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沒有什麼親戚,隻好連夜把她偷偷藏在一個山上的破廟裏。那廟早已荒廢,一向隻有冬狩進山的獵戶,才會暫時在此落足,避些風雪。可曹軍到了柳城,如臨大敵,所有人家中的弓箭刀矢都要收走,哪裏還有獵戶敢冒險入山?我敢帶她到那裏去,便是料定那裏清靜,不會遇到別的人。
她隨身還帶著些錢,拿出來給我,讓我去買些吃食。我轉身要走,她又叫住了我,說:‘阿弟,我有些話要跟你說,你可記住了,一字也不許忘記。’她說這話的時候,是笑著的,和先前在那邸舍之中的神情不一樣,倒似平時的溫柔模樣,我看她好象不傷心了,也就開心起來,說:‘你說的話,我自然是聽的。’她握著我的手,說:‘我從前在家裏時,也有一個幼弟,從小跟我最親,可惜後來……所以我常常叫你阿弟,可不是象你們柳城人一般,將阿弟是稱呼男孩子的意思,在我心中,也是當你如弟弟一般。’我聽了這話,心中十分高興,說:‘我是將女郎當作姊姊一樣看待。’她又笑了,說:‘既然這樣,你更要聽我的話。他們找我不著,最後定然會找到你家裏去。你不能告訴他們我在這裏,就說你早已回家去了,對晚上的事一概不知。而這些錢,也是我白日裏就賞了給你的,總之無論如何,不要說你聽到過什麼,更不要提起我。’我連連點頭,說:‘將軍欺負了阿姊,還發了脾氣,我自然不會告訴他。’她笑得更美了,說:‘對,永遠不要告訴他。’
那荒廟雖然破敗,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掛在廟前的樹林之上,月光卻是清明如銀。她扶著廟門,看著那輪明月,臉上的神情,我隻到今天,還記得清清楚……楚……”
他不知在何時,已經握緊了拳頭,連指節都在隱隱發白。
“我不明白月亮有什麼好看的,但是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臉仿佛也如月亮一般皎潔,卻又象月光那樣淡薄脆弱,我根本就說不出任何話來,甚至連呼吸都輕輕的,唯恐出氣稍重一些,便讓她化為一片輕煙。隻聽她說道:‘阿弟,你先別走,我還有話要跟你說。’我垂著手站在她旁邊,聽她說還要跟我說話,心中不覺喜悅安樂之極,隻盼這一生都在她身邊,聽她這樣輕聲細語,便是這月亮,我平時覺得特別討厭,隻因我家中貧窮,做胡餅都是趁夜,為了省油又不曾點燈,有時不免在灶板上撞疼手腳,常恨月色為何不如日光那樣明亮,但此時卻覺得這月色當真是美到了極處,隻盼連日光也是這樣朦朦朧朧、清清冷冷才好。
正歡喜時,她又說:‘阿弟,你怕死人麼?’我打了個寒噤,但想到她在我身邊,馬上挺直了腰板,說:‘不怕!’她看著我笑了,說:‘若是我死了,阿弟你要找些樹枝來,燒起一堆大火,將我燒成一堆灰燼才好。然後你將我這一堆灰燼啊,隨便就丟在柳城的哪條河裏罷,散得幹幹淨淨,才是最好的歸宿呢。’她說著這樣可怕的事情,可是我並不覺得害怕,隻是心中有一股酸澀之意,忽然湧了上來,忍不住哭道:‘女郎你不能死!我舍不得你死!’
她的笑意更盛,如枝頭清露一般,映在月色之下,輕盈欲融,說:‘人人都是要死的,要是阿姊就這樣死了,你肯不肯做到方才阿姊說過的法子?將我燒成灰,再散在河裏?’我哭得更加厲害,說:‘若是這樣做了,你的親人要是來找你,都不知道你在哪裏呢。’她歎了口氣,說:‘我沒有親人了。如今可托付之人,也隻有你。本來鄴城還有一個姓陸的郎君,我來柳城,便是他派人送來的,若是我死,想必也是可托付他的,隻可惜隔得太遠……’”
織成聽到此處,已覺心中如亟寒冰,知道那時的甄洛,於傷心絕望之下,已有了必死之心。隻是沒有想到,當初送她到柳城來找曹丕的人,竟會是陸焉。
“我帶著淚望著她,卻不知道說什麼好。她摸了摸我的頭,手掌溫軟,衣袖之間,仿佛還帶著淡淡的幽香,笑道:‘若是你有天去了鄴城,機緣湊巧遇到這姓陸的郎君,記得把我的下場告訴他,但是,記住隻告訴他一個人。他的名字,叫作陸焉。’我懵懂不解地問:‘什麼下場?’她的手掌輕輕滑下來,笑著說:‘你先去買些吃食罷。’我鬆了一口氣,覺得終於可以不用聽這些我聽得半懂不懂、卻又本能地覺得淒愴剌骨的話語,雖然舍不得離開她身邊,但是又怕她肚中真的有些饑餓,便匆匆地跑下山去。剛跑了一段路,便聽林中呱啦一聲,卻是幾隻黑鴰飛了起來,投入黑夜之中去了。我們柳城的說法,夜見黑鴰不吉,我心中終究也是覺得有些不對,便又跑回廟裏去看她,卻見她並沒有進廟裏去避寒,還是怔怔地坐在廟門口,一動不動。我跑過去想跟她說話,忽然看見……看見……她的衣服上全都是深色的濕漬……”
他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啪地落了下來,砸在地麵鋪著的坐席之上:“她的頸間,割開了好長一道口子,好多好多的鮮血……好多好多……都湧了出來……將她通身的衣服,浸濕了大半……將她穿在裏麵那件輕透的袍服,都染成了一種妖異的顏色……她的手裏,緊緊握著一柄短劍,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帶在身邊,我竟一路上都沒發覺……”