實上,她耐心極好,又極為冷靜,過去的屈辱與經曆,讓她成為一個擁有堅韌意誌的女子。在慶王府,她曾經有無數次的機會對赫連笑和赫連慧動手,可是她沒有,為什麼?因為她知道皇後在盯著她,打量著她,考察著她。如果她輕舉妄動,將會影響皇後的觀感。一旦被對方視為危險人物,江小樓就會從高處墜落下來。為了達到目的,她始終不動聲色,適時挑起敵人的自相殘殺,她隻在旁邊坐收漁翁之利,這樣的人,又怎能甘心情願去做一顆棋子。

皇後其實已經失策過一回了,隻可惜她到現在還看不明白,不過獨孤連城可沒這麼好心去提醒她,他隻是微笑著道:“謹尊娘娘教誨,微臣還有要事要麵見陛下,就此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