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郭煦來見(1 / 3)

那時也在下著雪,不過是那個冬天的最後一場雪。聽年長的宮人們說,這場雪下完後,很快天氣就會好起來,水也不再冰得剌骨,燕子也會很快從南方回來,後苑中那些杏花會綻出粉色的花骨朵兒。玄武湖畔的垂柳吐出嫩綠的芽,倒影在碧水之中,就如那遙遠的江南一般呢。

她坐在輿上,雙手團在灰鼠皮筒子裏,扶著一個赤銅鎏花雙魚戲蓮的暖爐。滿心都是對春天的向往,和對自己未來如春天般的希望。

雖然,她隻會成為一名侍妾。

隻能悄無聲息地乘著這架小輿,收拾得稍微精致一些,從一個側門悄悄抬往屬於她的那個院落。

但是她卻是那個男人的侍妾——那個男人,不管那一晚在宮院角落裏的雪地之中,那個身影有多麼落寞淒冷,但放眼天下,如今的他已如太陽般耀目,將來也會成為這天底下最尊貴之人。

她那麼虔誠而驚喜地仰望著他,哪怕是他衣上的一根絲線,肩頭落下的一片杏花,隻要能戀戀地跟隨他,也是值得的。

她才隻有十來歲的年紀,卻已在這個世間顛沛流離了太久太久。她覺得自己比不上那個女郎,她沒有獨自殺出血路的勇氣。她隻想嫁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然後在他的庇護之下的那一小塊兒地方,安安靜靜地做一株杏花、一支柳條,哪怕是池塘裏一尾遊魚也好。

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竟是連這個,都是一種奢望。

她一進了自己的院落,便已是一怔,心中浮起模糊的不安來。

房舍精美,布置適宜,麵積不大也不小,前後五六間堂室,正符合她侍妾的身份。可是看上去總覺得別扭:那院中青石板地幹淨無塵,兩邊種著些常綠的草木,雖未擺放什麼暖房裏的花卉,看上去未免單調了些,卻一樣有著勃勃的生機。

隻是……花卉……

對,她驀然醒悟過來:為什麼會覺得別扭,因為這裏沒有彩色之物,沒有鮮豔的、醒目的、喜洋洋的顏色,沒有喜氣!

身為侍妾,縱然不能象迎娶正室大妻一般熱鬧,也不會如婢女被幸那樣隨意,但至少也不會這樣悄無聲息,何況對方不是別人,是已經貴為魏王世子的曹丕!

有侍婢柔順地在輿旁相扶,可是她隻覺得自己整個人似乎都僵硬了,不知怎的才走進室中。

心又是重重的一落。

沒有。

沒有任何象是新房的樣子。

不過是間布置舒適的居室罷了,幔簾諸物都十分家常,甚至連床榻之上,都尚是一幅水墨蘭草綾帳。那白、青、黃三色,繪就叢叢幽蘭,雖然配得雅致,卻哪裏有半分喜氣?

但她的目光,早就落在了一邊榻上端坐的男子身上,嚇得幾乎腳下一軟,而扶著她的兩個侍婢早就知趣地溜走了。無人可依,她覺得自己真的有些站不住了。

不過……這可是她的洞房之夜啊……

一種莫名的羞澀,又猛地湧了上來,令得她的臉刷的一下,變得緋紅一片。

洞房啊……

其實很早以前也曾經想過呢,在閨中不知愁的時候,想像過自己的夫郎是什麼樣子,後來世事變遷,家人俱喪,自己也入了織室,朝不保夕,隻為了求一口飯,一寸地,讓自己存活下來,哪裏還有什麼幻想?

“婢妾見過夫主。”

她雖羞澀,還是記得之前被老宮人特地趕來教給的禮儀,當時存了不能說的心思,著實下了苦功練習,此時這個禮行得標準而端方,偏又自然而然,任何人見了,都相信她並非是真正出身低賤的女子。

世道混亂,多少世族傾頹,多少世家女淪為泥塵。但即使是淪為泥塵,跟真正的泥塵還是有分別的。可惜她出身寒族,否則即使是父母親族都死光了,她在這府中或許也會更站得穩一些。她從宮中被曹丕帶回桐花台,又被曹丕送往了銅緹侯府中為侍女,輾轉之中,對這些高門貴府裏的規則更是洞察清晰。

就是同為侍妾,在眾人眼中也是有三五九等,這三五九等,往往與其家族地位相關。聽說跟隨曹丕最久的一名侍妾,也是武德侯元仲的親生母親,生下這合府唯一的兒子,卻仍是無法更進一步成為側夫人,即使是她打理府中事務多年,雖令眾人敬畏,卻一樣不能令眾人心悅誠服,那便是因為她出身賤婢的緣故。

如曹操卞夫人那樣的,出身歌姬,但據說昔日卞氏也是地方世族,況且卞夫人得位,也是年長之後,以子而貴,可是人家生了三子!而且卞夫人足足熬了多少年?這麼多年中她賢名彰著,又有丁夫人主動和離在先,加上曹操這種不拘門第的氣度,世間實屬罕見,才有了歌姬為正室的特例。

這樣的特例,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如今恐怕世間已無可複製了。

所以說家族何等重要?便是族人便是全死了,隻要有人證明,亦一樣被另眼相看。

隻是,她心中有些淡淡的遺憾。當時故鄉之地,倒是有一個郭氏,算是地方世族,也死了大半,若是冒認他家,或許還可混過。

但這樣風險太大,誰知道郭氏有沒有什麼後人在世?

後來她又認命了,想著無論如何,眼下就算做個最墊底的侍妾,不也比在織室中強得多了麼?

正胡思亂想之際,卻聽那男子淡淡道:“你起身罷,不必拘禮,你我如今已是不同,且在一旁坐下,我有事跟你講。”

她垂著頸子,羞得頸部肌膚都是粉紅的,隻聽喀啷一聲脆響,是木簡放在幾上的聲音。方才他是在看書簡?

她有些失落,但很快又調整過來:他又不是不曉人事的童子,自然不會像她這般心中忐忑又緊張。何況他是貴人,看看書簡又有什麼關係?

她囁嚅著不敢起身,卻覺得臂上一涼——室內燒有地龍,十分溫暖,方才侍婢幫她去了灰鼠皮氅衣,此時隔著層層疊疊的錦繡,她仍清晰感受到了他手指的涼度。

不知道他這樣一個男子,為何手指會這樣涼。可是此時他的手指象是火種,嗖的一下點燃了她臂上的火苗,並嘩啦嘩蔓延到了全身。

她如在雲端,全身滾燙,由著他將她帶到榻邊坐好,榻上鋪著厚厚的狐皮褥子,倚靠幾個湖青繡墊,軟軟的讓人更是仿佛沒了骨頭。

他和她近在咫尺,她聞得見他衣袖中的寒香。這香氣不知是哪一種,零陵香、五菔子、還是白芷……在銅緹侯府學過的一些世族女郎的知識,在這一刻昏亂煩雜地湧上了她的腦中。

他鬆開了她的手臂,她有一點失落,抬起盈盈的眼波,含羞帶疑地看向他。

“明河,”他說:“我知道,你這名字,是她起的。”

她驀地身子一緊,全身的滾燙飛快地褪下去。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盡揖西江,細斟北鬥,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他喃喃吟完,怔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麼,末了才道:“你說,當初她取這名字時,心裏在想些什麼呢?”

她全身都冷住了,仿佛耳朵也是一樣冷得失去了知覺,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結結巴巴道:“我……我和素月……”

驀地發現說話不符禮儀,趕緊起身跪了下去,喃喃道:“婢妾……婢妾……”

“起來罷,你也是跟她甚久之人了,怎的學不會她那樣傲骨?”

他皺了皺眉,這次卻未伸出手來:“我並不曾拿身份壓你。”

她忽然醒悟過來,趕緊起身,馴順地退往一邊,卻盡力地恢複昔日的伶俐,澀笑道:“婢妾哪裏比得上女郎呢?我家女郎,本就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人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